作者:怪诞的表哥
最后,还有一件事,成功压垮了他的信念。
“南诏之乱,如何了?”
“回陛下。”
李林甫踌躇着,尽量把情形说得不那么严重,但发生的事实却是已瞒不住了。
“阁罗凤已攻陷了姚州城,以及小夷州三十二城,杀了张虔陀,将他的人头挂在城头。此事实因他与张虔陀的私仇,因张虔陀与他的女人……私通……”
“私仇。”李隆基道。
“是!”李林甫忙道:“臣已派人责问阁罗凤,必让他向陛下谢罪。”
李隆基脸色难看,有心征调大军斩杀阁罗凤出一口恶气,暂时却只能咽下去。
姚州已经丢了,此时一旦消息传开,丢的是他这位天子的颜面。
“右相务必尽快处置吧。”
“臣遵旨。”
李林甫听出圣人语气不悦,仓皇领命告退。
他一路出了兴庆宫,前方虽有金吾卫静街,却还能听到长安城的酒楼茶肆中有为封禅西岳一事歌功颂德的声音。
“大哉烁乎!明主圣罔不克正,功罔不克成,放百灵,归华清……”
李林甫听得心情不悦,招过人吩咐道:“让他们住口,西岳祠都已经烧了。”
***
华阴县牢。
薛白道:“依我看,圣人既不愿声张。太白兄若不肯认罪,谅他们也不敢屈打成招,毕竟这一把火,代表的是让步;当然,太白兄若认下了,也许他们真会依承诺,只定一个小罪,也许圣人还会认为你懂事。如何决择,还在太白兄自己,我来,不过是把事情与你说清楚。”
李白听了没有作答,而是抚着长须,哈哈大笑地吟了一首诗。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
此时,宗多君探视的时间也到了,狱卒已过来赶人。
薛白也只好往外走。
一边走,他一边还能听到李白的高声吟唱。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等薛白出了县牢,隐隐还觉得那首诗在耳边回荡,他虽没听到李白明确的回答,但已知李白的选择。
行路难,归去来,薛白知道自己也该归长安了。
他非常遗憾没有在华山等到李隆基,但没关系,他的志向没有因此有任何改变……
第299章 遮羞布
一队快马自西而来,驰入华阴县城,直奔县署。
为首的是个身穿袍、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翻身下马的同时,将一份文牒丢给了门房。
“让华阴令来见我。”
很快,王客同收到文牒,原是朝廷派侍御史杨齐宣前来查办西岳祠失火一事,换言之,右相派女婿来处置后续了。
他匆匆赶到县署大堂,只见杨齐宣正倚坐在主位上,穿着鹿皮大靴的脚放在公案上晃着。
“下官……”
“带李白来。”杨齐宣行事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王客同遂转身向身后的吏员吩咐了,自己则留在堂上,赔笑道:“杨御史一路远来,下官还未为你接风洗尘,这就办上案子了。”
“办完案子再洗来得及,不复杂。”杨齐宣招了招手,让王客同近前来,轻声问道:“你这小小县城中可有绝色?”
这次离开长安公办,李十一娘不在,他有种如鱼向海、如鸟归林的自在感。
“杨御史放心。”王客同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像是被春风吹开的花一般。
他准备得很周全,长安官员们来,什么都是不缺的。重要的是,杨齐宣还愿与他一道风花雪月,那就代表着不会问罪于他。
没想到,西岳祠失火这么大的一桩案子能轻轻放下。
不一会儿,李白被带到了堂上。
“诗仙来了!”
杨齐宣这才把他的脚从案头拿下来,上前,勒令狱卒把枷锁解开,扶着李白,热情道:“公事一会再谈,我平生最爱太白先生的诗,得先叙这份私谊。右相之婿、侍御史杨齐宣,见过太白先生。”
李白朗笑,问道:“杨御史爱我哪首诗啊?”
杨齐宣微微一滞,答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琅琅上口的一首小诗念过,已算是叙了私谊,他屏退左右,让李白坐下,开口说起公事来。
“太白先生在华山饮酒,醉后误烧了西岳祠,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右相请圣人开恩,流放你到巂州,巂州在剑南道,离伱家乡不算远,你便当还乡一趟,等圣人下旨宽赦你,此事便过去了。”
说到这里,杨齐宣还补充了一句,道:“我仰慕太白先生,求了丈人,才能有如此结果啊。”
李白一脸茫然,道:“但火不是我放的。”
“先生恰逢其会,就认了吧。”杨齐宣劝道:“若无人担待,此案查起来,不知要牵连到多少无辜劳工。”
“是啊,西岳祠失火,必是因那些劳工用火不慎。”王客同帮腔道:“为了这些无辜劳工,还请太白先生多担待。”
两人都是极好的说客,说着话,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白。
李白于是洒然一笑,问道:“有酒吗?”
