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刁庚遂起身离开。
高崇捧着馍啃着,看着面前那盏小烛灯,若有所思,眼底隐隐还有些自信的亮光。
站在他身后的其中一人正是薛白,问道:“你说不认识铁山的人,但我看你与他们很熟。”
“我不知铁山归谁所有。”高崇道,“这两兄弟是运货的,并非每次都由他们运,因此他来之前我也不知道这次由谁运。”
薛白问道:“你对他们了解多少?”
“这兄弟俩,年长的叫刁丙,方才那人叫刁庚,都是亡命之徒,手底下有过人命。”
高崇道:“我义弟以前周游四方,与刁丙有些交情。有一次,刁丙在偃师县被捉了,我义弟让我放了他,一起喝了一顿酒,他们帮忙牵头搭线。”
薛白认为高崇常常藏一些假话仕真话里,没有全信,又问道:“他们一般带多少人。
“一百多人吧。”
做这等生意的,又是亡命之徒,武器定然是不缺,换言之,这些人的武力不容小觑,薛白眼下只怕还没有足够的武力吃下。
你为何擅自答应当日交易时给他粮食?”
“粮食已经准备好了,库房里有三万石都是我征收来的。”高崇道:“你一次给他们五千石即可。
薛白问道:“吕令皓若问,我便说是你告诉我的?”
“县尉自有办法。”
“五千石粮,是付的这一批铁石,还是连着之前的?”
高崇苦笑不答,见薛白没有拦着,于是把手里的馍仔细吃完,饮了一口酒,道:“我有一些拙见,听不听在你。”
“说。”
“我不知你想扶助的是哪位,但能够倚重于你,想必他权势还不算大,哦,这没有小觑你的意思,但你毕竟还年轻。总而言之,你背后那位,长年待在十王宅里,人手定然不足,要这么多铁石无用,只怕连铸铁坊都没有,造不成武器,倒不如留着粮食收买人心、立功劳?做大事,务必要徐徐图之。
薛白就任由他猜,道:“意思是,你掉落的战利品,我一口气还吞不了?
“早晚吞得下,但胖子也不是一口吃出来的。”高崇显得很诚恳。
薛白却无视他的诚恳,淡淡道:“把他换一个地方关押。”
一个麻袋便直接罩在高崇头上。
杜始今日已经在偃师县置办了一个秘密小宅院,倒不愁没地方看押。
宅院就在东城坊,离薛白的住处不算太远。
“派人去跟着刁庚了?”
“嗯,派了。”杜姱道:“但既然能够交易,何必再跟着他?万一弄巧成拙,反引得他警觉。
薛白道:“我想要弄清楚铁山与高崇之间的关系,是一伙的还是普通的生意来往?
或者真如高崇所言,双方有些交情?”
“是用刑不够,他不说实话是吧?”
“高崇这种自作聪明的人,不到死是不会放弃耍心眼的。即使他说的大部分内容是真的,难免偶尔掺杂着一两句假话。”薛白道:“比如这次,若他们只是生意往来,那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若他们是一伙的,只怕又免不了一场火拼。”
“这是他逃跑的最好机会,你觉得他一定会利用?”
“对,与其相信他,不如我们自己查清楚。”
高崇其实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薛白既没有能造兵器的铸铁坊,连人手都不足,要太多的铁石似乎没有用。
对此薛白却有自己的想法。
是夜,他提笔画了好几幅画,次日到了县署找到吕令皓。
“这是什么?”
吕令皓拿着那图纸,横看竖看,一时没能认出来。
“犁。
“梨?”吕令皓道,“不像,不像。”
薛白道:“是铁犁,亦称作踏犁。
当然不是如今没有犁,可见吕令皓这一县父母官,根本就不关心农事。
但他是擅长替自己圆场的,抚须笑道:“原来如此,老夫便觉眼熟,县尉这画技还得提高啊。”
薛白道:“分为两个部分,木架、铁铧。木架造成这样的匙形,加上横木作为手捉之处,架柄左右设一个短柄,做为脚踏之处。铧口以铁铸成,可翻泥、耕地。”
吕令皓又翻了两下,方才看明白,道:“原来如此,耕地效果如何?
