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35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这时,金猪从怀里掏出一支小小的布包裹出来,塞进陈迹手中:“这是给你的,好好修行。”

  陈迹怔了一下,他一层层揭开裹着的灰布,却见里面挤着五支老人参:“大人,这是……?”

  金猪忍痛道:“这是我拿自己俸禄买的,你修行天赋极高,可千万别浪费了!”

  说罢,他挑起扁担,晃晃悠悠走入薄雾之中。

  陈迹忽然觉得,整座洛城如同一架飞速疾驰的马车,靖王就像是一名车夫,过去十余年里他都兢兢业业的勒紧缰绳,调转着马车的方向走在官道上。

  而如今,这名车夫松手了,他任由这架失控的马车,带着车上的所有人,朝悬崖边缘冲去。

第164章 托孤

  安西街的青石板路上,陈迹孤零零的挑着扁担往回走。

  两只盛满水的木桶压着扁担上下摇晃,却没有洒出一点水来。

  他思索着金猪提供的信息,只觉得洛城上方笼罩着一层阴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刘家如果真的反了,恐怕第一件事便是要拿司礼监的“阉党”祭旗,而他这个司礼监麾下的小小密谍,必然首当其冲。

  这一次,会死很多人。

  刚回到医馆他便看到白鲤郡主换了一身白净衣服骑在墙头,笑着对他招手:“陈迹陈迹,帮忙递一下梯子。”

  陈迹弯腰放下扁担,搬了梯子过去。

  白鲤一边顺着梯子下来,一边好奇道:“是你帮忙擦了这面墙上的瓦片吗?一点灰尘都没了。”

  陈迹扶着梯子嗯了一声:“我看你翻墙的时候白衣服老蹭到灰尘,就擦了擦。”

  白鲤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干净的裤子,抬头笑吟吟道:“谢谢!”

  待到世子脑袋冒出墙头时,陈迹好奇道:“许久没见小和尚了,他人呢?”

  世子得意洋洋道:“父亲说他待在洛城会跟我学坏,于是就将他送去京城钦天监,跟随副监正徐术一起修行。”

  陈迹无奈道:“世子究竟在得意什么啊……世子与郡主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世子顺着梯子滑下来:“来找你学刀术啊,陈迹,教我刀术吧?”

  话音落,靖王一副虚弱模样掀开门帘:“他不过是个小小学徒,跟他学有什么用。”

  陈迹疑惑,靖王怎么突然对自己怀着一股浓烈的怨气。

  奇怪,这怨气从何而来?

  此时,白鲤瞪大眼睛:“爹,您干嘛这么说陈迹?”

  靖王也瞪大眼睛:“我就想这么说,不行吗?”

  白鲤纳闷道:“父亲,您怎么突然看陈迹不顺眼了?先前您还夸他来着。”

  靖王没好气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我儿子闺女来了不先探望我,反而先跟他聊起来。你怕是都忘了,你爹还病着呢!”

  白鲤赶忙从屋里搬出竹椅,讪讪的扶着靖王坐下:“爹,我们这不是一大早就赶过来看望您了。”

  靖王慢悠悠道:“你来看谁你心里清楚……”

  白鲤赶忙压低了声音说道:“爹,您快别说了,我当然是来看您的啊。”

  陈迹看向靖王好奇问道:“王爷,徐术是钦天监副监正,监正是谁?”

  白鲤解释道:“我知道,钦天监的少年监正叫胡钧焰,老君山道庭的小师叔。”

  “这名字有些熟悉,”陈迹努力回忆着:“等等……先前有人给我说过,嘉宁八年冬,胡阁老的嫡孙曾在上元节被丐帮掠走,后来又被胡家给寻回去了,是他吗?”

  白鲤站在竹椅旁边给靖王捏着肩膀:“是他是他,听母亲说,当年闹得很轰动呢。他被胡家寻回去之后,老君山道庭的掌教岑云子亲自去京城代师收徒,将胡钧焰收入道门。所以,这位胡钧焰算是岑云子的师弟,张黎道长的师叔。”

  陈迹忽然有些疑惑,岑云子为何突然登门收徒,使胡钧焰摇身一变成为道庭小师叔。

  陈迹好奇道:“他多大岁数?”

  白鲤掰着手指算了算:“二十七岁?”

