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有大喝声接连响起。
“停刑!”
杜媗才沉到谷底的一颗心又猛颤了一下,觉得那声音隐隐有些熟悉,连忙回过头。
只见一个人拾阶而来,喝止了正在笞挞她阿爷的官差。
“薛白?”
杜媗疑惑了一下,眼中已有了惊喜之意。
“薛白!”
***
薛白看着眼前的大理寺,眼神里有些奇怪的亲切与探究。
就连位置他都有点认出来了,大概是后世的西举院巷一带、西安儿童医院附近。
但当拾阶而上,他眼神很快又陌生起来。
他看到满院都是干涸的血迹,韦坚案里被杖死者的尸体曾堆积如山,近日才腾出地方来准备堆放新的尸体,而堂内所跪老弱妇孺全是无辜,个个目光忧惧,如待宰的羔羊。
他没感受到律法的威严。
只有皇权的威严、相权的威严。
这里不是为民惩罪、伸张正义的公平之地,成了两个终日忧怖于被夺了权柄的上位者肆意残杀弱者的屠宰场!
薛白越看越陌生,他每登一步台阶,脸色都越来越沉……
***
几名小吏们目光看去,见到的便是一个气场强大、不怒自威的少年郎君缓缓走来,身后跟着的右骁卫手持令牌,放声大喝。
那官威之盛,吓得他们不敢去拦,连连后退,一个趔趄纷纷摔倒在地。
扬起积雪纷纷。
第16章 煞婢
“啪!”
杜有邻重重挨了一杖。
年老皮松,连声音都不如方才清脆。
他大喊起来,却非叫痛,而是恸呼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啪!”
又一杖砸下来,他老泪纵横,趴在那看着前方柳勣的尸体,心中悲怆不已。
他不怕死,悲自己一世勤学苦读,却招了这般轻狂傲放的女婿,还一道以如此难堪之态赴黄泉。
“啪!”
这一杖,将他京兆杜氏出身、平生博闻强学的骄傲打得粉碎。
“啪!”
真的痛。
杜有邻宁愿被砍头。
“啪!”
腚上皮开肉绽,他已经绝望了。
“停刑!”
忽听得一声喊,杜有邻以为自己已经登天了。转头看去,先是看到了快步赶来的几双脚,目光上移,便见那不成器的五子趋步赶过来。
“五郎?”
“阿爷!”
杜五郎悲哭一声,毫不犹豫扑上前,趴到了杜有邻背上,以身体挡着他,嘴里喊道:“不许打我阿爷!”
“我儿?真是我儿?怎生回事?”
“孩儿,孩儿不肖,请了右相饶过杜家。”
“你!”
杜有邻瞳孔巨震,想到京兆杜氏百年声名因这孽障而毁,勃然大怒,一口恶气涌上丹田便要喝骂。
然而,怒气才贯上脑门,他眼前一黑,竟是晕了过去。
“阿爷!”杜五郎又是大哭。
杨钊见此一幕,再次讥笑,拿靴尖踢了踢杜五郎,嫌弃道:“你父子搁大理寺唱戏不成?起了。”
说着,他自转过身,向衙署人多处大喊了一句。
“杜五郎为救父奔走,右相感其孝心,往请圣人宽赦杜家,此事必为长安一桩美谈!”
***
衙署中,杨慎矜听得喊叫,招过了下属,问道:“如何回事?”
“回杨中丞话,右相派人来了,在后堂候见。”
杨慎矜起身转入后堂,先是见左相陈希烈正坐在那呼呼大睡,目光一转,才见到吉温正站在小门处。
吉温如没看见陈希烈一般,上前向杨慎矜附耳道:“杜家已投靠右相,右相命我带证人薛白来此,看东宫如何反应。”
“知晓了。”
杨慎矜点点头,准备一看究竟。
出了前堂,只见一个气度沉稳的少年郎正站在院内。
见他出来,这少年郎颇有风度地抬手行了一礼。
杨慎矜微微一笑,抚须道:“杜赞善有子如此,不枉平生啊。”
薛白抬手,引他看向还在杜有邻身边大哭特哭的杜五郎,应道:“是啊,五郎有赤子之心,待人至诚至真,特别好。”
杨慎矜自知方才认错了人,不以为忤,笑问道:“那你便是薛白了?此案中有人说有、有人说无的证人。”
“我正是薛白。”
“本官御史中丞杨慎矜,有话问你。”杨慎矜低声问道:“可是太子遣你销毁证据?”
