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90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他听着铁蹄声越来越近,最终在驿站门前停下,密密麻麻的甲胄铁片摩擦声响起,上百人在门前翻身下马。

  有人呼喊道:“将驿站围起来!”

  呼喊声中,张夏冲进人字房,看向站在月光里的陈迹:“陈迹,驿站外来人了,应是太子的人!”

  她看了陈迹一眼,径直去扯通铺上的床单。来到床榻前时,她看见流着血泪的尸体,犹豫着停下动作。

  可只是犹豫两息,张夏便硬着头皮扯下一张床单来。

  陈迹微微一怔,没看懂她要做什么。

  张夏来到他面前,低头用床单将鲸刀重新缠起:“我猜你肯定不想引人瞩目,这柄刀太乍眼,还是帮你遮住的好。”

  陈迹沉默片刻,展颜笑道:“张二小姐临危不乱、心细如发,佩服。走吧,出去看看。”

  两人来到院中,正看见陈礼钦提着官袍衣摆,匆匆忙忙跑进来:“夫人,问孝?”

  梁氏踉跄几步扑进他怀中,哀婉哭诉道:“老爷您可回来了,若是再晚些,只怕就见不到我们了。”

  陈礼钦咳了一声:“太子也来了,莫要失了礼数。”

  梁氏诧异抬头,目光越过陈礼钦的肩膀,看向驿站大门之外。

  却见一名身披白色狐掖裘的贵公子迎面而来,二十余名身披银色甲胄、肩戴白色斗篷的甲士,手按腰间长剑紧紧跟随着。

  那贵公子头顶以白玉簪子拢住头发,唇红齿白,仿佛画里走出来似的。

  “太子殿下?”梁氏赶忙从陈礼钦怀中脱离,抹了抹眼泪行了个万福礼:“太子殿下万安。”

  太子作揖回礼,温声道:“陈家婶子莫要客气了,今日皆怪我做事疏漏,明知这固原不太平,却没有想到提前安排甲士护你们周全。还好几位无事,不然我只怕是万死难辞其咎。”

  梁氏见太子给自己回礼,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太子殿下万万不可这么说。”

  陈礼钦在一旁躬身行礼:“太子不必自责,谁能想到这固原的凶徒如此猖狂,竟敢暗害朝廷命官亲眷?您能亲自前来,微臣已是感激不尽。”

  陈问孝哭着说道:“父亲,此事务必要彻查到底!”

  陈礼钦面色一黑:“在太子面前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学学你兄长,看看他是如何做的?”

  太子称赞道:“问宗贤弟当真人杰,经此祸事还敢孤身一人前来都司府报信,足已彰显其胆色与魄力。”

  陈迹与张夏等人站在院子角落,张铮小声嘀咕道:“来了好半天,谁也没去看看那些丫鬟小厮,全都白死了。”

  张夏狠狠瞪他一眼:“哥,少说点。”

  张铮大大咧咧道:“咱张家、徐家又不怕他!”

  张夏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打算做官,但你可别连累其他人!”

  张铮看了陈迹一眼,闭上了嘴巴。

  此时此刻,陈迹沉默不语。

  当太子出现的刹那,他体内熔流疯狂翻涌而起,如同恶虎。

  他心脏急促跳动着,心脏泵出的血液从额头血管流淌而过时的汩汩脉搏声,宛如熔流的咆哮。

  足足十余息,熔流才渐渐归于沉寂。

  这还是第一次熔流出现如此疯狂的反应……难道是因为见到了一国储君?

  正思索间,太子看向院中,他的目光从陈迹脸上扫过,当他看见张夏时,目光微微停顿,而后看向张铮与小满:“这几位是……”

  陈问宗从后面走上前来:“回禀太子,左边是舍弟陈迹和他的随身丫鬟,右边则是张拙张大人的公子与千金。他们二人此次随我等一同前来固原,本意是游玩,没想到却身涉险中。”

  太子微微颔首,对张铮、张夏拱手:“我本次领命前来固原彻查杀良冒功案,连累两位了……”

  话音未落,驿站外亮起火光。

  众人回头,一队甲士明火执仗而来,狼行虎视。甲士身披藤甲,藤甲上还能看见斧凿刀劈的痕迹。

  是边军甲士。

  太子身后,二十余名银甲亲卫拔剑而出,边军甲士穿着破旧藤甲,腰刀未拔,脚步不停。

  一股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彪炳气焰冲天而起,逼得亲卫下意识连退两步。

  边军站在驿站台阶上,太子亲卫站在院子台阶下,彼此剑拔弩张,火把的火焰不停摇曳,被风吹得噗噗作响。

  正值此时,陈迹忽觉胳膊被人抓住,力气越来越大。

  他侧目看去,却见张夏盯着边军方向。

  张夏嘴唇微启,细若蚊声道:“边军将领身后的那个人,下午曾来过驿站。当时此人并没有披挂藤甲,但他右脸颊处有一条伤疤,我不会认错。”

  陈迹瞳孔骤然收缩,他眼神打量过去,那脸上有伤疤的汉子眼神越过其他人,朝院中审视过来,似在寻找什么。

  不对劲。

  按驿卒所说,这驿站常年闲置,平日里连柴火都不充足。

  一个边军甲士换了便衣悄悄来到驿站,本就不合常理。

  若此人真是凶手,未免也太张狂了些。杀了陈家三十四口人,竟还敢大摇大摆的回到此处?