  陈迹感慨道:“二十七岁便已是正四品的钦天监监正了啊。”

  白鲤笑着说道:“你一定也可以的。”

  靖王换了个姿势,撇撇嘴道:“他?做梦呢!”

  陈迹默默听着,也不还嘴。

  说话间,医馆门前侍卫恭敬声传来:“静妃夫人,冯大伴交代过,除医馆太医、学徒,外人不得随意进出医馆。”

  啪的一记清脆耳光声响起。

  春容嬷嬷狰狞道:“说我家夫人是外人?谁教伱们这么做事的,滚开。”

  静妃在一旁温声劝慰道:“春容,他们也是奉命行事,莫要怪罪他们。不过还是烦请几位将军让开吧,我乃是王爷侧妃,尔等岂有拦着我的道理?”

  院子里,靖王听到静妃的声音,赶忙起身回了正屋他进屋前朝陈迹交代道:“你等会儿拦她一下,我今日不想见人。”

  陈迹迟疑一下:“静妃夫人来势汹汹,我怕是挡不住。”

  靖王无情道:“挡不住也要挡。”

  进屋后,他贴在窗户上,静静听着门外的动静。

  一边听,一边小声问姚老头:“你说,你这徒弟会不会也挨一巴掌?”

  姚老头慢条斯理的反问:“王爷是希望他挨这一巴掌,还是不希望他挨这一巴掌?”

  靖王想了想笑着说道:“还挺希望的。”

  姚老头随口道:“因为郡主?”

  话音落,只听陈迹在屋外说道:“夫人,我师父正在给王爷施针,很快就好,您稍等一下即可。”

  靖王黑了脸。

  他缓缓看向姚老头,却见姚老头已默默拿出一套银针,示意他躺在床榻上。

  靖王不情不愿的躺下,一边任由姚老头施针,一边压低了声音抱怨道:“这小子怎么如此记仇?”

  姚老头乐呵呵笑道:“王爷不也一样?”

  片刻后,姚老头掀开门帘对外面说道:“静妃请进。”

  陈迹凑在窗户旁,默默偷听着屋内的交谈声。然而声音太小,他们只能断断续续听见静妃说:“妾与父亲见面聊起王爷的病情,他说他与岑云子道长是旧相识,他们曾一起……妾一定帮王爷取来生羽丹……”

  不到一炷香时间,静妃红着眼眶匆匆离去。

  屋内久久的宁静,宛如一个棋手捏着棋子枯坐,陷入长考。

  忽然,靖王轻声道:“刘家等不及了。”

  下一刻,他在屋内平静道:“陈迹,进来一下。”

  陈迹看了一眼院中的世子与白鲤,这才掀开门帘进去,却见靖王从床榻上坐起身来,黑着脸一根根拔掉银针:“我要出去一趟,你跟我走。”

  陈迹一怔:“王爷白天便要出门?万一云妃与冯大伴过来探望您怎么办?”

  “放心,他们现在有忙不完的事,顾不上我了。”

  ……

  ……

  洛城,东市,安乐街。

  这里是洛城晌午最热闹的地方,长长的街上茶馆林立,酒楼遍地。

  城里游手好闲的老爷们喜欢坐在茶馆里点一壶茶,要一份瓜子或是茴香豆,听着评书,从白天到晚上。

  福楼茶馆门前,靖王背着双手,抬头确认了一眼招牌,这才抬脚迈过门槛,领着陈迹寻了個角落坐下。

  茶馆里的小伙计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正清扫着地上的瓜子皮,他见两人登门,当即笑着迎了上来:“两位客官想喝什么茶水?”

  靖王随口道:“一壶毛尖,一碟瓜子、一碟茴香豆、一碟蜜饯、一碟酸角子。对了,今天评书讲的什么?”

  小伙计眉开眼笑:“爷,方才周先生讲了一段夫子成圣斩妖的故事,算是老话新讲,精彩得紧。接下来说是要讲点时兴的事儿,好像是陆浑山庄佛道辩经的新话本,有关咱靖王的。”

  靖王眼睛一亮:“这个有趣,得听听!”

  待到伙计离开,陈迹坐在八仙桌旁,忍不住问道:“王爷,您说的正事,不会就是在茶馆里听评书吧?”

  靖王反问道:“谁说只有家国大事才是正事?听评书就不是正事?”

  陈迹好奇道:“那什么才算是正事呢?”

  靖王用手指叩了叩桌面:“开心才是正事!”