“虽不如牛省力,却可用于不能用牛耕的山地,甚至可用于多石、多树根之地。换言之,有了铁犁,偃师县南北可开垦出更多田地。”
“好。薛郎有此妙物,禀奏朝廷,可造福于万千百姓啊。”
薛白道:“除此之外,我等在偃师县锻造,组织开荒,并租借于民,可好?”
吕令皓一愣,没有马上回答,随手翻看着手中的图纸,只见除了踏犁,还有好些乱七八糟的农具,有些是有所改良的,有些是他见过的。
“如何锻造啊?今年的赋税都收不齐,最后还是腆着脸请豪绅们捐助。从何处再拿出这般大一笔开销来?”
说着,吕令皓长叹一声,反而提点起薛白来。
“县尉年轻,初入仕途,做事干劲十足,此为好事。然治理一方,首重一个‘宽’字,不可拘束百姓太多,百姓岂要我们教他们种田。就像花草,不可太频繁伺弄……
薛白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道:“对了,我审了原来的户曹主事孙垣,他说县仓里有三万石粮食来路不明,县令可知此事?”
“胡言乱语。”吕令皓立即否认,表情严肃,道:“收来的粮食尚不够,县仓里岂可能多出三万石?本县才清点过,绝无此事。”
这般看来,吕令皓与高崇之间,必然是有人说谎了。
薛白暂时也不揭破此事,沉吟道:“这样吧,锻造农具的花费,我来想办法。县令遣士曹诸吏给我帮忙,可好?”
士曹掌津梁、舟车、舍宅、百工众艺之事,要以县署的名义锻造铁具,经由士曹之手是最简捷的做法。
吕令皓却不想轻易放权,他已经有些烦薛白了。
他这个县令自认为都已经做得很好了,照顾各方利益,春风化雨地对待这个新上任的县尉。
但薛白呢?一味地找麻烦,无谓之事一出接着一出,此前说是奉了圣人的秘旨还算无可奈何,如今总不能是圣人叮嘱他锻造农具。
“唉,县尉之责在于捕贼,今高崇尚在潜逃,你不急于搜捕,尽日忙来忙去,何苦“立功劳,攒口碑,于县令也是好事,不是吗?
“查抄郭家之事,你办得如何了?
“财物众多,尚在清点。县令放心,此前说好的一定作数。”
吕令皓首先保证了自己的利益,之后无奈地一挥手,叹道:“县里的仓房、库房不可动,旁的,只要是于百姓有益,老夫自然是支持你的。”
这是薛白近日里第三次伸手夺权,吕令皓认为,这该是最后一次,否则就太贪心。
第247章 铜币
“县令又答应放权给你了?
杜五郎接了薛运娘回来,不得不收心,开始当薛白的幕僚,他首先跟着殷亮学习做事,正在核查郭家的账簿,待薛白把一份士曹的铁匠名单递给他,他不由哀嚎一声。
“我本来还想着,吕令皓会与你推三阻四一番,拖些时间,这么快就答应了。”
“他还是好说话的。”薛白接过殷亮递过来的结果看着,“毕竟我目前还没有侵害到他的利益。
“目前没有,就是以后有喽。”杜五郎一边填着文书,嘴里道:“少府,虽然是与我们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才是。”
因为做这些事太累了,他连毛笔都不肯好好拿,像是握着筷子一般。
薛白做任何事都专注,看不惯这个样子,懒得理他。
殷亮则是游刃有余,道:“吕县令此人,确实不难说话。他在意的是前程利益,疏于治下,一心媚上,也无担当,说白了就是又贪又懒又怕死。”
“又贪又懒又怕死。”杜五郎道:“那不就是我吗?”
