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211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陈迹从喧嚣中走过,低头吃完了手里的馒头。

  到得桃槐坊,远远便闻到了硫磺的味道。硫磺本身无味,但它会与有机物结合后产生硫化氢气体,发酸的臭鸡蛋味挥之不去。

  当陈迹走进桃槐坊渠黎街,街面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宝丰斋的老板,裁缝铺子的老板娘,目光只是在他身上一触即分,又若无其事的做起自己的事情。

  下一刻,当陈迹大摇大摆往李员外门前走去时。

  宝丰斋的老板,裁缝铺子的老板娘,还有窝在墙根睡觉的年迈打更人,骤然重新朝他看来。

  那一道道目光宛如一张网,铺天盖地的将他罩在当中,他每走一步,对方的目光便转动一分。

  宝丰斋的老板从袖中缓缓抽出一柄短刀,裁缝铺子的老板娘从腰带中抽出一柄软剑。

  咚咚咚。

  陈迹旁若无人的敲响院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巴掌大的缝隙。

  一名中年汉子从门缝里冷冷看来:“少年郎,走错地方了吧?”

  陈迹笑着说道:“我来找人。”

  中年汉子面无表情:“我看你不是来找人,是来找死的……”

  话音未落,陈迹从袖中取出自己的海东青牙牌,举在门缝前。

  中年汉子的眼睛一点点睁大:“大人?”

  果然,这是密谍司的人!

  陈迹收起牙牌,凝视着中年汉子问道:“怎么,不让我进去么?”

  中年汉子迟疑了,他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能回头看向身后。

  陈迹当即笃定,这院中一定有个与自己平级,亦或是比自己官职更高的大密谍。

  他平静问道:“你们这里是谁在主事?”

  却听院子里有人轻笑一声:“罢了,放他进来吧。”

  此话一出,连同宝丰斋的老板、裁缝铺子的老板娘都将兵刃收回,年迈的打更人重新窝回地上,抱着胳膊继续打盹。

  汉子缓缓拉开门,显露出他身后的十余名密谍,正手持刀斧杀机涌动。

  而这十余名密谍当中站着一位中年书生。

  陈迹瞳孔微微一缩,拱手行礼:“冯先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陈大人,你我同为海东青,不必多礼。”

  院子里,中年书生一袭青衫,右手正握着一卷书,左手还捏着一瓣刚刚剥好的橘子,正似笑非笑的看着陈迹。

  冯先生,白龙!

  果然是白龙亲至固原!

  ‘冯先生’对密谍们挥挥手:“出去吧,我与陈大人单独说说话。”

  密谍们抱拳:“是。”

  有人吹起铜哨,发出三声清脆的喜鹊叫声,从院门鱼贯而出,连同屋脊上也传来离去的脚步声。

  待院门合拢,冯先生放下手里书卷,笑着坐在院中石凳上:“本座还真担心你喊一声白龙大人,届时本座怕是要把听到的密谍都杀光了。这些可都是得力下属,杀了太可惜。”

  陈迹不动声色道:“大人为何换回冯先生身份来这固原?”

  白龙笑吟吟道:“何时轮到你来问本座的计划了?本座前几日见到你时,还纳闷你怎的也来了固原呢。”

  陈迹疑惑:“不是您想办法调开太子身边幕僚,促使太子将陈家召来?”

  白龙淡然道:“他身边幕僚确实是本座调开的,离京前调走两个,离京后杀了两个,还有一个没找到,不知藏去何处。但这是为了你回京之后准备的,却没想到能提前用上,也好,省事了。”

  果然!

  陈迹轻声问道:“白龙大人要我接近太子,所为何事?”

