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江东月
而后又一段话,继续出现。
【我父今年三十有三,陛下开国之初开科举之时,只考了秀才功名,本想继续科考,却不料陛下已禁止科举。】
【洪武五年,因秀才功名,有幸进照磨所担任检校。】
【五年以来,我父恪尽职守,每到两税繁忙之际,便日夜颠倒。洪武八年,我父连续一月不回,再见之时,已骨瘦形销,判若两人!】
【去年七月,炎夏炙烤,我父独坐书房,因一地税粮明细有误,我父不敢耽搁,恐误国事。笔未止,汗不停,三日不寐!终查有误。然昏迷两日夜,醒后父言:吾为大明省下万石税粮!】
【只此二事,我父尽职尽责,于公并无愧其检校之职。】
写到这里。
苏闲只感觉,自己胸口都有一口气憋着。
自家父亲苏贵渊,也的确如此。
平日里,他像是个老好人,他所说的这两件事中。
其实那时候根本不是父亲一个人的事,但同僚之中,总有人借着机会,给父亲多增负担。
人家能回去,他就不行。
自家这父亲,逆来顺受,也从不拒绝!
那一月未归,若不是托人来信,娘亲还以为父亲出了什么事。
而在这口气之下。
苏闲的笔再度开始。
【我父忠厚实诚,勤俭为家,在外亦沉默寡言,一家三口,仅赖以其岁俸勉强度日。】
【现今,我父一年四季,除却官服之外,只有两套常服,一夏一冬。】
【忆往昔,每逢年关之时,观旁人之父,皆有锦衣绣袍,光彩照人。然吾父,唯有补丁。】
【小儿观市井之众,同龄之父,或流连赌坊,或沉迷勾栏,或出走嬉戏,家中之事,不闻不问。惟吾父,尽职尽责,勤勉顾家,未尝学他人之行!】
【于私,可谓已尽父之责焉!】
苏闲停笔。
再度想出一些事,却是心中有些怨愤,再度写道:
【陛下开国大明,短短十年,天下贤才亦如过江之龙,一飞而起,再飞冲天!】
【唯有我父,五年之前,担任检校,五年之后,同僚或已升任六品主事,一年一品,连升四品!或有外派为官,政绩斐然,如今已是一县一州之主官!】
【而我父,仍是九品检校!】
【试问陛下,若我父真贪赃枉法,官官勾结,贪墨税粮。】
【而今,为何还是一年俸禄,六十余石的检校?】
【同僚上官,欺我父呆板迂腐。】
【往年新人,如今已是我父顶头上官!】
【岂不闻,天下有如此呆板迂腐之贪官?】
写到这里。
私事已经写完了。
这就是苏闲的第一个目的。
而接下来。
才是他之所以要下这个决心的根本。
也是和李协,所告诫父亲之不同的所在。
【此次空印案,陛下因官官包庇,互相隐瞒,恐其内有贪墨税粮,侵吞百姓民脂民膏之举,遂大怒问责,欲大开杀戒!】
【小儿年幼,尚不知其内复杂纠葛,故而不敢对此案有过多涉及。唯我父身陷其中,却誓要辨明查清!】
【空印一案,为各省与户部往来之账目明细,各地主官为空白文书加印,大开方便之门,而后来京,依户部所见再私填数目。】
【其内若有公权私售、贪污舞弊、侵吞税粮之举,防不胜防。】
【故,小儿曾在开篇名言:皇帝老爷杀的好!】
【此皆为发自肺腑之言!】
笔墨稍停。
苏闲眉宇越发凝重,该说的已经说了。
而接下来,与其说他要顺着来,倒不如说,他要说出自己的猜想!