“有!”
杨齐宣大喜,知这桩差事是办妥了,道:“快上酒来,我与太白先生一醉方休。先生放心,此去巂州,一路游山玩水,酒肉绝无短缺,等圣人宽赦,我必举荐先生入朝。”
王客同也是松了一口气,连忙安排人添酒来。
待酒来了,杨齐宣先上前接过酒壶,笑道:“那就请太白先生画押,如何?”
他虽然一直带着笑,心里其实是看不起李白的,认为这就是个终日买醉的狂客,一点国事都不懂,偏想求功名富贵。
只说西岳祠之事的内幕,李白只怕是一辈子都看不透,稀里糊涂便背上了一个罪名。
“笔来!”
李白眼神中带着看透世间的笑意,伸手抢过酒壶,仰头便饮。
那边杨齐宣、王客同还在吩咐小吏去拿笔墨纸砚画押,李白已将一壶酒饮完了。
“酒,再来酒。”
王客同只好再吩咐人端酒,这次直接端了两坛。
堂上小吏们慌慌张张地磨着墨,李白则旁若无人地饮酒,甚是自在。毕竟杨齐宣都说了,就算流放也不是什么大罪,他当然轻松了许多。
“墨磨好了。”
“太白先生,还请招供画押吧。”
“好!”
李白饮尽酒壶中最后一滴酒,接过笔墨,转头一看,却是往县署外走去。
杨齐宣不由道:“这是做甚?”
李白哈哈大笑,道:“你这纸太小,写不下我李太白的狂放!”
他脚步踉跄,要将他的大罪题在墙上,使天下人尽知。
杨齐宣知道这些诗人墨客喜欢在墙上题诗的臭毛病,也不再拦着,示意小吏捧着砚台跟上前去。
李白干脆走出县署,随手用毛笔醺了饱满的墨汁,肆意挥洒。
“虹霓掩天光,哲后起康济。”
“应运生夔龙,开元扫氛翳。”
“……”
杨齐宣走了出来,抬眼看向那飘逸灵动的字迹,觉得这诗不好,不如李白别的诗句琅琅上口。
“这诗是何意?”他低声问了一句。
王客同便道:“是说圣人应运而出,一扫武周朝阴翳之气。”
“懂了。”杨齐宣道,“先赞颂圣人的功绩,引出封禅华山一事,再自陈他醉酒烧了西岳祠误事,这诗若这么写,比画押认罪还有用。”
“杨御史高见,高见。”
说话间,已有许多人涌过来看诗仙题诗。
杨齐宣随意转头扫视人群,眼神带着傲气,忽然,他目光一凝,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不由惊喜,向长街那边赶了几步,定眼看去,果真是李季兰。
一瞬间,杨齐宣觉得这段姻缘乃是天赐,他难得未带李十一娘出门……接着,目光从李季兰那张宜喜宜嗔的脸上转开,他顺着她那满是情意的目光看去,见到了另一个更熟悉的人。
薛白。
“该死,他不是贬去潮州了吗?怎么会在华阴?”
杨齐宣不由疑惑自语,再一看,薛白、李季兰身后,李腾空正在与一名美妇说话,那美妇也真是有韵味……
“杨御史,杨御史。”
王客同接连唤了好几声,让杨齐宣回过神来。
“杨御史在看什么?”
“麻烦精又来了。”杨齐宣喃喃道,心想有薛白在,事情一定比预想中复杂。
忽然,人群中响起了惊叹声。
杨齐宣回过头,只见李白还在泼墨挥洒,并未发生什么大事,也不知那些人在大惊小怪什么。
王客同则是看向李白写的诗,惊呼道:“这……”
“怎么?”
“杨御史你看。”王客同抬手一指。
杨齐宣好不容易才从他所指的方向看到几句不太对的诗。
“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
“彷徨庭阙下,叹息光阴逝。”
“未作仲宣诗,先流贾生涕。”
“……”
任杨齐宣再无才学,也知道“谗惑”“佞臣”不是什么好词,不由大怒,喝道:“啖狗肠,你耍我?还不把他拉回去?!”
差役们遂上前拉李白。
李白已经写完了一首诗,此时诗兴上来,又写了下一首。
这些人过来拉他,他也不管,手中提着毛笔对着空中奋笔疾书,一边虚写,一边朗声高吟。
“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飞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与他前一首诗一样,这首诗开篇也是盛赞了天子的英明神武。
然而,笔锋一转,大逆不道之言再次倾泄而出。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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