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李林甫虽想废太子,但两边官员其实并非泾渭分明。譬如韦坚,他原本与李林甫交往甚厚,他主持修筑漕渠,使潼关西来的船只能直驶长安、每年漕运增加两百万石,此举得圣人欢心,有了取代李林甫的可能,转眼间,两人便由交游甚狎的密友变成了生死之敌。”
“就是说,韦坚也能为圣人搞钱,与李林甫有利则合、无利则分。”
“再说西北边军,虽然两任节度使都是东宫一系,但李林甫也曾遥领河西、陇右节度使,朝廷募兵以来,每年军费无数,皆由他筹措。因此陇右军亦有不少将领亲近李林甫。”
说着,杜妗指了指薛白地图上划出来的王焊的别宅。
“方才说了和籴法,王焊之兄王鉷,便是任这和市和籴使,协助李林甫主持和籴一事,此人与边军将领关系甚深。”
“因为提供军饷?”
“不。”杜妗道:“依军中习俗,戍边士卒六年一替,戍边时可免除租庸。王鉷为给圣人敛财,取消了这免除租庸的习俗。可有些边将为了遮掩战败,往往不登记士卒战死,因此这些士卒虽死,却并未销籍。王鉷将这些战死的士卒全视为逃避赋税,依籍补收租庸税,不少军户一次便被征收三十年的租庸税,弄得家破人亡。他却因此每年搜刮巨额财物入内库,极得圣人信任,青云直上,成为李林甫最得力的干将。”
杜媗皱眉道:“如此一来,他该与边军关系极差才对?”
“战死士卒的家属或许恨他入骨,边将中却有许多人与他有利益往来。年初,皇甫惟明入京,虽明知李林甫势大,犹决意除掉李林甫,便是因为查到此事。”杜妗道:“我听到他与太子陈情了。”
薛白明白了杜妗的意思。
当今的朝局,不是泾渭分明,你一派、我一派,势不两立。
圣人既要挥霍享受,又要当千古明君,所以需要有人敛财,也需要有人立功。
所以李林甫一系也好,东宫一系也罢,斗争之余,更重要的是一起为圣人敛财、立功,彼此之间其实是盘根错结的关系。
全看利益。
薛白提起笔,在地图上王焊的别宅点了个记号。
杜妗凑在他脑袋边看了看,伸手指了指杨慎矜的别宅。
“御史中丞杨慎矜,他出身弘农杨氏,乃隋炀帝之玄孙,家世显赫,以风采才干知名于世。是李林甫向来最为忌恨的一类人。”
杜媗又回想起那日在大理寺见到杨慎矜时的场景,微微蹙眉,感到有些不舒服。
薛白则问道:“为何忌恨?”
“再给你举个例子吧,圣人曾于勤政楼垂帘观乐舞,兵部侍郎卢绚不知御驾在,垂鞭按辔,过于楼下,风度翩翩,得圣人赞美。此事被李林甫得知,李林甫担心卢绚得圣人重用,遂出手构陷,将其贬出长安。”
“为何?”
“索斗鸡就是这么个人。”
薛白一时无言。
杜妗接着道:“杨慎矜本不是李林甫的人,但李林甫想要掌控御史台,曾打压过他,杨慎矜这才屈从于李林甫,但彼此间该会互相提防。”
薛白点点头,在地图上杨慎矜的别宅处也做了个记号。
杜媗提醒道:“你往后也得小心些。”
“咳咳。”
曲水在外面咳了两声。
***
皎奴有些无力地拖着脚步走回厢房,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玉真公主内定王摩诘为状元?”杜妗道:“此事怕是杨钊造谣,便说张九皋,此人乃宰相张九龄之弟,于中宗景龙三年举明经及第,又岂会在开元九年与王摩诘一同应试?”
“各种情由真真假假,外人如何知晓。”杜媗道:“但薛白若想及第,确得有权贵举荐……”
皎奴进了屋坐下,听她们还在与薛白说着科举之事。
只坐了片刻,她脸色又是一变,狠狠剜了薛白一眼,重新往外走去。
待皎奴走远,屋内,杜媗有些迟疑着,开口道:“我并非是为京兆杜氏当说客,但思来想去,右相府恐非长久倚靠。你早晚需有个身份才能安身立命,薛灵虽无官身,但不知比你原本的身世如何?”
薛白道:“真要推测,我原本是官奴的可能性不低。”
“我更担心的是,你气度不似寻常人家子弟,能沦为官奴,恐是犯官之后,那十之六七与右相府有仇了。”杜媗道:“终究还是姓薛,你若不执着于马上找到父母家人,我认为暂时接受这身份、为自己谋份前程为好。否则,即便是助右相府找到太子死士,李林甫既不会封你官位,恐往后还要将罪责推于你。”
“大姐是肺腑之言,我知道的。”薛白道:“我们做的一切,求的不过是‘安身立命’四字,今日东宫给的条件确实不差。难处在于,李林甫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杜妗深以为然,道:“不错,眼下最紧要之事,在于如何应付李林甫。”
“……”
待皎奴再回来,杜家两姐妹终于舍得起身,告辞而去。
“当”的一声,皎奴拿出匕首,插在薛白面前的桌案上,骂道:“你敢害我!”
“想必是那透花糍坏了。”薛白反问道:“可是谁逼你吃的?”
“休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主意,为了支开我,你敢对我下药。”
“你如何猜想都行,但指责旁人需有证据。否则,到了右相面前你也是这般信口而言吗?”
“呵。我看你如何与右相交代。”
***
次日一大早,吉温便到了平康坊右相府。
他躬身在堂上站定,屏风后,李林甫便问道:“你可查到薛白的身世了?”
