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寡欢太叔
“来人,把燕王妃送去北平。”
来人没走,而是又靠近几步,“殿下,燕王妃是带着旨意来的。随行的,还有燕王妃原先家里的下人们。”
朱棣放下碗筷,正要起身,突然的停住。
整个身子,就是一种半前倾的姿势,定着不动。过了许久,才又慢慢的恢复正常,“知道了,让她过来吧。”
“舅舅,你看。”常森在帐外烤着羊腿,眼睛时不时的瞥向站在轿子边的燕王妃和毛镶。后者到这儿来,常森一点也不觉得吃惊。
“狗羔子,又来祸害人了。”蓝玉骂了几句,低头继续烤肉,不做理睬。
出帐的朱棣,看到毛镶时,心中一沉。步子几次,都迈不开。直到有人提醒,才往前顾涌几步。
毛镶笑着上前,“下官参见燕王了,燕王您还可好?”
朱棣冷笑道,“你到了这儿,孤还能好?说吧,这回又是谁在父皇身边,说了几句谗言了。让你毛镶到北平来,是要拿了孤呢,还是要拿了永昌侯呢。”
毛镶赶紧的摆手,“下官岂敢,不论是燕王您,还是永昌侯。带兵在外,皇爷可是一道旨意,也没给过您二位。更别说,让下官跑到北平来拿二位了。”
说完,毛镶脸色渐冷,“不过,燕王您说的对,下官确实公干在身。”
转身,看一眼徐氏和面如常色的朱高炽。毛镶一字一顿,“皇爷有旨,徐增寿在宫中散布太子与燕王不和的谣言。即刻拿了,押解回京!”
第一百三十八章 自古薄情帝王家
入春之时,北方少雨。故因如此,脚下的荒草,还是一片枯黄的颜色。踩上几步,泥土很硬,也很松散。稍微的一用力,就能踩出一个脚印来。
靴子,在黄沙地上摩擦,一步,踩出一个脚印来。
朱棣直勾勾的盯着毛镶,嘴巴动一动,没能发出声音。这是圣旨,旨到即行。没有人能违背圣旨,至少朱棣做不到,他不敢。
“徐增寿,犯了什么罪。”
看着毛镶的眼睛,朱棣闪出一丝的愤戾。一种强烈的无力感,从朱棣的心头升起。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徐增寿被毛镶带走。
毛镶笑了,“回燕王您的话,徐增寿在京城,散布谣言。说燕王您和世子殿下,在北平忤压众官。还有人说了,这谣言,是从东宫传出来的。您和太子之间的,那自不必说的。”
接着,毛镶顿了一下,放低声音,“燕王,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压根不存在。臣心系殿下,又怎能放任有人的嘴巴这么不干净呢。”
话音刚落,徐增寿破口大骂。
他冲毛镶的脸,猛的啐了一口唾沫,“你放屁!老子对太子和燕王忠心耿耿,狗日的去京城里散布谣言了!”
毛镶冷着脸,擦去脸上的唾沫。
这么多年了,有太多的人,冲他吐唾沫。可越是这个时候,毛镶就越觉得有意思。
“你狗日的,在皇爷面前,诬陷老子!待回了京城,老子一定要在皇爷面前,弹劾你。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丢去乱坟岗喂狗!”
朱棣脸色同样不好,他瞪着徐增寿,“闭嘴!”
话刚说出口,徐增寿又给咽了回去,瞪大眼睛,看着朱棣,“燕王,下官冤枉啊。我可从来没干过这等的腌臜事,您明鉴啊!”
朱棣骂道,“孤明鉴有个屁用,手上没证据,陛下会让人来北平逮你?”
