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他淡淡点了点头,却见田神功往东面招了招手,不多时,薛白策马过来。
“王将军,好巧?”
“巧吗?”
王忠嗣反问了一句,隐隐感到薛白对他已不是那事不关己的态度。
“喝一杯吗?”薛白问道,“今日心情不爽。”
王忠嗣本待拒绝,莫名却是点了点头,道:“也好,喝一宿吧。”
……
酒是在丰味楼后院的一个雅间喝的。
王忠嗣落座,先痛饮了一壶,方问道:“听闻今日杂胡要认贵妃为母,薛郎可阻止了?”
“没有。”薛白道:“圣人心意,谁能阻止。”
“可惜了。”
“看来,王将军也没能劝说太子低头,消除圣人对一国储君的戒心。”
“是啊,没能说动。”王忠嗣叹道:“他有他的苦衷。”
薛白没有再讥讽李亨,也没再挑拨,小小地抿了一口酒,叹道:“很挫败吧,觉得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
王忠嗣自嘲一笑,又端起一壶酒。
他觉得丰味楼的酒不错,比别处的浓烈,可供痛饮。
“将军信天命吗?”薛白只喝了一口,却有些狂了,抬手指天,道:“我有神仙术,与李长源说过,我说安禄山必反。”
“什么神仙术?天宝三载,我北击突厥,见安禄山养寇自重,便数次上言他有异志。”
“将军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何?斗倒宰相、太子?我不过一介白身,能有何好处?不过是想阻一阻这胖子罢了。可阻不了,今日便眼见着胡儿一舞,不舞破中原不罢休,耳听着他一声声‘阿娘’‘舅舅’,仿佛听到他称王称朕……”
“薛郎醉了?”
“是吗?我酒量是浅。”
“半杯?”
王忠嗣转头看向薛白,忽眯了眯眼,仿佛从这少年的眼神中看到一丝真诚。
他难得郑重了几分,道:“安禄山即使有异心,想来也掀不起什么大波澜。”
“也许吧,毕竟圣人威望无比。”薛白赞同地点了点头,末了,道:“不过,东宫被削得太厉害,往后如何就不好讲了。”
“你真的醉了。”
王忠嗣沉着脸喝止,眼神却浮起一丝阴翳。
他心情愈发差了,那种卸下担子后的轻松荡然无存。
薛白摆了摆手,道:“不谈国事了,我还年少,登科后再理这些不迟。”
“我却老了啊。”
两人喝了许久的闷酒,王忠嗣越喝越清醒,转头一看,见薛白端着酒杯不饮,发呆想着事情。
他想聊些什么,又不愿聊国事,遂道:“薛郎曾答应过,我打了胜仗,送我一首诗词。”
“不送也罢。”
“为何?”
薛白一本正经地道:“王将军软弱,重私谊而轻公义,配不上。”
王忠嗣转头看去,恰好薛白也转头看他,补了一句。
“我真心觉得你配不上。”
“哈哈,如何才配?”
“今日胡儿认母,哪怕暂不得河东,但只要罢了王将军之职,从此他必一帆风顺,我一小人物改变不了。但若要有所改变,其实只在王将军一念之间罢了。”
“一念之间?”
“不错。”薛白忽然饮尽了杯中之酒,这次是真的醉了,放高了声音,道:“将军一念生,一念死,一念间天下苍生或将大有不同。”
他双脸泛红,显得与平时完全不同,竟是颇豪放地拍了拍王忠嗣的肩。
“配不配得上这首词,也是在这一念之间……”
第159章 醉态
宽厚的肩膀被拍了拍,坐在那的王忠嗣抬起头,目光落在薛白那张显得有些稚气的脸庞上。
他随手轻轻一拨,将这少年郎扫到一边去,道:“老夫的孙子都比你年岁大,轮不到你教老夫做事。”
薛白踉跄两步,扶着墙,不以为忤地笑了笑,举手投足间竟有股沉稳之气。
“说句实话如何,今日李亨可有劝将军举兵清君侧?”
他醉后语不惊人誓不休,使王忠嗣不能再将他当一个孩子看待,接着,学着李亨的姿态随口胡说起来。
“一国储君体面尽失,安受此辱?今天子怠政,权相只手遮天,党同伐异,言路断绝,兵制税制崩塌在即,边镇豺狼虎豹当道,祸根深种,他身为太子,可有劝将军杀李林甫、杀安禄山,逼圣人退位?”
“够了!”
“嘭”的一声响,王忠嗣将手里的酒壶砸在薛白脚下。
“比起安禄山,我看你才是反贼!”
“那便请圣人明断,看你我之间谁才是反贼?!”
“哈。”王忠嗣气极反笑。
“不清君侧,是李亨没劝?还是将军不敢?”薛白试探着问了一句,道:“将军并非不敢,你是太子义兄,更是圣人义子,你盼着他们父慈子孝?时至今日,很失胡吧?”
最后一句话入耳,王忠嗣自嘲地摇了头。
一个是恩重如山的义父,一个是手足情深的义弟,猜忌至如此之深,他夹在当中,比任何人都为难,自是失望。
“圣人义子、太子义兄。”
薛白似有些好奇,问道:“若这两个身份你只能选一个,如何选?”
