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136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毛笔在砚上蘸了墨,在卷轴上写下一个楷书,已有些颜体的雄秀风范。

  不知何时,杜五郎也走了过来,歪着头在那看,嘴里念念有词。

  “俺老孙一个筋斗云翻到天边,见五根天柱,遂留了个印记,你敢随我去看看吗?”

  “好个尿精猴子,你何曾离开过我掌心?不妨低头看看。”

  薛白笔尖一转,有条不紊地再写了几字,一个“见”字末笔才勾起,忽听得外院传来一阵喝叱。

  “薛白何在?!”

  杜五郎转头看去,正见一队威武的官兵大步而来,顿觉这画面好生熟悉。

  若没记错,眼下这只怕是第三回了吧?

  “你便是薛白?!”

  “正是。”

  “带走!”

  眼看那为首的将领一挥手,差人带走薛白。杜五郎盯着那开合的嘴,不由道:“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

  “哈哈,你倒是很懂。但不妨告诉你,我等乃龙武军。北衙狱不为人所知,因为能从里面出来的人就没几个。”

  薛白从容道:“随将军去便是。”

  杜五郎还想说话,见他如此淡定,安下心来。

  他也不是第一次下狱了,确实感到一次有一次的成长。

  脑中又想起了达奚盈盈,和另一个瘦小的身影,让他好生苦恼。

  却听有人赶来道:“没在升平坊找到杜誉。”

  “杜誉可在?!”

  “誊,我就是杜誊。将军再看看,那应该是个誊字,誊写的誊……”

  ***

  “右相!成了……”

  傍晚,罗希奭匆匆跑过右相府的庭院,进了偃月堂,拜倒道:“王中丞让我来报右相,圣人命龙武军审讯薛白了!”

  此事不出李林甫意料,他只是捻着胡须,缓缓道:“仔细说。”

  “中丞听闻,圣人似有意批允了杨銛等人的折子,使他兼任盐铁使。好在今日咸宜公主请求入宫,圣人见过咸宜公主之后,当即便命龙武军拿了薛白。”

  “是拿了?不是诏见入宫?”

  “是拿了!”

  “东宫呢?”

  “东宫尚无动静,想必事情还未追究过去之前装糊涂。”

  李林甫沉吟着,推演各种可能。

  圣人亲查,便会知榷盐法是一场阴谋,从薛平昭查到韩愈,查到李瑛余党。

  如此,阻止杨銛争权,这是第一步;除掉裴宽,这是第二步;关键在于,能否废太子?

  没有别的证据,东宫与此事唯一的牵扯只是在喜宴上密会薛白,与天宝五载上元节密会韦坚何其相似……

  想到这里,李林甫忽然愣了一下,脑中浮起一个可能。

  李亨是故意的?

  这次的喜宴,恰如那次的上元节,这次李亨不支持杨銛拜相,那当时真的就支持韦坚拜相吗?

  似乎也只能除掉裴宽、薛白等人了,像是打不破这个怪圈。

  ***

  李亨听得李静忠附耳低语,点了点头。

  “又要死很多人了。”他叹息道。

  这是没办法的。

  都已经叮嘱裴宽不要轻举妄动了,其人却还是为了相位听薛白的挑唆。

  让圣人与索斗鸡再削掉一些人,他们才能安心,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

  北衙狱。

  这个听起来十分可怕的地方,环境却比大理寺狱要好很多。

  薛白甚至还有一杯茶喝。

  坐在他对面的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陈玄礼长得高大壮硕,威风凛凛,看着便让人胆寒,此时脸上却带着些许玩味的笑意。

  “圣人让我先问清楚了,以免还得亲自听你狡辩。”

  薛白道:“我面对陈将军也是实话实说,保证全是真的。我从来没有交构东宫,太子纳张良娣,我也不知为何邀我,但既收了请帖,只能去了。”

  陈玄礼如一堵墙般坐在那,也不说话。

  只有小吏在挥笔记着薛白的口供。

  “宴到一半,我去如厕,便被带到一屋庑房,太子说为之前活埋我之事道歉……”

  “慢着。”

  陈玄礼忽抬了抬手,问道:“太子活埋过你?”

  “是。”

  “此前圣人问话,你为何没说过此事?”

  “我担心引得圣人不喜太子,社稷动荡,当时说的是‘东宫不肯帮我,我走投无路’,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想到今日又惹了麻烦……”

  薛白一直都对李隆基说真话,但得分时机。

  因为,说真话才更需要有权力。

  他没权力的时候,敢让人知道他是薛平昭,他就得死;若他有权力,他不仅可以是薛平昭,还能继承河东郡公之爵位。

  而李隆基是个非常按个人喜好办事的皇帝,薛白近来的所做所为,已让他敢说更多的真话。

  陈玄礼又问道:“说说韩愈吧?”