反正“童言无忌”。
为求保险。
苏闲甚至,直接在猜想之前,就将保险加上。
【然,小儿却知,自开国以来,陛下掌诸臣公私之事,亦如数家珍。】
【此空印之事,正如民间官场传言,各地吏员知晓,主官知晓,京城上上下下,上到辅国丞相,下到九品检校,无一人不知,无一人不晓。】
【盖因大明地大物博,来去归途万里,世人对空印之事皆言:属无奈之举。】
【然此万人皆知之无奈之举,陛下怎会不知?】
【故而,此次空印案,绝非陛下无意发现。】
【状似无意,实有深意。】
【请陛下看小儿年幼,童言无忌,只此寥寥猜测几笔。】
笔墨落下。
最后的结尾,却也已经顺势而出。
【元末之时,群雄割据,陛下一人草莽化龙,以盖天伟力扫外元,镇诸雄,终开大明!】
【然,此片炎黄故土,距离前宋南北二分之时,已有二百余年,异元统治,也近百年!】
【百年时光,汉地沉沦,礼法覆灭,各地豪族并起,匪寇猖獗、为祸人间!】
【因大元包税制度,各地主官只需负责大元分配之税粮额度,便可在所辖之地,肆无忌惮,以万般理由,开各色苛捐杂税,分民脂民膏!】
【数百年之歪风邪气,早已助长……官绅一体,盘剥百姓!】
【时值大明,陛下虽有再开天地之壮举,有文杰武雄,治理天下,驱除鞑虏!】
【却无法深入各地,细微入末!】
【大明立国后,各地掌权官,却大多出自豪绅之族,或本是元末之官!】
【旧法不去,新法何存?】
【故而,大明虽新立,但顽疾尚犹存!】
【小儿猜测……】
【陛下之意,当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此时。
幼小的苏闲正襟危坐。
歪歪扭扭的最后几行,已经落于纸面。
【借空印血案……】
【立威于官宦之间,立法于百姓人心!】
【届时,纵然再天高皇帝远!】
【百姓也知,今非昔比,旧元已去!】
【如今天下,日月朗照!】
第5章 偷梁换柱
写完了!
苏闲不知道自己这个猜想,是不是那位洪武皇帝的心里想法。
但在“朝官们”都去劝阻求情,甚至拿着“不可滥杀无辜”、“空印是无奈之举”的等等说法下。
自家父亲再去添一篇类似的,肯定没有半点用。
相反还是助长那位皇帝,愤怒之火的柴薪。
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这篇,反其道而行之!
毕竟。
谁不想听好听的?
但愿这“童言无忌”真能起到作用。
苏闲再度看了一眼自己所写的这篇奏疏。
其实。
他写的这些,并不全。
因为空印案所涉及的缘由,远远要比自己写的这些要更多。
甚至空印案的后果,也远远不是“杀戮过多”那么简单。
其最后带给百姓的,甚至也不是洪武皇帝所想的官吏清明。
而是更加光明正大的贪污。
可以说。
此案,最大的好处,便是洪武皇帝在官员之间立威,也让天下百姓知道了,今时的大明,和十年前的“以宽失天下”的大元……
根本不同。
当然,元以宽失去天下,可不是对百姓宽容,而是对贪官污吏的纵容!
至于这些没写完的。
苏闲心念一动,自然是交给了自己的父亲。
如今自己才六岁。
为这个家去奋斗,努力的,也不应该是自己。
想到这儿。
苏闲又是灵机一动。
“无论如何,总该留点钩子才对。”
如果鱼饵算是这篇奏疏。
那洪武皇帝上不上钩,还是两说。
要让父亲脱离这“空印案”,也得让他使出自己的本事。
很快,他在最后又补充道:
【然陛下今日所为,虽大开杀戒,是为百年乱世之中,树大根深顽固腐朽之豪绅贪吏!】
【但以空印为始,血案爆发,各地运送之官员,大多却都是不得已为之。】
【陛下可曾想过,空印案后,又有何改善善后之策?】
【能让空印前后之弊端,就此一扫而空?】
这疑问刚一落定。
苏闲紧跟着后面就写道:
【小儿曾听父言:他任检校多年,对这朝廷审计核验之法,却有些无法与外人言说的心得。】
停!
就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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