说完,朱棣摆一摆手,“毛镶,你行公事吧。既然是旨意,孤又是大明燕王,理应照旨而行。你带走吧,孤不拦着。”
被拖走时,徐增寿的屁股底下,滑出一道印来。
他也不再说话,任凭徐增寿像死狗一样,被毛镶拖走。一瞬间,徐增寿万念俱灰。他心里清楚,一旦自己的罪证坐实。那等待徐家,将是什么样的结局。
“孩儿给父王请安。”
当朱高炽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朱棣才略微的缓过神来。
他慢慢的抬头,看着徐氏通红的眼眶。脸颊上,还挂着两道淡淡的泪痕。一路上,徐氏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她也感受得到,徐家将要承受的是灭顶之灾。
可她,一介女流,又是嫁了出去,帮不得自己的娘家几分。
而且,家里的顶梁柱,徐达还一直躺在床上。说上几句话,都要流着口水。徐氏感觉,徐家要彻底完了。
“毛镶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徐氏抹着眼泪,“殿下,宫里确实有这样的传言。就连母后都说,这事儿戳到父皇的脊梁骨了。可我实在不知,这事儿是老三干的呀。”
朱棣深吸一口气,把头靠在冰冷的石头上。他的眼中,迷茫、不解、愤戾、无奈。
“行,我知道了。就这么着吧,也没别的办法。一路舟车劳顿,累坏了吧。回去北平,好好的歇息。徐增寿的事儿,我派人去京城,再打听打听。”
“父皇虽然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但也不是不近人情的。看看,能不能念及魏国公昔日的大功,饶了徐家这一次。”
朱棣拉着徐氏的手,两人坐在地上。
把徐氏揽进怀里,朱棣轻声的安慰,“再不济,有母后和大哥呢。有他俩在,指定不能看着魏国公受难。出不了事,心放宽些。”
徐氏也跟着点头,看一眼朱高炽,“殿下,陛下还下旨,让炽儿进宫同吴王同学。”
原本平静下来的内心,又波涛汹涌起来。
朱棣握紧双拳,再无力的松开。他转头去看朱高炽,“何时进宫。”
“见了你,他就得走。”
朱棣几乎咬碎后槽牙,突然的眼放精光,脑子里想起一人。他松开徐氏的手,起身就走,“我去去就来。”
后帐之中,响起阵阵木鱼的声音。
朱棣探进去半个脑袋,只说了一句话,“和尚,徐增寿被毛镶给拿了。”
姚广孝睁开眼睛,眼珠子转了转,再给闭上,“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徐增寿被拿,迟早的事。殿下,您不必大惊小怪的。”
拖来一个垫子,朱棣坐在姚广孝旁边,抽走木鱼。
那一下,落空了。
姚广孝再睁开眼睛,怅然若失,“殿下,恕小僧多嘴。这个时候,您千万别多说一句话。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在见到徐增寿的时候,姚广孝就似乎已经能够猜出,总有一天,徐增寿会被拿了。
至于罪名,并不重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孤从小与徐增寿一块儿长大。虽非挚亲,却也是情同手足。怎么到了你这儿,就成了不去强求了。”
姚广孝半含着笑,重新抽回木鱼,又敲起来。
朱棣起了火气,再把木鱼抽走,“你再不说话,孤就把这木鱼给砸了。”
“殿下,您放心。您只需做到一点,徐家就出不了事,徐增寿也死不了。陛下,他无心去扳倒徐家,也不想去杀徐增寿。”
“孤要怎么做?”
“从今日起,除燕王妃外,与徐家一众之人,不再有任何的瓜葛。无论到了何时,无论身处何地。您,都与徐家,没有一丁点的关系了。”
见朱棣欲言又止,姚广孝加了一句,“您现在,是不是觉得,十分的愤怒。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火气。”
“小僧觉得,您的那位父皇,他就是要打磨您的心性。什么时候,您不再对朝廷里的事,产生丝毫异议时。这份打磨,也就到头了。您父皇,要的是完全听话的塞王,而不是特立独行的塞王。”
朱棣语塞,这话听着,似乎对,又似乎不对。
看着朱棣走远,姚广孝不禁摇摇头,“自古薄情帝王家。”
第一百二十一章 送军报
“舅舅,您坐这儿。”
常森捂着伤口,把蓝玉带到主座旁边,虽然心里头不服气,却也不敢表现出来。
“舅舅,怎么说,我们也是打了胜仗。几个都是头一回上战场,您也别这么苛责。刚刚在战场时,李景隆那叫一个英勇无畏。几下,就把女真和高丽人,打打蒙了。”
对这个,蓝玉并不是十分感兴趣,“哦,是嘛。”
“伤了多少,死了多少。我从外头进来时可是看到,你们伤了不少啊。步兵、盾兵,更是不剩多少了。老实说,到底是死了多少。”
常森有些为难了,虽然是打了胜仗,伤亡却要比女真、高丽多出许多。
“这...”
