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颜嫣则老老实实地站在后面,偷偷打量着薛白那身新衣服,再听得他们说话,一双水灵的眼睛转动两下,若有所悟。
……
是夜,书房中,颜真卿执笔站在一幅画卷前,深深皱起了眉。
所要画的,说来简单,落笔却极难。
首先难在不宜擅自描绘圣人,再则难在等闲画不出杨贵妃的美。
景色勾勒了无数遍,待到画人时,却始终无法落笔。
再加上近来几番为春闱之事奔走,乏困之感涌上来,最后还是放下画笔,先回正房歇息,打算到明日清晨再动笔。
烛台没有被吹灭,颜真卿走后,一名少女推门进来,走到那幅画前驻足看了一会,小声嘟囔道:“果然。”
她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没错,便决定明日再与炼师讲个故事。
转身要走,她却又停下脚步,偏了偏头,有些狡黠地笑了一下,伸手拿起了画笔。
……
书房中的烛台渐渐熄灭,黑暗过后,有晨光洒了进来。
颜真卿推门而入,眉宇间还带着思索之色。
他走到画卷前,正要伸手执笔,却是愣住了。
只见昨日未完成的画作上已多了几个人物,正在推骨牌。
依着薛白的说法,圣人没有画成圣人,一袭白衣飘逸,背对着他,留下一个威严的背影;杨贵妃如仙女,只显出一个侧脸,正低头看牌,恰是只有侧脸,引人遐想着她的美;虢国夫人画得很美,一身彩衣,神情里有种得意的笑意。
一株梨花挡住了些许画面,稍稍遮挡了这三人,添了些神秘、高贵之感,仿佛神仙。
视线焦点处是一个露了正脸的少年美男子,剑眉星目,气质温润,神情专注,难得竟能画得与薛白几乎一模一样。
这少年身后,是个弯腰看牌的紫袍老者,面如斗鸡,神情扭曲,焦急不安之情溢于言表,唯妙唯肖。
着实太不给李林甫面子了。
若由颜真卿执笔,他画不了这么过分。
但此时看着这幅画,他却忍不住笑了一下,磨墨,左手提笔,在卷轴上写下两列字,用的却是草书。
“梦与神仙打骨牌图。”
“天宝丁亥春三月画赠薛白。”
待要落款时,颜真卿犹豫了片刻,忽神色一动,眼中泛起些促狭之意,题了两个字。
——“韩愈。”
第95章 覆试
太平坊在皇城西南,乃达官显贵们云集的地方,王鉷的新宅就在此处。
王鉷乃庶子出身,旧宅在长安城最南的安乐坊,属于穷地方。这新宅则是刚落成,金碧辉煌,连水井的栏杆都用宝钿所制。
值得一提的是,宅中有一座“自雨亭”,是他请西域拂菻国的工匠建造,他每走进去坐下,亭檐上就会有水瀑流下,哪怕是炎炎夏日,亭中依旧清凉如秋。
王鉷还在家宅旁边建了使院,他身兼二十职,每日持公文请他批阅者络绎不绝。
这日,他却无心这些公务。
“右相说他入宫去平息事态,这事态反而越闹越大了?”
裴冕上前小声提醒道:“恐怕是右相太低估了薛白。”
王鉷此前对薛白关注不多,不由疑惑,问道:“一竖子,有这般大的能量?”
“竖子背后还有主使。李适之自请贬谪外放,右相的雷霆手段使不出来;长安城内所谓‘春闱五子’声势愈造愈大;杜甫接连作名篇以表野有遗贤;郑虔奏请覆试……这一切的背后,皆出于薛白与幕后之人谋划。”
“何以见得?”
“昨日丰味楼大堂上挂了一幅画,引不少人围观。我亦带画师去临摹了一幅,请王公过目,落款者名为韩愈。”
王鉷看着裴冕缓缓展开一幅卷轴,待见到那唯妙唯肖的紫袍官员,他目光一凝,脸色复杂起来。
总算是知道为何右相入宫之后事态反而不可收拾了。
他背过身去,挥了挥手,示意将画收起来。
“此画对右相的嘲讽着实太过分了。”裴冕道:“他们根本就是故意的,既提高了声望,又挑明了与右相之间的私怨,如此一来,右相要出手对付他都束手束脚。”
王鉷回过身来,一脸严肃,道:“是右相怕草野之士妄言,才让我主持科考落黜他们。如今闹成这样,后果却要我来承担不成?”
裴冕懂他的意思。
王鉷没有李林甫那么嫉贤妒能,对这些事不太感兴趣,近来正忙着为圣人上贡,不想沾染是非。
“王公,不如这样吧?”裴冕低声道:“只消把那所谓的‘春闱五子’给……”
他伸手在空中劈了一下。
王鉷眯着眼看着,摇了摇头。
“没人会怀疑是我们做的。”裴冕道:“只会认为是右相所为。”
“为这种事惹一身麻烦,不值当。”
今科虽是王鉷负责对试,只要圣人知他是奉李林甫之命行事,即便真查出舞弊而覆试了,他虽有损失却伤不到根本。
反倒若是动手杀人,被查出来,却会与李林甫反目、惹圣人忌惮……
裴冕见王鉷神色,当即明白过来,右相一系这是打算暂时妥协了。
该除掉的麻烦杨钊已经除掉了,谁中进士反而没那么重要。
天宝二载也曾覆试过,伤不到相府根基,但若与薛白斗下去,事闹得太大,反而会让圣人觉得这个宰相不好用了。
“阿郎,右相府使人来了,召你与裴御史过去……”
***
李林甫放下手中的画卷,脸色难看至极。
但越是这个时候,他越得冷静下来。
得揣摩圣人是怎么想的,圣人看到这幅画,会有些不高兴,但若贵妃说喜欢呢?