  “韩愈?将军竟也知韩愈?”

  “他是谁?”

  “他不是谁,而是笔名。”薛白反问道:“将军可知何谓笔名?我与老师一起作文章书画而落款的笔名。”

  “并无韩愈此人?”

  “只须老师左手提笔,此事真假轻易可知。”薛白再次反问道:“但不知将军为何会重视韩愈?我们只落款了两幅字画、挂在自家酒楼而已。”

  陈玄礼闻言愣了一下,预感到此案也许非常简单。

第106章 火眼金睛

  这牢房采光不好,昏昏暗暗,一应器物却很齐全,甚至桌案上还摆着水壶。

  杜五郎捏了捏干净的衾褥,惊喜道:“这般好?北衙狱我是第一次听说,却是最好的。”

  “你还到过别的牢狱?”

  “京兆府狱、大理寺狱都去过了,还有刑部狱没去过。”杜五郎掰着手指数了数,道:“龙武军真是个个仪表堂堂,正气威武,不像京兆不良人相貌可憎,凶恶刁钻。”

  “我等乃天子仪仗,岂与渣滓相比?”

  “……”

  待到陈玄礼走进牢房,便听得里面还在闲聊。

  “将军下次到丰味楼来吃炒菜,我为将军留最好的雅间……”

  “你出得去才行!”

  陈玄礼断喝一声。

  杜五郎抬头看去,只见这位大将军高大得头都快碰到屋顶了,可怕的气势盖下来,他此时才感到害怕。

  “大将军问话,都出去。”

  “喏。”

  “大将军,我……我什么都会老实说,就不用上刑,不刑我也会说的。”杜五郎语无伦次。

  “韩愈人在何处?!”

  杜五郎好生惊讶,呆愣了一会,道:“我,我没见过韩愈啊。一开始,我问他韩愈是谁,他说是他老师。后来他又说是逗我玩的,压根就没有韩愈。”

  “还敢隐瞒,当我不知你与薛白合谋?!”

  陈玄礼一怒叱,杜五郎是真怕,手都抖了一下。

  “我,我没合谋,总是被逗。”

  “为何总是落狱?”陈玄礼在胡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原来这牢房中的摆设,是给他准备的。

  书吏则在一边坐下,抄录口供。

  “第一次,我随阿爷落罪,因柳勣和离那些事,将军也知道吧?第二次,我们春闱五子落罪,我不知那是李适之的别宅就进去了,哎,确实闹了大事。至于这次,将军,这次我可真是什么都没做,连礼院的喜宴我都没去。”

  “东宫独不邀伱,可见你方是春闱五子中交构东宫的那个!”

  “啊,我……我是?”

  陈玄礼看这小子反应,似乎有瞬间笑了一下,再问道:“你是何时认得薛白?”

  “天宝五载冬月初吧。”杜五郎泛起回忆之色,“想来还不到半年,我却觉得与他认识许久了。”

  “真不是很久之前便相识?”

  杜五郎用力点点头,道:“将军一问便知,那日,端砚被打死了,我受了惊吓。薛白是被捡回来的,他一睁眼,我就觉得他与旁人不同……”

  书吏一边听着这略胖的少年郎说故事,一边行笔记录,不时蘸蘸墨水。

  渐渐地,砚台上的墨用尽,卷轴写了很长,不像寻常口供。

  陈玄礼起身,喃喃自语道:“圣人赐我吃过炒菜,味道不错。”

  杜五郎却还在发愣,直到陈玄礼先离开了,书吏以毛笔敲了敲他的脑袋。

  “蠢材,给你梯子都不知爬。”

  ***

  陈玄礼走过长廊,马上有人上前,递出几封口供。

  “三个进士分开审的,都言不知为何忽然收到东宫请帖,席上确与广平王谈论了国政。”

  “嗯。”

  “大将军,我们……”

  “我们不是大理寺,代圣人问话罢了。”

  “喏。”

  陈玄礼闷哼一声,转回大堂坐着,闭目养神,如一樽偌大的罗汉雕像般。

  待到高力士进门,他才睁开眼,道:“已问过话了,还在核实。”

  “不急,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再谈,以免圣人拨冗去听这些人争论、狡辩。”

  “那高将军此时过来?”

  “看看证物。”

  从薛宅搜出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是书卷,看得出来,这小子最近确实是在用功读书,备考国子监岁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