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杨光翔是杨钊的心腹,当即应道:“中丞放心,下官看着,绝不会有意外。”
崔翘起身,走到栏杆处看着杨钊的背影,忽想起一事,问道:“说到圣人心意,我听闻了一件事,想请问左相。”
陈希烈笑道:“崔公但问无妨。”
“听闻圣人曾欲赐宫中供奉之婿王如汕一个进士,右相令中书省下牒否了此事。言国家取材之道,不可因圣恩优异而废。如今何以未考试而先点薛白为状元啊?”
“此事,老夫从未听闻过。”陈希烈摆了摆手,不肯谈论圣人与右相。
崔翘见他是这般态度,遂转向达奚珣。
达奚珣不如他官位高,笑了笑,小声说了实话,道:“崔公当知,圣人心意亦有真有假。”
“那点薛郎为状头,是真?是假?”
达奚珣一愣,恰在此时,小吏们收了策问的卷子,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考官们找出几份重要的卷子先看了,达奚珣指着薛白那有备而来的策问文章,笑道:“好文章啊,字写得亦不错。如此,圣人心意是真是假,岂不一目了然?”
崔翘这才松了一口气,抚须点了点头。
“会食吧。”
是夜,诸考官到了尚书省的都堂会食,都堂烛火通明,食案上摆满了珍馐美食,这是吏部提供的,陈希烈以左相兼吏部尚书,专门负责此事。
陈希烈对名额没有权力管,却得替李林甫多叮嘱几句。
“审策问卷子,务必看看是否有举子非议朝政、攻讦宰执,若把守不严,风声传到圣人耳中,我等便辞官吧!”
“左相放心,此事乃重中之重,我等必会谨慎以待!”
“好好好。”陈希烈笑道:“都尝尝这鱼脍。”
办完了他的差事,他缓缓坐下,与达奚珣闲聊起来,有些好奇道:“崔翘为何心事重重,问许多无关紧要的问题?”
“想来他是担心若点了薛状头,旁人说他只会顺从圣意。且忧虑右相府不愿让薛白中榜,出言试探罢了。”
“倒是个懂为官的。”陈希烈如此评价道。
达奚珣赔笑了两下,心中却不由偷偷讥讽:“看左相说的,朝中还有谁能比你更懂‘为官之道’。”
次日,考的是诗赋。
大唐最重诗赋,因此这是三场考试中最重要的一场。
到了时辰,诗赋的题板便被拿到了二楼的楼阁上,先由主考官崔翘看了一眼,他点了点头道:“请左相过目。”
陈希烈就是来打发时间的,笑道:“主考官出的题,老夫岂有意见?不过这一看,真是好题啊,好题。”
“好。”崔翘道:“放题。”
“开考!”
“放题!”
一块题板被悬挂在了二楼上,让两座庑房中的士子都能看到,同时有小吏高声念出题目来。
往年科考有时考诗,有时考赋,有时诗赋并考,这个天宝七载的进士科,便是诗赋并考。
“赋题《鉴止水赋》,以‘澄虚纳照,遇象分形’为韵,可不依次用韵。”
薛白正端坐在庑房中,闻言,眼神里莫名有些笑意。
因为颜嫣已经帮他把赋文写好了,此时都浮在了他的脑中。
“以水为鉴者,不求其广大,而贵在澄汀,奔流则气象莫辨,静息则纤芥必形,如金镜之湛寂,若琉璃之至虚……”
提笔,他先将赋名写下,笔尖落在那洁白的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却又忽然停住了。
待小吏高声报了诗题,薛白有些疑惑的向题板上看去。
薛白从杨钊处得到的诗题是《龙池春草诗》,为此与颜嫣仔细斟酌,准备好了一首诗,写的是兴庆宫中龙池的美景。
然而,此时礼部南院里的诗题却不是这个。
今科别的题目都与他得到的一致,唯独改了诗题……问题也不算太严重,他打算自己写一首诗。
“诗题《湘灵鼓瑟》,取一字为韶脚,六韵十二句!”
