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众人赶到后廊院,竟发现贼人连县署都敢盗窃,连公文册都被翻出来了,散得到处都是。
薛白遂上前拾起一本,翻看了一会儿,忽然皱起了眉,转头吩咐道:“把税册拿来!”
殷亮原本是躲在尉廊当中,恰好出来,忙问道:“少府,出了何事?”
“田亩与税赋对不上。
“让我看看。
两人说话声音颇大,很快引得围观者们好奇,纷纷探头,小声嘀咕道:“发生了什么事?
看……咦,郭录事家这些田地加起来都有大几百顷了?可我记得今年只交了十二顷的租税吧?
杜五郎一脸害怕地从竹圃后钻出来,大声道:“贼人走了?这是什么?也给我看他这一番表演也是拿出了春闱闹事时的经验,说话时目光看向人群中薄有家资的小地主,这些人比一般农户有身份、有见地,又远远不及世绅大户,他们其实才是偃师县每年交纳税赋的中坚。
杜五郎不怕被人戳穿他在表演,闹事最重要的是气氛,只要气氛点燃,人们根本顾不得追究细节。他无惧于眼神交流,真诚的眼神能鼓励对方宣泄出情绪。
“什么?
“郭涣大门大户,纳的租税也就和我相当?
“你看……
吕令皓与郭涣还在审问是谁来劫牢、劫走的又是谁,摆出了十分威严的表情,忽然便听到了人群中响起了不满的指责,此时他们已阻止不了那本田册流传了。
“都冷静!”郭涣大喊道:“不是这样的,县里已经数年没有丈量田亩了,赋税还是依照开元十五年的青苗册收的。
“那这是郭录事重造的青苗册吗?
“这……不是。”
郭涣最近只丈量了普通农户的田地,发现了不少小隐户。他却不打算真按如今的田亩造册,以免家族的田地被征收租税,一直认为薛白没多久就要调走了。
“诸位听我解释,这些田地不是没交税,而是以原本的田主的名义……
“有人占地近千顷,不过百税其一;有人田产不到百亩,纳的税却比他们还高,公平吗?!”有人忽然这般喊了一句。
杜五郎听了不由窃笑,心知一旦气氛起来了,解释根本就没有用,对于人们而言,宣泄情绪才是最重要的。
“不错,郭家的隐田未免太多了,此事绝无道理!”
宋勉到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吵吵嚷嚷的场面。薛白已把郭涣逼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要么,当众承认这些田地不是郭家的;要么,拿出十数年积欠的赋税来。
“宋先生来了!
“诸位,不如听听宋先生如何说。”
首阳书院的山长,听起来稀松平常,实则人脉广阔,且宋家也不缺位高权重之人,故而宋勉在偃师县声望甚高。
此时众人的目光看向他,皆带着期待。一部分人认为宋先生品德高尚,会仗义执言,郭涣则认为宋勉当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不该坐视薛白如此欺辱郭家。
郭涣恨不得喊出来“薛白这次挑衅的是所有高门大户,我们应当联合起来。”
然而,面对他期待的目光,宋勉却是视而不见,转头看向了薛白。
“我相信县尉!
宋勉听了众人的述说,一脸正气,道:“偃师县过去有郭万金这等为利是图的奸商,有高崇这等为非作歹的贪官,县尉上任之后将其一举肃清,今日又查出了这等……
污吏,我相信县尉会秉公而断。”
说到污吏之时,宋勉有过犹豫,他与郭涣虽没有个人交情,不过都是当地大族且家业相邻,不宜轻易结怨,可是想到薛白许诺的十余顷良田,他还是选择了正义。
他这一句话仿佛让薛白也有了底气。
“身为县录事,以权牟私,隐匿田亩,积欠之数至如此骇人听闻之地步,当大唐没有王法吗?”薛白喝道:“先将郭涣拿下!”
这一番话中气十足,前半句时不少人还以为薛县尉是为了增加声势,最后那声“拿下”却让他们都吓了一跳。
近二十年以来,县令、县尉如流水一般,郭涣却一直都在县署里,他既不争权也不傲慢,对待每一任县官都是笑脸相迎,如同县署的一棵迎客松,屹立不倒。
没想到薛白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动手,连宋勉与正在叫嚣着的小地主们都原以为今日只是先闹个动静。
吕令皓更是错愕,之后怒气上涌,连县令的涵养都顾不上了,怒道:“谁敢?!”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薛崭已经扑上,直接就把郭涣那苍老又肥胖的身体摁住,嘴里还骂道:“老蠹虫敢动看看。”
也不知这是在骂郭涣还是吕令皓。
吕令皓愈怒,抬手一指,喝道:“本县罢免薛崭的班头之职!将这小崽子拿下!