  白龙反问道:“那你又是为何接近太子?本座先前只叮嘱你潜伏在陈家,可没交代你接近太子。”

  陈迹沉默不语。

  白龙朗声一笑:“你不说本座也能猜到。你接近太子,不过是因为软禁郡主的修道之地景阳宫,就在太子的钟粹宫隔壁,东六宫彼此一街之隔,不到六丈的距离。你问本座为何安排你接近太子?成全你罢了。”

  钟粹宫,景阳宫,一左一右,一门之隔。

  陈迹费尽心思抓谍探、保太子,也只是为了能有身份走到那扇门前,往景阳宫里看一眼。

  他自知此事瞒不过白龙,但绝对没有对方说得那么简单,这位动辄杀人的十二生肖之首,哪有那么好心成全自己?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对方让自己接近太子,必有更大的图谋。

  白龙审视着陈迹:“你是如何找到此处的?老吴并不知道桃槐坊里的事情。”

  说罢,他低头沉思:“难道是这坊里聚集起来的硫磺气味将你吸引来了?所以,你知道火器配方需要用到硫磺……你是如何知道的?”

  陈迹心中一惊,白龙心思过于机敏。

  他赶忙解释道:“是这街上的宝丰斋老板和裁缝铺子老板娘暴露了,我观察两日,才发现了此处。”

  白龙叹息一声:“一群蠢货,藏都藏不好。办完固原的事情,全都送回无念山再练几年。倒是你,如今已得太子器重,甚好。”

  陈迹拱手问道:“大人,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白龙思忖片刻:“盯好太子,他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都要每日禀告本座。”

  陈迹小心试探:“大人要做什么?”

  白龙笑吟吟道:“本座如果说,本座打算为福王除掉太子,你信吗?”

  陈迹不信。

第259章 假戏真做

  “回禀大人,卑职不信。”

  院子里,白龙坐在石桌旁吃下一瓣橘子,陈迹站于不远处拱手回答,掷地有声。

  白龙饶有兴致道:“为何不信?太子来固原便是为了拿住边军把柄,逼边军放弃支持福王,难道还不许福王反击?太子刚到固原,福王便遣心腹与边军大人物暗中密谋,想要逼太子犯错,两边就差明刀明枪厮杀了,本座若在此时偏帮福王,岂不是从龙之功?”

  “卑职说不信,与福王和太子无关,卑职不了解他们,但卑职了解您,”陈迹不紧不慢道:“当初您为了扳倒刘家,孤身一人蛰伏七年,秘而不宣。大人若是为了构陷一国储君之事,绝不会带这么多人来固原,不然事后灭口也是个麻烦事。”

  陈迹抬头看向白龙的双眼:“另外,您的野心也不在夺嫡,您要做更大的事情。”

  白龙感慨道:“早与你说了,藏拙才是生存之道。”

  陈迹拱手谦卑道:“卑职是凭脑子才能留在大人身边做事,若连脑子都没了,也就没用了。”

  白龙讥笑道:“也不用高看自己,本座用你,仅仅因为你的陈家身份罢了。”

  陈迹平静补充道:“还有我师父姚奇门的身份。”

  白龙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姚太医已经不在宁朝了,他可护不住你。敢这么跟本座说话,真是找死。”

  陈迹深知白龙喜怒无常,但只要能把事情办好,白龙就不会翻脸。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人反而好相处。

  白龙放下手中书卷,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你猜猜本座来固原做什么。”

  陈迹思忖后说道:“大人要以靖王之死做局,令边军之中有哗变旧案的周游,用‘为靖王报仇’的名义假意降景,引景朝天策军前来送死。大人,不知卑职猜得对不对?”

  白龙笑了笑:“倒是猜对了几分,可景朝也不傻,不纳投名状,他们如何相信?”

  陈迹凝声道:“污井水、烧粮仓,便是投名状。”

  白龙笑吟吟道:“那你可知,你阻拦污井水一事,差点坏我大事?”

  陈迹微微低头,想来这也是老吴与杨氏皮货铺子掌柜争执的原因之一?

  他低声回道:“大人,不知者不怪。”

  白龙气笑了,他手指隔空虚点陈迹:“莫再查景朝谍探了,本座留着他们还有用处。”

  陈迹拱手:“是。”

  白龙挥挥手:“去吧。”

  然而此时,陈迹忽然问道:“大人,粮食是真的没了,还是做做样子?”