薛白微微沉吟。
在他来之前,李林甫便说过御史中丞是自己人,但此时看杨慎矜的眼神,对构陷东宫似乎并不热情,公事公办的态度。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薛白遂应道,“看东宫是如何反应。”
杨慎矜听后,点点头,郎声道:“薛白,你亦涉本案,须问你几句话!”
他同样的话一次小声说、一次大声说,目的却不同。
薛白道:“听杨中丞安排。”
“随本官入堂。”
大堂两侧各坐着一排穿青、绿官袍的官员,几乎都是右相一系。
吉温才落座,见杨慎矜与薛白进来,当即起身,道:“对了,我还带了新的人证,但今日韩公已着急结了案,这可如何是好?”
他声音颇高,引得堂上一阵哄笑。
杨慎矜笑而不语,带了薛白入堂之后,自到上首坐了。
吉温似乎觉得自己既来了便能再给太子一击,又道:“我等办案,切忌囫囵吞枣、草草将涉案之人杀之了事。讲究的是宽赦无辜,而查出真正的幕后主使者!”
“吉法曹说得好!”堂中不少官员附和。
吉温抬手引薛白看向堂上一名着紫色官袍的老者,高声喝道:“你既来作证,务必要说实话!可知眼前坐的是何人?!”
薛白随口道:“不知。”
“李太白曾言‘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吉温声音愈发洪亮,仿佛极为推崇上首的紫袍老者,又道:“所谓‘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韩荆州便是你眼前这位,京兆尹韩公!”
堂中马上有人附和道:“韩公‘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
一时间众人抚掌,仿佛皆是韩朝宗的拥趸者。
就不知是热情赞赏,还是很明显的讥嘲与捧杀了?
薛白目光看去,却见韩朝宗以袖掩面,显然极为厌烦这等情形。
“韩公。”吉温再次提醒道:“已有新的人证,请重新开审!”
“荒谬!”韩朝宗叱道:“案子已结,圣人已有裁决,岂还须甚人证?!”
“右相已入宫,也许案子还未结呢?”
“够了!”
韩朝宗径直起身,道:“老夫乏了,今日便到此为止。”
吉温还想说话,杨慎矜已起身,行礼道:“京尹慢走。”
薛白站在堂中,眼看着韩朝宗走来,抬手礼行道:“晚辈薛白,见过韩京尹。”
“嗯。”韩朝宗闷声应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其后,一个身着深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起身,看了薛白一眼,走了出去。
此人腰板笔直,身有正气、气格雄壮,也不知是不是长安县尉颜真卿。
薛白转头看着他们的背影,自嘲而无奈地笑了笑。
若非那抔黄土埋下来,此时他该与他们站在一起才对。
但不论如何,东宫很快就会知道那个本该已被坑杀的死人回到长安了。
***
李林甫没有让薛白失望,傍晚前便有新的诏令下来,圣人赦免了杜家的流徙。
可见其圣眷正隆。
杜有邻的一百杖还是挨了,力道轻飘飘,甚至都没将他从昏迷中打醒过来,但那五品赞善大夫必定是当不成了。
卢丰娘、全瑞等人本以为今日杜家或死或徙,必是在劫难逃,未曾想有了这般转机,后怕不已。连忙雇了马车,准备带着昏迷的杜有邻回升平坊杜宅。
临出了大理寺,卢丰娘还是惴惴不安,向看起来最和气的杨钊问道:“敢问,不用抄家吧?”
“本是要的。”杨钊应道,手不自觉得地空中虚掂两下,道:“但我们求右相赦免了杜家,免了。对了,柳宅却必要抄没。”
卢丰娘不由大为庆幸,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管事全瑞向来为杜家打点人情世故,见了杨钊那只在空中虚掂的手,下意识便要往袖子里掏,才想起身上穿的还是囚衣,上前赔笑道:“还请杨参军得空了到府上一叙。”
杨钊这才咧嘴一笑,向薛白道:“莫忘了与哥哥的酒约。”
“是,今日辛苦国舅了。”
薛白与他告辞,随着杜家人出了大理寺。
大理寺对面,隔着街,是骅骝马坊与司农寺的草场。
马坊前,一个穿胡袍的女子正倚着一棵柳树而站,双手抱怀,神态冷傲。
“喂。”
薛白转头看去,认出了她,却是李林甫府中的婢女,皎奴。
皎奴见他出来,牵过马,径直便走上前,问道:“你现在去哪?”
“回杜宅。”
皎奴皱眉道:“阿郎命我跟着你。”
薛白感到身后有什么抖动,转头一看,却见杜五郎躲在他背后瑟瑟发抖。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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