一众差役被打得正在地上打滚,方才听到县尉命令拿下郭涣,有几个差役想要站起,再听得县令的命令,不由为难。
“哎哟!
齐丑在地上打了个滚,痛得叫了出来,显得有些突兀,但也吸引了差役们的注意,他遂学着狗挥爪子般一挥手,示意他们快躺下。
一时之间,又是一阵阵呻吟。
吕令皓听在耳里,只觉是在挑衅他这个县令的权威,抬手指向了身后的郭家部曲们,喝道:“你们,拿下他!
老凉直接站到了薛崭的面前。
而此时,姜亥也过来了,拨开几个部曲从人群中穿过,还回头骂道:“看什么看?!好狗不挡路。”
他脸上带疤,长相凶恶,直接就把这些没杀过人的大汉吓得不吭声了,他嚣张地摆着肩膀,走到老凉身边,咧嘴笑了笑,等着看谁敢先动手。
吕令皓正骑虎难下,反而是薛白给了台阶,道:“县令,先把郭录事押下问一问,查清真相为妥。”
“此事甚为可疑,本县定会亲自开堂!
吕令皓中气十足地喝叱一声,拂袖而去,为避免被薛白打个措手不及而暂避锋芒。
郭家部曲则围着县署,给县尉施压。同时,自有人跑去把此事报给郭太公。
“好嘛,我们还未动手拿他的新田,倒让他先动手拿我们的良田。老夫活了七十岁,就没见过吃相这么难看的县官。
郭太公很快就看透了此事背后针对郭家的阴谋,当夜就请县中诸公到他家中一聚。
虽然天色已晚,各家却给他面子,都派了人来,包括陆浑山庄的宋家也没缺席,来的是宋勉的十九叔。
“宋十九,你侄儿不懂事,但道理老夫得给你说清楚。今日若仅是郭涣一人之事,他便是被薛白杀了,老夫眼都不眨一下,但此番薛白目的为何?隐田!你们谁家敢说没有隐田?
烛光中,郭太公的老迈的身躯显得十分孱弱,他的眼神却充满了阅历与智慧。
偃师县真正的主人是谁?不是县官,而是他们这些世代居住于此的世族。
高崇自以为是,其实不过是他们推出去承担圣人不满的牺牲品罢了;薛白以为除掉了高崇就掌了权,其实这高崇只是海面上的浪,而他们才是沉默深邃的大海。
“有一只饿虎进了村,咬住了一个人,旁人若不救,等饿虎啃食完了这人,有了力气,会把村里所有人都咬死,包括女人、孩子。若薛白查出了第一批隐田,他会放过更多的隐田吗?”
郭家既不可能放弃那些田地,也无法补清积欠的税赋,此事在官面上已无路可走,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了,抗争。
郭太公撑着拐杖,站起身来,最后道:“饿虎要吃人,我们必须齐心协力打死它。”
不久前,他还在宴请薛白,释放善意,谁知对方如此不识好歹。
但不要紧,这样飞蛾扑火的人,他这辈子见得多了,有几人能在一众豪绅的围剿中做成事的?
就像有人若敢溺入大海,只会被大海吞噬。
入夜,典史署中,薛白正在与郭涣对座而谈。
“招供大可不必。”郭涣的笑容还是和蔼可亲,道:“县尉若想知道什么,把笔吏请县署。
出去。小老儿私下里都与县尉说清楚,如何?”
“好。
薛白也干脆,屏退旁人,让人给郭涣拿了一壶酒暖身子。
“谢县尉。”郭涣乐呵呵地饮了一口酒,道:“小老儿这辈子没害过人,每次遇到乞儿还会给几枚铜钱。可在这县署当主事,亏心事也真没少做,最常做的就是帮忙占田,这也是各州县的常态了。
有好处不占是王八蛋?