尉廊里诸人都笑了笑。
殷亮叹惜道:“五郎可会为了让自己能吃穿得更好些,抢尽贫农手里的最后一袋粮。
那肯定不会。
“区别便在这里。
那我要是也当了官……
杜五郎想了想,也想不到那么远,只在心中自警,然后调整了一下握笔的姿势。
薛白看过目前清点出的郭万金家产列表,有些惊讶。
这仅是在偃师县明面上的部分,就已经不止十五万贯了,何况郭万金还有更多家财在长安、洛阳。
薛白已经提前写信给了杨銛,想必在长安,很可能是由杨国忠负责抄家,利益各方分配,势必会有不止六十万贯进入太府……须知当年朝廷抄任令方,也只抄出了六十万贯。
此事自然是有大功劳,但薛白在公文上把大功劳分润给了殷亮,称是他在盘点账目时发现了郭万金的问题。
他打算再过一段时间,举荐殷亮为录事……大概等郭涣对田户、户籍重新造册以后吧。
“少府。”
殷亮拿出算盘,道:“十五万贯,至少得有五万贯上缴朝廷,这其中或可先拿出三千贯安抚漕工;转运司至少得拿五万贯,杜公才有办法打点,保证这一两年内能履行对漕工的诺言;吕令皓、郭涣则得拿五万贯与各家分润,他们也有要打点的人,最后落在手上的大概在数千贯;剩下的,少府也可得七千余贯,这是给你私人的。”
到最后这句话,他压低了声音,里间也只有杜五郎能听到,听得不由咂舌。
“不少。”薛白道:“吕令皓与郭涣算得挺准的。
“他们确是不小气,但只怕往后免不了要以此要挟少府做事。”
“我想的却是先给他们,以后再拿回来。”
殷亮道:“除此之外,郭万金还有些见不得人的产业,大部分都被偃师的豪绅暗中夺了。明面上的,只剩一些田亩,不多,二十余顷。”
“他奴牙行的奴隶清点出来了吗?”
“能过贱入契的,县令都带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掠来的。”
“还能归家的便安排归家吧,无家可归的交给二娘,会为她们找个好归宿。
薛白思量着,打算把那二十余顷田也分给手下的伙计们,让他们雇人耕种,有恒产者方有恒心。
至于分润给他的七千余贯赃款,他还真打算笑纳了,造反是最花钱的。
比如,他承诺给漕工涨工钱,打的就是县署、转运司、圣人的名号,无非也就是让漕工不再唯高崇之命是从,实则还是不容易使唤他们。要培养心腹,还是得花他的钱,才能感念他的恩德。
高崇背后的势力大,在范阳多的是兵马,在河南只需要有个内应也就够了,不需要养死士,走私的利润分点汤汤水水出去也就够了。薛白却不一样,得花大钱。
若一个死士,每月五贯,两百人一个月就得花掉上千贯,毕竟是杀头的买卖。这还只是人手的开销,其它各方面要准备的花费更大。
另外,若不能从吕令皓手里把那些粮食拿回来,交易铁石还得用这些钱买粮。
“还有一件事。”殷亮道,“郭府中查抄的铜币都是新的,私铸铜币是肯定的,但完全不知他在何处铸的……
自从真的有了县官的权力,薛白每天都很忙,旁人或者可以只忙一桩事,他则是每件事都得过问。
忙碌中又过了两日,公孙大娘几个受伤的弟子伤也好了,她便准备动身回郾城,薛白才想起该去送她。
崔祐甫早已走了,杜有邻也开始督运漕粮往长安,杜家姐妹则置了宅院在偃师县做些产业,公孙大娘这一走,崔唆的别宅终于空了下来。
薛白传信给杜始时,只说需要给郭万金下套,其余的都不管。到现在为止,忙得都没来得及好好与公孙大娘道个谢,确实是失礼了。
出了县城,他遂一路相送,直到码头。
“记得在长安里,老身与薛郎都受邀了太子与张良娣的喜宴。”公孙大娘道,“当时,我们这些走鸡斗狗的坐在一处。”
能与公孙大娘并席而坐,是我的荣幸。
薛白擅于把客气话说得很诚恳。
公孙大娘却是摇头笑道:“当时,旁人看似敬重我们,敬的其实是圣人。实则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斗闷子的,看个乐子罢了。”
“舞乐乃高雅之事。”薛白对此十分确定,道:“与斗鸡赌博终究是不同的。”
“可老身从不敢大声说,老身不同于贾昌之流啊。”公孙大娘道,“此番端掉了那掠卖良人的暗宅,老身方敢说一句,平生学剑,不止是为娱人,得谢薛县尉。”
对于他们这种在长安一起哄圣人开心的老熟人而言,称“薛县尉”而不是称“薛郎”,这才是莫大的肯定。
薛白道:“是我该称谢。
“不必谢,县尉让谁来办都是一样的,反而老身是为了十二娘……
公娘大娘目光看去,只见李十二娘正在与任木兰依依惜别。
“你在郾城若被人欺负了,写信给我,我带人过去助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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