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毛笔在砚上蘸了墨,在卷轴上写下一个楷书,已有些颜体的雄秀风范。
不知何时,杜五郎也走了过来,歪着头在那看,嘴里念念有词。
“俺老孙一个筋斗云翻到天边,见五根天柱,遂留了个印记,你敢随我去看看吗?”
“好个尿精猴子,你何曾离开过我掌心?不妨低头看看。”
薛白笔尖一转,有条不紊地再写了几字,一个“见”字末笔才勾起,忽听得外院传来一阵喝叱。
“薛白何在?!”
杜五郎转头看去,正见一队威武的官兵大步而来,顿觉这画面好生熟悉。
若没记错,眼下这只怕是第三回了吧?
“你便是薛白?!”
“正是。”
“带走!”
眼看那为首的将领一挥手,差人带走薛白。杜五郎盯着那开合的嘴,不由道:“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
“哈哈,你倒是很懂。但不妨告诉你,我等乃龙武军。北衙狱不为人所知,因为能从里面出来的人就没几个。”
薛白从容道:“随将军去便是。”
杜五郎还想说话,见他如此淡定,安下心来。
他也不是第一次下狱了,确实感到一次有一次的成长。
脑中又想起了达奚盈盈,和另一个瘦小的身影,让他好生苦恼。
却听有人赶来道:“没在升平坊找到杜誉。”
“杜誉可在?!”
“誊,我就是杜誊。将军再看看,那应该是个誊字,誊写的誊……”
***
“右相!成了……”
傍晚,罗希奭匆匆跑过右相府的庭院,进了偃月堂,拜倒道:“王中丞让我来报右相,圣人命龙武军审讯薛白了!”
此事不出李林甫意料,他只是捻着胡须,缓缓道:“仔细说。”
“中丞听闻,圣人似有意批允了杨銛等人的折子,使他兼任盐铁使。好在今日咸宜公主请求入宫,圣人见过咸宜公主之后,当即便命龙武军拿了薛白。”
“是拿了?不是诏见入宫?”
“是拿了!”
“东宫呢?”
“东宫尚无动静,想必事情还未追究过去之前装糊涂。”
李林甫沉吟着,推演各种可能。
圣人亲查,便会知榷盐法是一场阴谋,从薛平昭查到韩愈,查到李瑛余党。
如此,阻止杨銛争权,这是第一步;除掉裴宽,这是第二步;关键在于,能否废太子?
没有别的证据,东宫与此事唯一的牵扯只是在喜宴上密会薛白,与天宝五载上元节密会韦坚何其相似……
想到这里,李林甫忽然愣了一下,脑中浮起一个可能。
李亨是故意的?
这次的喜宴,恰如那次的上元节,这次李亨不支持杨銛拜相,那当时真的就支持韦坚拜相吗?
似乎也只能除掉裴宽、薛白等人了,像是打不破这个怪圈。
***
李亨听得李静忠附耳低语,点了点头。
“又要死很多人了。”他叹息道。
这是没办法的。
都已经叮嘱裴宽不要轻举妄动了,其人却还是为了相位听薛白的挑唆。
让圣人与索斗鸡再削掉一些人,他们才能安心,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
北衙狱。
这个听起来十分可怕的地方,环境却比大理寺狱要好很多。
薛白甚至还有一杯茶喝。
坐在他对面的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陈玄礼长得高大壮硕,威风凛凛,看着便让人胆寒,此时脸上却带着些许玩味的笑意。
“圣人让我先问清楚了,以免还得亲自听你狡辩。”
薛白道:“我面对陈将军也是实话实说,保证全是真的。我从来没有交构东宫,太子纳张良娣,我也不知为何邀我,但既收了请帖,只能去了。”
陈玄礼如一堵墙般坐在那,也不说话。
只有小吏在挥笔记着薛白的口供。
“宴到一半,我去如厕,便被带到一屋庑房,太子说为之前活埋我之事道歉……”
“慢着。”
陈玄礼忽抬了抬手,问道:“太子活埋过你?”
“是。”
“此前圣人问话,你为何没说过此事?”
“我担心引得圣人不喜太子,社稷动荡,当时说的是‘东宫不肯帮我,我走投无路’,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想到今日又惹了麻烦……”
薛白一直都对李隆基说真话,但得分时机。
因为,说真话才更需要有权力。
他没权力的时候,敢让人知道他是薛平昭,他就得死;若他有权力,他不仅可以是薛平昭,还能继承河东郡公之爵位。
而李隆基是个非常按个人喜好办事的皇帝,薛白近来的所做所为,已让他敢说更多的真话。
陈玄礼又问道:“说说韩愈吧?”