“如实说,你就算是谎报,到了兵部和大都督府那儿,你也瞒不住。不如先说了,我还能替你说上几句话。”
两人出中帐时,周遭的士兵们,都躺在地上哀嚎。
蓝玉脸色愈发沉闷,他走到一人身边,仔细去看对方腿上的伤口。
血迹已经干涸,天寒地冻之间,伤口开始凝结成血霜。血肉模糊,还有着一层铁锈。轻轻触碰一下,毫无知觉。伤口结痂处,还能看到冰碴。
“不疼?”蓝玉问道。
那人摇摇头,“不疼,站都站不起来了,您碰着也不疼。就是动一动,觉着就跟撕开大口子似的。”
蓝玉不由得摇摇头,伤成这样,基本上是只能在后方养着了。浪费粮食不说,还得找人看着他们。若是其余死在这冰天雪地里,到了兵部也不好交代。
“好好养伤。”蓝玉拍一拍那人的肩膀,起身往前走。
“死伤多少。”蓝玉又问。
常森支支吾吾,半出话,“死伤七千多人,倒是火铳手,只伤亡了两个。”
“这就一半多了?不把将士们当宝,往后谁再给你卖命。你爹攒下来的这些,迟早要败在你手上。打仗,不是你这么打的。李景隆他想左右齐进,那也要看看能不能进。”
“给火铳拉开战线,中间的就得玩命的顶上去。你这不是打仗,这是在送死。”
蓝玉一边走一边说,忽然的停下,,“赵思礼呢。”
“赵思礼不是被舅舅您给带回来了嘛,我先前还觉着,赵思礼回不来了呢。没想到,赵思礼命大,遇着舅舅您了。”
目光所及处,李景隆抱着赵思礼嚎啕大哭。
蓝玉听着心烦,“别他娘的嚎了,跟哭丧似的。赵思礼没死呢,死了也轮不到你哭。”
接着,提出一个金头盔,“这玩意儿,是你的吧。我记得,皇爷有两个金头盔,一个给了沐英,另一个给了你爹。二丫头,你爹行啊,皇爷赐的金头盔,就这么给你带到大漠来。”
“若是丢了,被鞑子给拾去,皇爷的脸面,往哪儿搁。”
李景隆趴在蓝玉跟前,“蓝叔,这事儿咱们就别惊动皇爷了。这东西,是我爹让带出来,给做护身符用的。您也知道,我这头一回上战场,总得有东西来壮壮胆。”
蓝玉听着好笑,“那成,这事儿不和皇爷说。那三爷那边呢,你又怎么交代。”
“三爷咋了。”
“赵思礼是三爷的人,原本就瘸了一条腿,如今,跟了你这一遭,又瘸了一条。回了京,你不得和三爷交待交待。”
李景隆一下子泄了气,坐在一边的石头上愣神。
当赵思礼把他从雪地里拎起来时,起初李景隆还不曾多想。回营之后,才想到赵思礼素有腿疾。一手用力时,胯下不稳当。将他提起,确实不易。
“我自去三爷那儿认罪就是了。”
常森继续跟着蓝玉,“舅舅,这事儿您去和三爷说说呗,这打仗哪有不负伤的。您身上,大大小小的刀口几十道,也没见有人来追究您啊。”
蓝玉笑了,“伤就伤了呗,要是不伤,哪来的资格领一份军功。就算是领了,也有旁人要碎嘴子。”
“三爷有意降恩于赵思礼,咱们这些做臣的,照做就是了,哪来那么多该问的,不该问的。咱们把三爷护好,日后有咱们的富贵享着呢,不差这一回两回。”
常森恍然大悟,也跟着咧嘴一笑,“三爷对咱们,可真是不赖。”
常家三兄弟,属常森年纪最小,与朱允熥的交集也最少。从小,常森鲜有进宫。年长些后,又跟着常升四处奔跑。家中事,尽交常茂打理。
只知道,常升经常放在嘴边的话。
“皇爷、太子,于常家有厚恩,几世不得偿报。而三爷年幼,易受人欺负,常家万死也要护住三爷周全。”
想到朱允熥,蓝玉不由得两眼放光,满是宠溺,“咱们三爷,不比旁的那些强上太多了。皇爷夸,皇后夸,太子也跟着夸。这回出征,本打不起来。”
“三爷既然好战,那咱们就给三爷打出一片天来。也让那些只会写字骂人的,住一住嘴。”
常森听着,却说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来,“舅舅,咱们得护着三爷不假。可我觉得,咱们不能把三爷当作一个娃娃,咱们得把三爷当作和太子一个样,不能失了敬。”
蓝玉眼睛一瞪,“咋能和太子一个样,太子是太子,三爷是三爷。”
说是这么说,蓝玉语气却是松了下来,脑子里也起了琢磨。常森这么说,反倒是提醒了蓝玉。
“我说,你写。”
常森坐下来,研墨提笔,等着蓝玉开口。
“西峰山口,曹国公之子,奋勇杀敌,一点也不害怕。臣远远的瞧着,嘿,这二丫头有他老子当年的风采。有道是,獾狗擒兔,獾狗儿子能杀虎。”
“这赵思礼,瘸了一条腿,今儿又给瘸了一条。三爷说了,赵思礼有大用。臣瞧着,三爷说的果真不错。”
“嗯...”蓝玉皱一皱眉,“就这么着吧,少提点三爷,免得给三爷招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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