“哈哈哈。”
这问题确实好笑,说得仿佛圣人与太子并非父子。
王忠嗣笑着笑着却是眼神黯淡,也不答话,起身,拎起墙角的酒坛掂了掂,拍掉封泥,咕噜咕噜地灌。
“别回避,你必须表明心迹,否则便有谋逆的嫌疑。”
“荒谬。”
“是否荒谬,看看玄武之变、神龙之变、景龙之变、唐隆之变、先天之变。”
薛白只说了几场大的政变,却也足以表明李隆基与李亨之间的父子关系了,基于这点,他开始危言耸听,道:“你既有谋逆之嫌疑,一旦失去兵权,连命都难保。”
“谁敢杀我?”
“有何不敢?立场不坚定,双方都巴不得你死。大丈夫手中无权,哪怕派两个侍卫盯防,挡得住那四面八方、夜以继日的杀招?你连表态都不肯,到时圣人会为你的死而大发雷霆,下诏严查吗?为人臣子,偏了忠臣的立场,既觉得圣人有错,又起兵,首鼠两端,瞻前顾后,取死之道。”
任薛白言语相激,王忠嗣始终闷头饮酒,沉着一张脸。
“我也不佩服你。”
薛白道:“在我看来,李亨、李林甫、安禄山,眼光都比你强得多,当你只顾着与义弟的情义之时,他们的目光已看向功业。”
王忠嗣下意识有了个轻轻摇头的动作。
“北击突厥,西讨吐蕃,佩四将印,控戎万里,本以为将军有卫、霍之志,原来不过如此。我与你不同,我只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若置身于你的处境,我绝不会坐以待毙,将社稷安稳的希望寄托于一个被打压至此的太子,必会亲自将河东重镇掌握在手中,教杂胡不敢心生异志,以保四方安稳,此方为大丈夫无愧于天下苍生之壮举,岂能效小女儿之态?”
“巧言如簧,还不是为了让老夫上言检举李静忠?”
“检举一宦官有何意趣?元载尽给我偷斤减两。”
薛白理所当然道:“要检举,你当直接检举李亨!”
说来奇怪,元载苦口婆心好言相劝,王忠嗣总觉居心不良;薛白言语放肆,态度狂悖,甚至几次直呼李亨之名,王忠嗣却感到了真诚,居然也不觉动怒。
“若我上言李静忠之罪,你等为我保河东节度使之职?”
“王将军好没气概。”
薛白略略沉吟,干脆利落道:“好!”
王忠嗣不在乎在战场之外是否表现出气概,问道:“我如何信你?”
“何必骗你?这样,你自看我是否得罪了安禄山,便知我是否诚意留你压制他。”
“我会看。”
王忠刷已经喝了两坛酒,也不知那将军肚是如何装下的,他却还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清醒,任薛白哄也好、激也好,犹不肯答应下来,只说考虑。
“没气概。”薛白最后激了一句,见对方油盐不进,更多的也就没说了。
若王忠嗣能被利禄拉拢,由杨銛来劝就可以,他干脆作罢,自倚到窗边赏雪。
此时已宵禁,想回家也不成,只能听着王忠嗣咕噜咕噜喝闷酒的声音。
“谈谈打仗的故事吧?”
“军旅生涯大半时候都乏味辛苦,有甚可说的?”
“将军说说与安禄山的嫌怨。”
“天宝元年,我在朔方,北伐奚人与突厥,打了几场胜仗,用了些离间计,拔悉密部便斩了乌苏米施可汗的脑袋送过来。那一战,安禄山又做了什么?以御寇之前,筑雄武城,请我派兵助役,想截留我的士卒……”
王忠嗣不会说故事,讲得干巴巴的,因此很快就讲完了。
他这些年的征战四方的经历,也就是这几句话的事,思来也叫人唏嘘。
薛白听着,陪着多喝了一杯。
“将军可会舞剑?”
“如何?”
“光喝酒有何趣味?你舞剑看看,我送你首词。”
“你不是说我不配上你的词吗?”
“忽想到我身边皆以利相合之辈,难得遇到王将军,志气相投,当赠一首。”
“哈。”
若换个人让王忠嗣舞剑,难,但薛白先说了他配不上,此时再改主意,倒显得这是个舞剑换词的难得机会。
王忠嗣走到院中,四下一看,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在雪中舞了起来。
他更擅长的还是长柄陌刀,大开大合,这轻飘飘的树枝拿在手里,无非只是散一散酒气,散一散怨气罢了。
薛白默默看了一会,到庑房中拿出纸笔,自在廊下磨墨,转头一看,将灯笼往墙边的树枝上挂了,对着那粉墙挥毫泼墨。
他如今对自己的书法颇有信心,颇有股畅快之感。
第一列只写了“破阵子”三个字。
“天宝六载,王将军忠嗣破石堡城归来,赋壮词以贺之。”
一个“贺”字写得比旁的字略大了一些。
薛白回头看了一眼王忠嗣越来越快的动作,重新蘸了浓墨,一笔呵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衣袂飘飞,树枝“唰”地虚劈而下,因王忠嗣的动作过于猛烈,竟是直接断成了两截。
小雪花飘落在他身上,很快便被他的热气所融化。
他抛下手中的断枝,提起酒坛又痛饮了两大口,方才看向墙上的字迹。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才回长安短短数日,回想起那吹角连营,恍若隔世。
王忠嗣心中不由问自己,若真舍了开疆扩土、建功立业的志向,心里可能舍得?
目光再往后看,那笔墨挥洒而出的下一句,正是他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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