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高力士问道:“反贼进了含光门?”
“这……”
对于左千牛卫掩饰过错的把戏,高力士心里如明镜一般。
让反贼杀入了皇城,还敢报功,也不知圣人到时该有怎样的雷霆之怒,问题在于……冲谁呢?
***
“国舅,王焊、邢縡被包围在含光门了。”
在长安县衙,躲在此处保命的杨国忠得知消息,终于敢出来,忙不迭地吩咐道:“快,快去含光门平叛,还有,保护好我。”
在光德坊京兆府衙门,被请了回来的王鉷也被萧隐之邀请着,一道去捉拿王焊;
在平康坊右相府,李岫得到了李林甫的吩咐,前往皇城控制局势。
在皇城政事堂,陈希烈走出衙门,抬头看去,鸿胪寺客馆的火还在燃烧,他眼神里泛着忧惧之色,虽有顾虑,但还是道:“本相也该去平叛……”
所有人都心想,那个没头脑的王焊,今日闹出的乱子也够大了,可以结束了。
***
“着火了。”
有百姓聚在皇城外,指着皇城内腾起的烟,议论纷纷。
其中,几个穿着白袍的粟特传教僧目光虔诚,喃喃道:“是造物者烧毁罪恶的火,光明之神真的要现世了。”
遂有百姓指着他小声嘀咕,道:“这人在说什么?”
“那是祆教的,以火为象征,所以也叫拜火教,信光明之神。他们觉得人有善、有恶,死后要审判,可若是世间的恶太多了,造物主就会派他的儿子作为圣主来消灭罪恶……”
“这次之后,可就成了妖教了吧?”
“难说,这一场火可是让祆教信徒十分振奋啊……”
“让开!”
一队队金吾卫、捉不良人赶来,驱散了围观的百姓,拥在城墙下,却没办法马上拿下王焊。
皇城城墙不算高,可每当他们想要攻上去,上面便有箭矢射落下来,将他们逼退。
最后,只有王鉷走向城墙边,喊道:“阿焊,投降吧,你走投无路了!”
“哈哈哈哈。”王焊大笑着,站在了墙垛上,高声大呼道:“阿兄,我做成了!我攻入了皇城,我是王,我是火皇!”
王鉷脸色愈发苦涩,不知该如何与这个傻兄弟说话。
接着,站在城墙上的王焊,当着无数人的面,解开了他的腰带。
“我才是圣人!”
玉带被丢下城墙,之后,是一件外袍被丢下,显出了王焊身上那件金色的绸缎。
“我才是圣人,”王焊再次大喊道,“则天大圣皇帝亲口敕封的圣人……”
“疯子。”杨国忠躲在人群中怒吼道:“反贼还不束手就擒。”
“则天大圣皇帝封我为圣人,因为你们全都是痿厥!朝堂之上,全都是痿厥!”
风吹着王焊脱下的外袍,在空中飘飘荡荡,所有人都被那“痿厥”二字吸引了注意力。
高力士策马而来,恰好听到这一句,脸色愈发深沉。
而城墙上那个疯子,还在大放厥词,惊世骇俗。
“你们主宰天下,拥有无数姬妾,可你们连硬都硬不起来!”
“系在你们可怜的腰胯下的兴阳蜈蚣袋,没用!哈哈哈,没用!”
“唾壶,我看到你了,你就是个孬种,和你那以丹药续命、靠挂蜈蚣袋助兴的昏君一样,你们都是软蛋!”
“你们这些无能的废物,凭什么为九五之尊,凭什么位列公卿?”
“唾壶,你想让真正的圣人向一个软弱的废物献宝?不,我只会毒杀那个疲软的昏君,烧尽他的罪孽!”
“来,看看真正的男儿,看看真正的煌煌之气,看!”
王焊解下了他的裈裤,迎风立于无数人面前,显得无比的骄傲。
杨国忠呆若木鸡。
李岫低下头,目光落在腰间的玉带下方,陷入了沉思。
薛白远远注视着王焊,竟隐隐有些欣赏与认同,男儿强身健体才是最有用的,岂可一味寄望于偏方?
“射杀他!”高力士大喝一声。
郭千里当即挽弓。
“圣母煌煌,抚临四方;圣母神皇,肃肃在上;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王焊还在高歌,一支利箭“嗖”地射来,贯穿了他的心口。
他身体晃了晃,轰然从高高的城墙上坠落下来。
“嘭!”
原本生机勃勃的一个人,砸在地上,声音沉闷,毫无生气。
但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全都沉默着、不敢说话。只好注视着那一动不动的身体,尤其是那光溜溜的两条腿。
一场荒唐的谋逆,在半日之内就被平定了,像一场笑话,但它似乎给长安带来了一丝意想不到的新奇改变。
像是在一个沉闷乏味的午后,被一个疯子将一盆凉水泼到了脸上。
“尻!”