“回禀右相,已有了些眉目。”吉温应道:“我让人调阅近半年来官奴买卖、以及美少年失踪案的卷宗,已有了线索,还在命人一一查访。”
“这是薛白那以卷宗排查办案的方法,你学得倒快。”
“哪能是他的方法?是古已有之的办法。”吉温赔笑道:“查此事,倒是另有一桩收获。”
“说。”
吉温道:“长安城的美少年失踪,似乎不是虢国夫人所为,据一少年所言,或可能是一个名为达奚盈盈的贵妇嫁祸于虢国夫人。”
“谁?”
“还不知是谁家妻妾。”
李林甫本是打算叱骂吉温,没想到听了这么一桩奇闻,咳了两下,才沉声道:“蠢材,尽在些无关紧要之事上瞎忙,东宫已查出薛白之身世。”
“这?”吉温大为惊讶,道:“岂有可能?”
已有美婢出了屏风,将一纸消息丢在吉温面前。
吉温看过之后,想了想道:“可见薛白与杜有邻必是叛了右相、转投东宫了,当给他们一个教训才是,吉温愿再查柳勣一案。”
李林甫不说话。
“右相。”吉温又道:“东宫如此拉拢薛白,他岂还能为右相尽心做事?”
正在此时,管事苍壁到了堂门外,禀道:“阿郎,薛白到了。”
吉温转头看去,见薛白进了堂,不由冷笑,迫不及待道:“听闻你找到家世了,可喜可贺。”
“右相。”
薛白并不理会,向李林甫行了叉手礼,道:“我今日正是想向右相禀报此事,可见我已经离那些东宫死士很近了,李亨才会狗急跳墙,慌忙之中拉拢于我。”
吉温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又愣住了。
他方才就意识到,接受东宫的条件才是对薛白最有利的,却没想到薛白转眼又把东宫卖了。
屏风后,李林甫的语气似乎没方才那般冷峻了,问道:“这般说来,你并非薛灵之子?”
“我不信有这般巧的事。”薛白应道:“我认为,东宫死士就藏在道政、常乐两坊,有几处我无权搜查的别宅之中,请右相遣兵搜捕。”
也许是这个回答大大地出乎了李林甫的意料,屏风后久久没有动静。
薛白于是补充道:“东宫蓄养之死士皆悍徒,恐有数十人之多,恐怕得调动十六卫中的精锐。”
李林甫向人吩咐道:“带郭千里来。”
“喏。”
“薛白,老实回答本相,河东薛氏、平阳郡公之后,如此身世,你可动心?”
“此必为李亨挑拨我与右相之计。”薛白应道:“我虽失忆,但哪怕出身微末,也只愿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而非攀附高门,认旁人作父。”
“好,有志气。”
李林甫闻言,慢腾腾拍了三下手掌。
其后,他说了一句让薛白、吉温都大为诧异的话。
“你啊,终究得有个身份,尽快找到家人,到时让你父亲带上聘礼到相府来一趟吧。”
薛白一愣,终于转头看向了侧壁上那个小窗。
隐隐地,他能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还有很轻的脚步声,有人跑远了。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迅速反应过来,高声道:“谢右相恩典!”
吉温呆住了。
他此时才想明白,东宫对薛白的拉拢,也成了右相对薛白的考验,薛白经受住了,才得了如此大的奖赏。
第34章 价高者得
一张纸被递到了屏风后。
不一会儿,又有美婢拿着它出来,交到了吉温手里。
“吉温也看看吧。”
“是,右相。”
吉温目光看去,只见上面是用毛笔画了道政、常乐两个坊的地图,简单框出了十六户人家的位置。
“这是我根据武康成的巡夜路线推测的东宫死士藏身之处。”薛白道:“东宫的反应,证明了这张图没错。”
“右相。”吉温道:“不必如此麻烦,拿下武康成审一审便知道了。”
“吉法曹若审不出来如何?”薛白问道:“逼得这些死士鱼死网破了又如何?”
“依你的意思,一家家找过去吗?你当调动南衙十六卫轻易?”
“我只知吉法曹忙了一整年,杖死的尸体堆积如山,东宫之势却不减反增。而我虽不才,却已快要拿到东宫命脉。”
“你!”
正在此时,苍璧又来禀道:“阿郎,郭千里到了。”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盔甲的铿锵声起。
“金吾卫左中候郭千里见过右相,右相安康!”
“郭千里,本相问你,前夜你与薛白巡查道政、常乐二坊之后,可有依薛白所言,派人暗中盯着十余宅院?”
“有!”
郭千里大声应了,道:“右相,薛小郎君做事可仔细着,末将看着没甚异样,薛小郎君非要再查一遍。”
“至此时,是否曾见可疑之人离开这十余宅院?”
“没有,武侯们都看着,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出这些宅院!”
说着,郭千里一拱手,又问道:“右相,末将是否带兵去搜?!”
李林甫略略沉默。
宰相通过尚书省下文,南衙十六卫发十人、十马,军器出十,不必待圣人敕书。
之前李林甫便是直接调动了二十余右骁卫出城捕姜卯、姜亥,但没想到他们能悍杀了好几名右骁卫,确实是给了他一个震慑。
这次要捕的却是十几、甚至数十个凶悍老兵,怕要调动上百人。
以右相之权势当然有办法,但也不能让上百兵士在长安城里随意闯入官宅,太容易落人口实被指责谋反了。
至少消息该是准确的。
到最后,他终究是拿不出大搜长安的魄力。
“郭千里,带你的人继续盯紧此二坊。”
“喏。”
“吉温、薛白,由你二人查,用尽一切办法,本相要准确的消息!”
吉温连忙行礼,问道:“右相,可否将武康成交给吉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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