  这边军到底有何底气,竟敢如此忤逆一国储君?

  张夏低声问道:“要不要拆穿他?”

  “不可,”陈迹不动声色回应道:“这里是边军地盘,若真惹得对方狗急跳墙,谁也活不成。更何况,咱们也只是看见对方来过,没法证明对方是来下毒的。不要紧张,不要让对方发现端倪。”

  张夏点点头,神色渐渐平静下来:“明白。”

  剑拔弩张的对峙中,太子抬头看着台阶上的边军:“诸位来此何事?”

  领头的边军将领抱拳回应道:“回禀太子末将听都司府守卒禀报驿站发生命案,率人前来缉拿凶徒。”

  李玄上前一步拦住边军:“诸位不必入内,此地有我羽林军即可。”

  边军将领闻言一怔,当即手按腰刀,沉声道:“李大人,我固原都司府统辖三十六千户所,掌管这一城之地,抓细作、捉凶犯都是我都司府职责所在,还望太子和李大人莫要逾矩。”

  李玄手按腰间剑柄,针锋相对道:“我怎知这是不是你固原边军所为?若此案交予你们,正好给你们毁灭证据的机会!”

  边军将领面色一变,目露凶光:“李大人这是何意?我边军在此戍边,抛头颅、洒热血,容不得你泼脏水!”

  李玄冷笑一声:“是不是泼脏水,你心里清楚得很。”

  边军将领怒道:“我们边军杀人,向来与景朝贼子白刃见红,何时用过下毒这么下作的手段?”

  李玄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太子按住肩膀。

  他回头看向太子:“太子殿下……”

  太子缓声道:“无妨,我来与周将军说。”

  李玄迟疑片刻,退至一旁。

  太子抬头看着台阶上的边军将领:“周将军,陈大人初来乍到便遭此不幸,已是骇人听闻。我回去后定要连夜写奏折,以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禀明父皇,彻查此事。如今边军也有嫌疑,还是避嫌一下的好。”

  周将军神色凝重:“殿下,非是我等有意冒犯天威,只是我等也担心有人将此事栽赃嫁祸于我们。近年来边军受诸多非议,实在担不起此等污名了。太子本是来查杀良冒功案的,与此事并无关系何必插手?”

  太子轻轻摇头:“非也,陈大人如今乃是詹士府少詹士,入我东宫官署,他的事自然就是我东宫之事。周将军,你带人来围我羽林军,难道是想谋反不成?”

  周将军直勾勾盯着太子:“太子不必吓唬我,我周某人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顶天立地、问心无愧。便是到御前评理,我也不怕。若太子殿下执意不让我等追查此事,那我等也只能冒犯了。”

  太子看了看凶神恶煞的边军甲士,沉吟片刻后说道:“不若如此,边军与羽林军一并追查此事。若边军真的清清白白,羽林军也好为各位做个见证。”

  周将军眼神闪动,数息后有了决断:“好!”

  太子转头看向陈礼钦:“陈大人,这驿站是住不得了,诸位随我一同回都司府吧,那里还有几间空院子。”

  陈礼钦拱手道:“全凭太子殿下安排。”

  太子又看向张铮、张夏:“两位意下如何?”

  张夏回答道:“回禀殿下,我们随陈家一起。”

  太子当先走上台阶,边军甲士纷纷让开道路。

  张铮在后面低声问道:“要不咱们跑吧?都司府是边军老巢,咱们住进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到时候天天提心吊胆,饭都不敢吃。”

  张夏否定道:“我们若是跑了,定会让对方心生疑窦,打草惊蛇。”

  陈迹平静道:“若真是边军所为,他们绝不会让人死在都司府里的。走吧,此时去边军地盘反而最安全。”

第231章 羽林军

  兵荒马乱的驿站里,羽林军与边军甲士一同冲进屋中。

  边军甲士闯进人字房通铺,还未开始搜查,羽林军也挤了进来,将人字房挤得水泄不通。彼此暗暗以肩膀撞击,撞得甲胄一阵哗啦啦声响。

  一名羽林军从边军身旁经过时,边军甲士漫不经心伸脚,将对方绊了个踉跄。

  羽林军怒目回视,锵的一声拔剑出鞘。

  刹那间,人字房内响起一片拔出兵刃的声音,十余名羽林军、边军甲士在狭窄的屋内犬牙交错,仿佛十多个火药桶撞在一起,一碰就炸。

  有边军甲士冷笑道:“怎么,待在皇城根儿的纨绔子弟,连景朝贼子都没杀过一个,还敢对我边军拔剑?你这柄宝剑杀过人吗?”