  不怪陈迹疑惑,这位实权藩王昨天先是领着他去听了一出戏,今天又领着他来茶馆听评书,眼瞅着豫州大乱将起、战火席卷,对方却一点不着急。

  陈迹思索再三,还是低声说道:“王爷,刘家谋逆之事,您真打算撒手不管了?”

  却见靖王看着评书台上慢慢说道:“我二十一岁封王时,一身黑色衮服上绣着四爪金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一年我临危受命,世家侵占田亩,乡绅把持县权,盐税收不上来,铁税收不上来,举头望去,仿佛全世界都是敌人。于是我每天三更起床处理政务,一点错误都不敢犯,一点时间都不敢浪费,只惦念着一统山河让百姓过上安生日子。可后来我才发现,朝廷痼疾已根深蒂固,绝非一日能够根除的。”

  “如今我四十五岁了,时日无多。我这才想起,自己总是听人说起茶馆里的故事有趣,却始终没空坐下听一听。”

  “你说,人这一辈子,什么才是正事?”

  陈迹沉默不语,今日的靖王似乎有太多的话想说,他却不知道对方为何偏偏说给自己听。

  此时,靖王隔着桌子平静望向他:“昨日那栋通济街的宅子不是林员外的,是他从我这里租去的,地契在我这里。”

  “这座福楼茶馆也是我的,整条安乐街一半产业都是我的。”

  “京中三十一间铺面,京郊一千二百亩良田……这些都没在王府账上,也没人知道这是王府的产业,我会一并留给白鲤。”

  靖王凝视着陈迹:“陈迹,若没有龙王屯军镇你冒死救白鲤的事,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断然不会落在你头上。我且问你,若我有一天死了,你会护着白鲤吗?”

  陈迹豁然抬头,他终于明白靖王今天要做什么了……托孤。

  两人沉默着,将茶馆的喧嚣置于身外。

  陈迹斟酌许久之后,终究是嗯了一声。

  靖王郑重道:“我要你亲口说一遍,你会护着她。怎么,一个将死之人的小小请求都不能答应?”

  “王爷放心,我会护着她的。”

第165章 逃亡

  八仙桌前,陈迹与靖王相视无言。

  直到福楼茶馆的伙计将茶水、蜜饯、瓜子放在两人之间,这才松缓了沉重的气氛。

  待伙计退去,陈迹拎起茶壶,给靖王倒了一杯茶水:“王爷,为何是我?”

  靖王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论实力,你连先天行官都不是,我麾下比你厉害的人有很多。论聪明智慧,你虽脑子灵光,却不是个能够筹谋千里的人。”

  靖王继续说道:“但你好像和其他人不太一样。自己辛辛苦苦制出的水泥,分红说分就分出去了;别人躲之不及的民变,你说跳下去就跳下去了;九死一生的龙王屯,你也没有一个人逃走。有时候,我也不确定你是聪慧还是痴顽。”

  陈迹沉默不语。

  靖王盯着杯中的残茶,而后斜睨着陈迹说道:“我将这么多财帛留给白鲤,对她未必是好事。虽然我很不想夸你,现在甚至还有点烦伱,但本王不得不承认若换个人来护她,我是不放心的。是你的话,还行。”

  陈迹纳闷道:“王爷为何烦我?”

  靖王抓了一把瓜子,瞥着陈迹:“蠢货,自己想去吧。”

  陈迹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漫不经心问道:“王爷没有为世子打算一下吗?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世子。”

  靖王沉默片刻:“他有他的路要走。”

  陈迹思索许久,终于壮着胆子问道:“王爷到底准备做什么,为何要托孤?刘家这变局,王爷在当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平叛还是谋反?”

  靖王没有回答这個问题,只是平静道:“说书先生来了,听评书吧。”

  此时,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在台下狠狠抽了一口焊烟,而后用鞋底将烟锅中的烟灰都磕出来。

  他慢慢悠悠走到桌案前,重重一拍惊堂木,将开场词铿锵道来:

  “人生在世,天天天,日月如梭,年年年。富贵之家,有有有,贫穷之人,寒寒寒。升官发财,得得得,两腿一蹬,完完完!”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话说嘉宁三十一冬,陆浑山庄佛道辩经,一少年郎横空出世,坐阴阳鱼中试问佛子,若是无我,谁在轮回,谁需解脱?”

  陈迹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