“是这理。”郭涣道:“偃师县里没哪家是坏人,多是乐善好施的人家,待客女、部曲、奴隶都好。一开始,有些农户眼红高门大户的下人穿戴住食比他们好,偶有些灾年,过不下去的人家抛田卖身……实话说,这些都是少数,大多数时候是因为税一年比一年重了。”
薛白道:“与其说是税重,不如说是税制继续不下去了。”
“是啊,大唐开国时税真不重,八十亩口分田加上二十亩永业田,只收两石粮,农户很充裕。到如今,让人如何说呢……总之逃户越来越多。”
一个王朝的百年积弊,自然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但郭涣想说的道理薛白一直都懂,制度有了缺漏,高门大户扩张田地、隐匿农奴已是不可避免。
郭涣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中了十顷良田,没多久陆浑山庄派人来说首阳山下的田主想要卖身,之后是郑辩亲自登门……
“逃户多了,难免牵扯到田地。有些请托,小老儿实在是拒绝不了。最初,崔唆看这才算是招供了,供的却远不止是郭家。
“对了,还有寺庙,兴福寺有多少田地县尉也知晓。”
薛白打断道:“你是在威胁我?提醒我不要犯了众怒。”
郭涣自在地饮了一口酒,笑道:“县尉若这么想,也没错。但小老儿是出于好意,不希望县尉原本能一帆风顺的仕途在此受挫。”
“多谢你的好意了。有时候我也在想,很多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是啊,小老儿年轻时也像县尉这样,非要犟,让周遭众人都不痛快,可回过头一看,何必呢?世间绝大部分事,都是不值得太执着的。”
说着,郭涣心生感慨,又道:“就好比,县尉自以为是在闹海且搅得天翻地覆了,可目光放远,弄潮儿搅起的浪花在汪洋大海里算得了甚?”
薛白笑了,道:“有时我真羡慕你们。
郭涣道:“县尉何意?
“我也说个故事吧,有条大河,流水很急,人们都顺流而下,欢呼着,觉得日行千里。但也有人在拼命地划桨,累死也很难逆流前向。人们就嘲笑他,问他这么做何必呢,放手啊,随波逐流,一帆风顺,何必在此受挫,但为何他还要划浆呢?
“为何?
“因为下游是悬崖。”
郭涣摇头。
薛白道:“不是什么大海,只有万丈悬崖,一摔就是粉身碎骨。我真羡慕你们什么也看不到,愚蠢地欢呼着,醉生梦死,撞向深渊。”
郭涣讥笑道:“县尉就能看到?”
“这悬崖,不像大唐吗?
郭涣仰头饮了一口酒,应道:“这可是大唐!没有什么悬崖、深渊。大唐是海,是汪洋。
彼此想法如隔天堑,薛白已无必要与他就此事多说。
“小老儿为县尉推演如何?”郭涣遂将话题拉回来,道:“各家都不可能容许县尉动隐田,马上便会支持明府下令释放我,论官位,明府才是一县之主;论声势,县尉的手下能抵得过偃师县这么多的部曲、护院?”
薛白问道:“若我还是坚决清查郭家隐田,如何?
“无非是逼得明府翻脸,夺了县尉一切差职。”
“我若不听,吕县令敢动手吗?”
“县尉敢与官长动手吗?事情一旦闹大,可不像上次好交代。清查隐田,县尉得罪的不止是偃师县,而是河南府,是天下据有大量隐田者,这些人轻易便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郭涣不是在吓唬薛白,而是事实如此。
“好吧。”薛白道:“若真按照郭录事的推演,是这样。可惜这推演,从第一句话就错了。
“什么?
“各家都不可能容许我动隐田,这里错了。”
“宋勉不代表陆浑山庄。”郭涣笑道:“县尉也知王彦暹,他就是因为太信任宋勉,却不知宋勉只在乎陆浑山庄的利益……
“反了。
这其实就是薛白的答案,他早有反意,他不像王彦暹,他不择于段,无所顾忌。
郭录事说反了,这次,是宋勉太信任我了。”
“县尉与小老儿打哑谜呢。”
“我发现,在宋勉这件事上,我们两人的意见相同,他只在乎陆浑山庄的利益。”薛白道:“不过,是郭录事你太信任他了。”
“县尉真是太自信了。
“我也做个推演,此时此刻,宋勉正在与崔唆、郑辩谈如何瓜分了你们那些隐田,并且由谁来当录事。之后,他会告诉吕令皓这次宋家站在我这一边……
“异想天开了。”郭涣摇头不已,“一点田地,还不至于让宋家昏了头。”
一筐筐的铜币哗啦啦地倒进了竖炉里。
杜始站在远处看着这景象,炉火映在了她的眼眸中,不停地跳跃着。
“把那些铜器也丢进去。”
“你倒舍得。”杜姮走来,微微叹息了一声,“照你这般做,铸私钱也无利可图。”
杜始道:“我要的不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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