  白龙哂笑道:“若只是做做样子,你以为景朝贼子看不出来?昨夜烧了一大半,剩下的都在边军的中军大营里藏着。”

  陈迹舒了口气:“那便好。”

  白龙拿起桌上书卷,懒洋洋道:“回去吧。”

  “是。”

  陈迹面对着白龙慢慢退出院子,却听白龙开口说道:“站住。”

  陈迹不解:“大人还有何事?”

  白龙走进屋中,拿出一只棕叶包裹着的吃食隔空扔来。陈迹接在怀中,揭开棕叶一角,里面尽是黄澄澄的橘子。

  陈迹狐疑:“大人这是……?”

  白龙随口道:“给张二小姐带去,问问她愿不愿入我密谍司。”

  陈迹皱眉:“大人这是何意?”

  白龙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张二小姐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若不是她,你能发现此处?若不是本座惜才,她焉能安然无恙回到客栈?你且告诉她,文官容不得她参加科举,在我司礼监却能青云直上,本座保她在十二生肖有一席之地。”

  陈迹思索再三,将橘子放回石桌上:“大人,张二小姐恐怕吃不惯这橘子。”

  白龙微微眯起眼睛:“何时轮到你来忤逆本座了?”

  院中空气骤然一顿,陈迹只觉脸上宛如针扎般疼痛,仿佛杀意已凝如实质,像一堵墙似的压迫过来。

  陈迹咬牙道:“大人,张二小姐曾求钦天监副监正徐术传她行官门径,但被拒绝,理由是不想让她涉足江湖事。若让徐术知晓您拉张二小姐进密谍司,恐怕很难善了,还望三思。”

  白龙凝视陈迹许久,最终神情寡淡的挥挥手:“去吧。好好接近太子,莫再多管闲事,今日你杀杨掌柜又平白横生枝节。那些景朝贼子如惊弓之鸟,本座得多做许多事,才能将筹谋拉回来。”

  “是”陈迹赶忙退出院门。

  他刚刚退出门槛,又突然站定,抬头问道:“大人,陈家三十四口被毒杀,是您所为么?”

  白龙嗤笑一声:“本座杀那些苦命人做什么。”

  陈迹不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

  待他走后,宝丰斋的老板、裁缝铺子的老板娘、街口假寐的打更人一一前来,单膝跪在白龙面前,面色惨白:“大人,卑职无能,请大人……”

  责罚二字,竟是颤抖着说不下去了。

  白龙平静道:“回无念山去吧,三年之后再出来做事。”

  三人一怔,赶忙双膝跪下,伏低了身子:“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白龙起身往屋里走去,慢悠悠说道:“本座是个讲道理的人,你们被发现不全是你们的错,换了别人来或许也一样,这次便不杀人了。”

  ……

  ……

  固原城中,越来越多百姓聚在街上高声喧哗,嚷嚷着去找边军要回自家粮食。

  陈迹一言不发的从人群中穿过,心情比来时要轻松一些:既已确定是白龙与边军联手给景朝设的局,起码没有破城之忧。

  思索间,却见几人从他身边跑过。

  陈迹抬头一看,竟是三名提着鼓囊囊布袋的羽林军行色匆匆,也不知是从哪弄来的粮食。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大喊:“着火了,城墙根儿又着火了!”

  陈迹心中一惊,转头看去,南边掀起滚滚浓烟,将城关都笼罩住了。

  他轻轻一跃,扒着房檐翻上屋顶,可土屋还是太矮,看不真切。

  陈迹四下打量,寻了一处高高的酒肆,从屋顶一路奔去。

  他翻上酒肆二楼屋顶,极目远眺,只见边军连片的营帐当中烧起大火,火势还在顺着风向汹涌蔓延。

  边军大营之中,影影绰绰的甲士拎着木桶来来回回,可大火越烧越旺。

  陈迹心中一沉,难不成连带着藏起的粮食,还有昨夜边军从百姓手中征走的粮食,也一并被人焚尽了?

  看这火势,必然又是有人藏匿了猛火油,根本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