薛白皱眉,把诗题与用韵要求写下,不急不徐地先写完了文赋,誉抄一遍,确认赋已没有任何疏漏了,方才开始斟酌诗。
此时已过了午时,他一边拿出点心吃着,一边想着改一首诗词来,哪怕不是太好,不求状元,一个进士当不成问题。
但当薛白再次看向那诗题,忽然目光凝滞,想起了一事,有一瞬间眼中绽出怒意。
犯忌讳了。
大唐科场,士子是不能把父、祖的名字写在试题中的,今日这诗题为《湘灵鼓瑟》,如今薛白名义上的父亲却名为“薛灵”。
此时他该做的,是马上与考官说心口疼,盼能休息,考官便会将他扶出去,今年的科举便算是落榜了。而若继续答题,则声名尽毁,前途无存。
在大唐科场上,要毁掉一个考生的所有努力,远远比这样还要容易得多。
这显然是崔翘故意出的题,为的就是让他落榜。
薛白却没有走,连手里的毛笔都没有放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阳光从竹帘的缝隙里透了进来,已有考生搁下了笔。
应试诗不好写,必须紧扣题目,不得游离要求。除了格律,内容也是指定的。
此题源出《楚辞》之“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舜帝死后葬在苍梧山,其妃投湘水自尽,变为湘水女神,常常在江边鼓瑟,以瑟音表达哀思。
终于,薛白睁开眼,在纸上写下了一首诗。
“维暮晚烟尽,三湘宿雨停。”“神姬拂瑶瑟,丛竹二妃冥。”“妙指浮清籁,香痕宛有形。”“一弹秋月白,再奏水云泠。”“客去兰舟远,时遥帝子灵。”“曲终人未现,江上楚山青。”
这诗不算好,却是薛白自己写的。
世人多看到他在场外钻营,少有人知道他在学业上确实有下功夫,虽然他真的很难读懂唐人的声韵,学起来比旁人更艰难些,短短一年间能取得的进步也有限。
他为谋前程不择手段,这不假,但他也愿意为此拼尽全力。他从来没有一次奢望过不劳而获、坐享其成。
正是因为付出的汗水与心血,所以他才确信自己值得,认为自己能成功,于是自信、无畏、沉着,且绝不放弃。
第174章 挑唆者
崔翘走到了窗边,居高临下地向庑房中的士子们看去,等到最后也没看到有人弃考。
他捻着长须,目光愈发深沉起来。
达奚珣坐了一会,喃喃着“湘灵鼓瑟”,忽想到了什么,倏地站起身来。
“崔尚书,你胆大,你这是明摆着搞……”
崔翘却不像大胆的模样,脸色愈发阴沉下来,摆了摆手,止住了达奚珣要说的话。
“这边来吧。”
两人避过旁人,走到一旁,达奚珣低声道:“我才想起来薛白之父名叫薛灵,可圣人许了薛白一个状头。”
“你收到圣旨了?”崔翘反问一句,“我从未接过点他为状头的圣旨。”
达奚珣眼睛一瞪,讶道:“都不是刚进官场,诡辩何用?”
“晚一年罢了,他不过十七岁,何必急?”
“可右相答应他了……”
崔翘道:“此事后果有人担了,你大可再去问问右相。”
“我这就……”
达奚珣脚步才动,但略略一想,疑惑地看了崔翘一眼,也不问那个“有人担了”是谁担了。
只要有人担,于他而言,到时推说不知薛白之父的名字是最简单的办法。
“那就不必问了,这题目我没看出什么来。”
两人不再多说,转回楼阁。
陈希烈盘腿而坐,似乎睡着了;杨光朔倒是尽忠职守,还在替杨钊盯着考场上发生的一切,却没发现有任何的异常。
时漏一点点流尽,渐渐到了酉时。
“咚!”
“收卷!”
随着一声钟响,天宝七载的春闱考试也就这般结束了,吏员们开始收卷。
每一封卷子的诗题上都写着《省试湘灵鼓瑟》,一字不差。
礼部院北边,明经科的第三场考的是时务策。
杜五郎放下笔,任由小吏收走了自己的卷子,滞愣了一下,有种空落落的怅惘之感。
他觉得自己答得普普通通,落榜很正常,中了也说得过去。若能十七岁中了明经,确实算是不错的成就,若不能,其实并没甚遗憾。
揉了揉那张肉嘟嘟的脸,他又恢复了笑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尤其是薛三娘送的那个砚台。
出了考场,远远就看到正打着哈欠的杨暄。
“你考得如何?”
“还不错吧。”杨暄道,“写了名字,也填了一些字,不至于拽白。”
“你还知道‘拽白’?”
“哈哈,我为了中榜,一年学了几百字。”
杨暄似乎刚刚睡醒,此时才精神过来,一把揽住杜五郎的肩,道:“走,与我到东市抢地盘!娘的,长安有几个渠头投靠了王准的朋友,名叫刑什么的,那字我不认得,你来当我的军师。”
“唉,你阿爷都当一国重臣了,就懂点事吧。”
杜五郎从杨暄腋下钻了出去,拔腿就跑。
“让一让,让春闱五子过一过。”
挤过人群,往南跑了数十步,路过了礼部南院,远远地,他望见了薛三娘。隔着人群,她正站在柳湘君的后面,显得那样娴静。
一时间,旁的人在杜五郎眼里都失了颜色,成了潮水,唯有她是鲜明的。
“三娘!”
他挥了挥手,那些人们的对话声。
往那边挤去,没在意周围到处都是唉声叹气,天下贡生汇聚长安近三千人,每年明经不过取百人,进士不过取二十余人,绝大部分人都是来当陪衬的。
不时总能见人将笔掷在地上,愤愤骂上两句。
“再不考了!”
“唉,若要谋前程,投边镇去吧,若能受得了那份苦寒。”
“男儿学得书剑,为求功业,何惧苦寒?今科再不中,求人引荐往高将军幕下罢了。”
“同去同去。”
“想得轻巧,欲投安西军幕下的豪杰多了杜五郎挤过了这一群人,前面依旧有人在骂骂咧咧。”
“这科场哪次不泄题?”
“为谋個进士及第,脸都不要。”
“岂止是泄题?还有人丧父不守不戴孝。”
“说的是薛打牌?听说他阿爷没死,露面了。”
“不说薛打牌,便没有杨识字了吗?‘我阿爷是高官,我识字就能中榜’。”
“认命吧,没家世,又不够无耻,你一辈子都中不了……”
偶尔才能响起一些语带欣喜的对话。
最有才气、名气的当世俊杰往往都聚在一起。
“仲文!这里……文房,我为你引见,钱起,仲文,吴兴大才子,你莫看他年轻,诗文却了得。”
“见过文房兄,贞一兄万莫如此说,今科我是初次下场,只是来熟悉一二罢了。”
“诗赋如何?”
“贞一兄,我前几场没考好。但今日这诗,写景写情,正是我最擅长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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