  年轻的羽林军举着雪亮的长剑,平静环视着周遭:“莫说没用的,爷们最近憋着一肚子火,若不是太子不许,早拿你们练练手了!”

  “做什么,想要自相残杀?!”

  周将军听见动静,快走几步来到门前,冷冷的盯着所有人:“我边军的刀,是用来杀景朝贼子的,都给我收起来!”

  边军甲士闻言,毫不犹豫的收刀还鞘。可其中一名羽林军却不罢休,他上前一脚踹倒方才绊他的甲士:“让你脚贱!”

  “你他娘的找死!”边军甲士怒目相向。

  此时,原本已经要前往都司府的太子去而复返,站在门口愠怒道:“齐斟酌,赔礼道歉!”

  名为齐斟酌的羽林军辩解道:“殿下,是他方才先出脚绊我!”

  太子皱眉:“道歉!”

  齐斟酌犹豫片刻后,不情不愿道:“抱歉!”

  院子中,陈迹从马厩牵出枣枣,他隔空听着屋里的动静,低声问张夏:“太子怎么说也是一国储君,边军如此顶撞太子,难道不怕下狱吗?”

  张夏回答道:“边军被胡家掌控多年,早已有尾大不掉之势。只是胡阁老在朝中向来不偏不倚,以至于谁也不想招惹胡家。谁惹了胡家便会将胡家推到对面去。胡家看似夹缝中求存,却是最稳妥的那一个。”

  张夏抚摸着枣枣的脸颊继续说道:“朝廷需要边军稳如泰山,这样他们才能在繁华之地安枕无忧。父亲说过,换谁坐在胡阁老的位置上,恐怕都没法做得更好了。”

  陈迹心中暗忖胡家与世无争,太子擅长和稀泥,那位深居西苑仁寿宫的万寿帝君却偏偏要将他们碰在一起?

  ……

  ……

  两炷香的功夫,甲士们将驿站搜了个底朝天,并未搜出有用的线索。

  羽林军与边军甲士走出屋子,列在院中听令。

  太子见无迹可寻,只得对陈礼钦温声道:“陈大人,眼下怕是寻不到凶手了。你们舟车劳顿,先随我回都司府安顿下来吧。”

  陈礼钦拱手道:“有劳殿下了。”

  太子领着羽林军穿过驿站正堂,羽林军白色的斗篷随风而动,威风至极。

  正当陈迹牵着枣枣经过边军甲士时,却听周将军忽然开口问道:“请问,哪位是陈迹?”

  陈迹牵着缰绳的手骤然握紧,而后客客气气的抱拳回应道:“周将军,在下便是陈迹。”

  忽然间,太子于驿站正堂內驻足不前,微微偏过脸颊来。所有羽林军皆回首望来,目光在周将军与陈迹之间来回逡巡。

  周将军打量着陈迹,风蚀般的面孔和缓下来,笑着问道:“先生身体可好?”

  陈迹客气道:“劳周将军挂念,先生身体无恙。”

  周将军拍了拍腰间佩剑:“这柄剑便是王先生早年赠予我的,我一直随身佩戴。当年他于我有恩,如今他的亲传弟子来了固原却险些丧命,当真惭愧。往后若在固原地界再遇到什么难处,定要来找我,绝对比找任何人好使。”

  陈迹沉默片刻才回答道:“周将军多虑了,有太子的羽林军护卫左右,想来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周将军一怔,转头看了一眼太子,而后低声说道:“抱歉,你且回去安顿,改日再叙。我平日就在都司府衙门,随时可来找我。”

  陈迹松了口气,当即牵着枣枣快步离开。

  来到驿站门外时,却见太子已翻身上马。

  太子见他出来,坐在马上轻声问道:“陈三公子与周副总兵是旧识?”

  陈迹笑着说道:“回禀殿下,在下的授业恩师王道圣与周将军是旧识,但我此前并未见过周将军。”

  太子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笑容和煦:“原来如此……陈大人,陈家可谓一门三杰,问宗、问孝贤弟高中解元、亚元,这还藏着王先生的亲传弟子。”

  陈礼钦赶忙道:“殿下过誉了,犬子不成器,当不得人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