若兴冲冲告到宫城,之后场面不难想到的……
“竖子猖狂,敢使人画朕打骨牌?!”
“圣人息怒,小子无状,因哥奴为我侍牌,太过得意,遂与画师说梦到与神仙打骨牌让他画。”
“原来如此,不知道的谁能看出这是圣人?还当是神仙呢。”
“嗯,这般一看,此画竟还不错,将朕与贵妃画得很有气韵……”
李林甫微微一叹,心知到时只会闹得人尽皆知,朝野取笑。
再一想,他知薛白就是故意激怒他。
眼下所有士人都在看热闹,不论他怎么回应,事情只会越闹越大,万一压不住而让圣人觉得麻烦了……后果就不堪设想。
相比圣人的心情而言,科举名额反倒是小事。
平息了怒火,他目光看向画卷最后的那枚落款,喃喃念叨。
“韩愈?”
追查良久,薛白幕后之人终于开始浮出水面了。但为何冥思苦想,始终未能回忆起朝堂上有过这样一个人物?
许久,王鉷与裴冕到了。
李林甫先问裴冕,道:“丰味楼挂的那幅画,你如何看?”
“右相,下官见了真是怒不可遏,薛白欺人太甚!”
“无妨。”李林甫带着些豁达的笑意道,“本相问你,对落款之人如何看?”
裴冕沉吟道:“想必薛白所为皆出自韩愈指点,无怪乎能写出那般诗词。仅看那幅画,此人书画技艺高超,画景肆意挥洒,画人细腻精巧,且画风一脉相承,可见工笔深厚。书法亦是了得,虽不如张旭、颜真卿,亦可谓大家。”
说着,犹豫了一下,他继续道:“此人出手,一幅画仿佛戏谑之作,对右相名声却十分有碍,心机深沉啊。”
“本相不在意这些虚名,要找出他来。”
“怪的是,如此人物,为何籍籍无名?还有一个细节,他没有印章,该是化名。”
“伱查。”
“喏。”
李林甫愈想愈忌惮,心中主意愈定,开口向王鉷吩咐起来。
“草地里的杂草都已经除了,眼下狂生们闹得厉害。在他们揭破泄题之事前,允了覆试。”
“右相?”
“我意已决。”
当日王鉷正是预料到这情形,故而坚决不放元结等人,要借李适之案立威。此时堆了满腹怨气,却无话可说,只好恭敬应下。
正此时,有吏员匆匆赶来,禀道:“阿郎,举子们聚集起来了,怕是要闹事了!”
***
“春闱五子来了!”
国子监,众举子们转头看去,果然见五名男子走出太学馆。
当中一人却不是元结,而是更年轻的薛白。
“诸君肃静,听我等一言。我等既求覆试,可圣人若问原由,诸君能回答吗?”
“科举不公,布衣无一人及第!”
“这不是理由,朝廷要看的是证据。”薛白朗声道:“我老师颜公乃长安县尉,今已找到宫闱泄题的证据。今日便要呈与御史台,请诸君随我等前往,一睹朝廷查清真相的过程,堂堂正正要求覆试!”
他是第一次当众主持此事,却是甫一开口就给出了解决办法。
少了几分热血,多了几分沉稳。
对于众举子们而言,却是闹了许多日之后,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纷纷振奋,扬臂欢呼。
“后面的听到了吗?有证据了,覆试!覆试!”
“已查到证据,覆试在望!”
“我等不必闹事,往御史台一睹结果即可!”
“……”
春闱五子维持着秩序,领着举子们往皇城而去。
一路上,他们高唱着杜甫的新诗。
这诗杜甫早已酝酿了不少句子,原本打算及第之后述志。经此一事,气愤之下写成了一首长诗,起名为《奉呈圣人二十二韵》。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圣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
诗声琅琅,饱含着众人的愤慨与不满。
他们很多人其实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能及第,毕竟两三千考生仅有数十名额。但他们要让自己寒窗苦读的心血得到最起码的尊重。
从务本坊往西,行到宽阔的朱雀大街,引得无数长安百姓围观。
于是举子与百姓混在一起沿朱雀大街向北,如海潮翻涌,缓缓涌到了皇城正南面的朱雀门。
城门巍峨,禁卫执戟来拦。
“退!”
“退!尔等要造反不成?!”
春闱五子并肩而出。
薛白道:“我等乃国子监生徒、各州县乡贡,此来非为闹事。”
元结掷地有声,道:“为申张国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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