“韩愈?将军竟也知韩愈?”
“他是谁?”
“他不是谁,而是笔名。”薛白反问道:“将军可知何谓笔名?我与老师一起作文章书画而落款的笔名。”
“并无韩愈此人?”
“只须老师左手提笔,此事真假轻易可知。”薛白再次反问道:“但不知将军为何会重视韩愈?我们只落款了两幅字画、挂在自家酒楼而已。”
陈玄礼闻言愣了一下,预感到此案也许非常简单。
第106章 火眼金睛
这牢房采光不好,昏昏暗暗,一应器物却很齐全,甚至桌案上还摆着水壶。
杜五郎捏了捏干净的衾褥,惊喜道:“这般好?北衙狱我是第一次听说,却是最好的。”
“你还到过别的牢狱?”
“京兆府狱、大理寺狱都去过了,还有刑部狱没去过。”杜五郎掰着手指数了数,道:“龙武军真是个个仪表堂堂,正气威武,不像京兆不良人相貌可憎,凶恶刁钻。”
“我等乃天子仪仗,岂与渣滓相比?”
“……”
待到陈玄礼走进牢房,便听得里面还在闲聊。
“将军下次到丰味楼来吃炒菜,我为将军留最好的雅间……”
“你出得去才行!”
陈玄礼断喝一声。
杜五郎抬头看去,只见这位大将军高大得头都快碰到屋顶了,可怕的气势盖下来,他此时才感到害怕。
“大将军问话,都出去。”
“喏。”
“大将军,我……我什么都会老实说,就不用上刑,不刑我也会说的。”杜五郎语无伦次。
“韩愈人在何处?!”
杜五郎好生惊讶,呆愣了一会,道:“我,我没见过韩愈啊。一开始,我问他韩愈是谁,他说是他老师。后来他又说是逗我玩的,压根就没有韩愈。”
“还敢隐瞒,当我不知你与薛白合谋?!”
陈玄礼一怒叱,杜五郎是真怕,手都抖了一下。
“我,我没合谋,总是被逗。”
“为何总是落狱?”陈玄礼在胡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原来这牢房中的摆设,是给他准备的。
书吏则在一边坐下,抄录口供。
“第一次,我随阿爷落罪,因柳勣和离那些事,将军也知道吧?第二次,我们春闱五子落罪,我不知那是李适之的别宅就进去了,哎,确实闹了大事。至于这次,将军,这次我可真是什么都没做,连礼院的喜宴我都没去。”
“东宫独不邀伱,可见你方是春闱五子中交构东宫的那个!”
“啊,我……我是?”
陈玄礼看这小子反应,似乎有瞬间笑了一下,再问道:“你是何时认得薛白?”
“天宝五载冬月初吧。”杜五郎泛起回忆之色,“想来还不到半年,我却觉得与他认识许久了。”
“真不是很久之前便相识?”
杜五郎用力点点头,道:“将军一问便知,那日,端砚被打死了,我受了惊吓。薛白是被捡回来的,他一睁眼,我就觉得他与旁人不同……”
书吏一边听着这略胖的少年郎说故事,一边行笔记录,不时蘸蘸墨水。
渐渐地,砚台上的墨用尽,卷轴写了很长,不像寻常口供。
陈玄礼起身,喃喃自语道:“圣人赐我吃过炒菜,味道不错。”
杜五郎却还在发愣,直到陈玄礼先离开了,书吏以毛笔敲了敲他的脑袋。
“蠢材,给你梯子都不知爬。”
***
陈玄礼走过长廊,马上有人上前,递出几封口供。
“三个进士分开审的,都言不知为何忽然收到东宫请帖,席上确与广平王谈论了国政。”
“嗯。”
“大将军,我们……”
“我们不是大理寺,代圣人问话罢了。”
“喏。”
陈玄礼闷哼一声,转回大堂坐着,闭目养神,如一樽偌大的罗汉雕像般。
待到高力士进门,他才睁开眼,道:“已问过话了,还在核实。”
“不急,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再谈,以免圣人拨冗去听这些人争论、狡辩。”
“那高将军此时过来?”
“看看证物。”
从薛宅搜出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是书卷,看得出来,这小子最近确实是在用功读书,备考国子监岁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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