杨国忠狠狠地骂了一声,抬起头环望四周,发现许多人都盯着自己的胯下。
他遂决心一定要把王焊千刀万剐。
王鉷闭上眼,努力消解着心中的种种情绪,他知道现在没有时间为兄弟的死悲伤,因为马上他就要面临无数的指证。
但脑子里却还是不住地想到父亲临死前,嘱咐他的那句“照顾好你兄弟……”
薛白看着这一幕,仿佛看到了大唐男儿的豪放与张狂,也看到了掌权者们的糜烂与疲软。之后,他转头瞥了高力士一眼,能够感受到这位最了解圣人的宦官此时是少有的凝重。
想来这次的叛乱能撩拨起李隆基足够大的怒火。
毕竟,堂堂圣人竟被称作“痿厥”了……
第280章 华锦之下
茅房中,一个锦囊被从胯下解了下来。
李岫感到腰间没那么勒了,稍舒了一口气。但见绢布上的黄渍更深了,他拿起锦囊闻了闻,有股苦腥味,遂打算将它丢掉。
手才伸出去,他却忽然犹豫了,脑中回忆并思忖着它到底有无效果……大抵是有一点的,说不准,毕竟才挂了一两天。
“十郎,十郎。”外面响起了催促声,“阿郎要立刻见你。”
“来了。”
仓促之间,李岫终于不再犹豫,将锦囊收进怀中,整理好衣袍走了出去。
不论有无效果,他心理上已离不开这个兴阳蜈蚣袋了。
右相府中气氛严肃,走向议事堂的路上,每隔不远都能看到两三个美婢侍立着,身段窈窕,面容皎好,以甜美清脆的声音恭恭敬敬地唤着十郎。
李岫早已过了那种每天动不动就想染指美婢的时候了,他清心寡欲许多年,唯想着安抚好妻妾们以维持着和睦与体面。尤其是今日,看到这些美人,他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反而是王焊站在城墙上的画面。
“阿郎,十郎到了。”
议事厅内,李林甫沉闷地“嗯”了一声,让气氛迅速凝重了起来。
李岫上前问了安,道:“阿爷,局面控制住了,王焊伏诛、邢縡被拿,皇城内的火也灭了……”
说到后来,他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有些难以启齿地道:“但还有一件事,恐有点麻烦,王焊临死前大放厥词,如何说呢,他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了……”
李林甫没有追问,而是问道:“风言风语压得住吗?”
“此事,”李岫嚅着嘴,思忖的不是压下事情的办法,而是说辞,“当时有太多人在场,只怕是不能……”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压不住?那圣人的怒火你担得起吗?!”
李林甫原本还摆出深沉模样,话到后来,声色俱厉。
天宝五载起,谋逆大案他办了一桩又一桩,牵扯冤魂无数,大理寺杖杀的尸体堆积如山,而那些乱臣贼子甚至没有一个是真敢举事的,但这次,竟让反贼攻入了皇城,还当众辱骂圣人,得往里填多少人命?
李岫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觉得荒唐,认为只有疯子才能回答疯子出的难题。
半晌的沉默之后,李林甫道:“让唾壶……不,让薛白来见老夫。”
吩咐这句话的过程中他考虑过,整件事里责任轻、功劳大、且能影响圣意的人,反而是年轻位卑的薛白。
“那孩儿?”
“滚!废物!”
李岫唯唯喏喏,躬着身子告退。出了议事堂,走进院中,他用力踢倒了一盆摆在小径边的花卉,心想自己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竟还活得如此窝囊。
再定眼一看,只见那倒掉的花卉原本压着的土地上爬满了蜈蚣与蠕动的蛆虫,看得人头皮发麻。
***
右相府依旧奢华,但相比于薛白天宝五载那次过来,它已开始显得有些陈旧了。
府中雕栏画栋虽然重新漆过,但几个院门的门槛处还能看出磨损严重的痕迹,即便是权倾天下如李林甫,也无法阻止住了十几年的奢华宅院变旧。
买再多奴仆都没用,相府奴仆如云,已到了臃肿冗员的地步。
薛白这次来,留意到一些细节。比如,管事苍璧胖了,脖子上有些酒色过度而起的红斑,且在路过中庭时有个头戴金钗、眼神俗气的美婢向苍璧意味深长地媚笑了一下。
“阿郎,薛白到了。”
步入厅堂,薛白意外地发现,李林甫这次没有守卫重重,也许是熟悉之后,认为彼此间有交情了吧。
“在左相府、张公府,下人尚且不会直呼其名。”薛白道:“右相府中的管事也许该换人了?”
他说这件事,不是因为生气,纯粹是好心提醒。待过了年,李林甫就算任相十六年了,很多东西真的该整顿。
“本相很快要入宫禀奏谋逆案,没时间与你闲扯。”李林甫道:“长话短说,说伱的看法。”
“我去偃师,是替圣人去看看为何大唐的百姓会随着妖贼造反,原来,这背后是有人在阴谋指使。”
“王鉷。”
“王鉷、安禄山。”
李林甫道:“牵扯胡儿,于事无补,你不可能一次除掉两个圣人最信任之人。”
“我不在乎,我只管我对圣人说的是真相。”薛白道,“此为我入仕立身之基,我是纯臣、直臣。”
“由王鉷一人担罪,可最快了结此事。若节外生枝,一旦圣人雷霆怒火蔓延开来,引火烧身……”
李林甫“边镇尽用胡人”言犹在耳,甚至正是他提携安禄山要以武力阻李亨登位,当然怕引火烧身。
薛白则反之,既已剑指安禄山,这便是他在朝堂上的立场,是他的立身之基。因此,他听到最后,嘴角扬起了一丝不屑的笑意。
“本相绝不容你胡搅蛮缠!”说话间,李林甫见了这竖子的神色,直接定了调子,“此案到王鉷为止!”
“王鉷、安禄山。”
李林甫起身,喝叱道:“你敢与本相为敌?!”
两人原本还有很多可谈的内容,高力士、陈希烈、杨国忠……都可以在谈话中被他们像棋子一样摆弄,还可谈官位、谈利益。
但他们彼此太熟悉了,直接就绕开了这些,表明基本立场,针锋相对。
李林甫很少遇到这种情况,于是摆出了最强势的态度,以主宰大唐的威仪叱喝。
换作旁人,直接便被他吓退了,但薛白没有,薛白又不是他那些唯唯喏喏的儿子、女婿、下属。
“敢。”
薛白以一个字明确给了回应。
李林甫有些惊讶,于是想以更强势的态度压服薛白。
“本相若要杀你,你死一百回了。”
“高家兄弟在偃师就想杀我。”薛白道:“但我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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