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廷益啊,陛下毕竟年轻,才登基数年而已,你不能觉得陛下英明圣德,什么错都不会犯,如今出了这等事情,陛下固然是冲动了,可你就这么堵在宫门口,强迫陛下拖着病体召见大臣,难道就不冲动吗?”
“病中之人,最易焦躁,何况,这宫外如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是陛下召见了我等,心中也必定存有怒意,如此一来,双方都不冷静,岂能好好议政?”
“你这个时候非要进去,对劝谏陛下毫无益处,反倒只会让局面变糟,而且,会让外间议论,陛下不听劝谏,辜负忠臣,反倒成就了你于谦的清名,难道说,我认识的于廷益,什么时候成了要挟君上,邀名买直之人了吗?”
这一重又一重的帽子扣下来,不得不说,俞士悦这个内阁次辅,是真的没白当。
就这一番话,换了别人来,还真的是说不出来。
而明显的,随着他的话说出来,于谦的脸色也略有松动,不过,就在俞士悦以为他要成功了的时候,于谦说出来的话,却像是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和刚刚略显激动的样子不同,这个时候的于谦,明显比刚刚要冷静的多,面对着俞士悦的这一番劝导,他摇了摇头,开口道。
“次辅大人的话,于某当然明白,但是,正因为陛下年轻,所以,于某才更要劝谏。”
这是个什么道理?
俞士悦有些疑惑,于是,于谦的眉头拧了起来,道。
“陛下年轻,所以容易犯错,这没什么,但是正因如此,才更该防微杜渐,我知道次辅大人的意思,这个时候觐见陛下,对于解决问题并无益处,但是,相比较于皇庄之事,近来陛下所作所为,才更令我感到忧虑。”
话至此处,于谦脸上的忧虑之色愈发浓了起来,声音也变低了几分,道。
“想陛下登基之初,听言纳谏,凡朝中大事,必与群臣商议,然后行之,但有不妥之处,必定详加商议,再三斟酌,深恐有遗漏之处,以致影响朝局民心。”
“然则自去岁以来,陛下心性渐改,听言纳谏之时越来越少,独断专行之事越来越多,从当初令科道不得随意参奏,再到临时决定召诸王入京,处处可见此迹象。”
“近日以来,这种趋势越发严重了许多,至于如今,涉及国政之大事,陛下都不同臣下商议,一言而定,长此以往,陛下专断之心一成,朝局危矣!”
“故而,今日于某在此求见陛下,是为了皇庄之事,可也不单单是为了皇庄之事!”
这话一出,俞士悦就知道,彻底没啥希望了。
于谦这个人,什么都清楚,但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清楚,所以才最是让人无从着力。
若是今天于谦仅仅只是为了皇庄之事而来,那么或许凭他刚刚的那番话,还能劝的下去。
但是,现在于谦摆明了就是要把事情闹大,刚刚俞士悦问于谦,他到底是想要劝谏皇帝改变主意,还是就单纯是为了顶撞皇帝,他本来是个反问。
可现在于谦的态度,分明是告诉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要顶撞皇帝!
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帝意识到,乾纲独断会引来朝臣的激烈反弹,进而才会在之后的朝局当中更加谨慎行事。
于谦打的就是这么个盘算,自然再如何劝都没有用。
心中升起一阵无力感,俞士悦踌躇着,道。
“可是廷益,你这么做……”
话只说了半句,于谦便以明白他要说什么,摇了摇头,道。
“于某的确看重清名,但是,若是能够劝得陛下迷途知返,那么,就算是背负骂名,又能如何?”
“我一生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能为社稷尽绵薄之力,余愿足矣……”
第1082章 不撞南墙不回头
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看着于谦这么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俞士悦就知道,彻底没戏了。
现如今的状况,于谦都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他也都明白,以他的地位,如果执意不肯离开,也没有人能逼他。
如此看来,这简直是个死局!
摇了摇头,俞士悦叹了口气,倒是也不再做无用功。
这个时候,刚刚过去劝胡濙的王翺也转了回来,看着俞士悦的神色,这位首辅大人成功把胡濙安抚下来的喜悦顿时荡然无存,踌躇片刻,他忍不住皱眉问道。
“怎么,不行?”
俞士悦沉着一张脸,轻轻点了点头,道。
“于少保已打定了主意,今日恐怕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离开了。”
这……
王翺愣了愣,却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他本以为,以俞士悦的能耐,怎么也能够把于谦安抚下来的,可现如今……
怎么说,王翺也俞士悦共事了不短的时间了,对这位搭档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既然俞士悦这么说了,那只能说明,是真的没有希望了。
如此一来,事情可就棘手了。
要知道,于谦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可谓是最顶级的几个人之一,身上各种功劳在,加上士林朝野的清名,让他完全有成为朝臣领袖的力量。
没瞧见刚刚连王文这个吏部尚书,都压不下他,可以说,今天只要他不肯退,那么,这场风波便平息不了。
如今在场的众臣,的确大多都并不坚定,但是,如果有个人愿意出头,那么,跟在后头进谏的勇气,他们还是有的。
可是于谦……
看了看对面板着一张脸,站得稳稳的于少保,王翺也叹了口气,这个倔脾气,真是会给人找麻烦。
这般想着,王翺将目光转向了宫门处,既然这边劝不动,那就只能希望,陛下对于谦的荣宠依旧,能够稍退一步了。
否则的话,要是两边都不肯让步,那今日的局面,怕是要难以收拾了……
大多数时候,希望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难以实现。
就如现在,尽管明知道让皇帝让步这个想法很荒谬,但是,看着站在自己等人面前,去而复返的怀恩,王翺还是满怀期待,然而,现实并不会因为他的期望而发生改变。
在众臣的目光注视之下,怀恩怀里的拂尘抖了抖,道。
“陛下口谕,今日龙体有恙,不见大臣,诸位,请回吧!”
虽然已有预料,但是,听到这句话之后,在场的不少大臣,脸上还是露出一阵失望之色,与此同时,不远处也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
不少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最前头的于谦身上,这种时候,这位一向令人敬仰的于少保,也果然没有让人失望,上前一步,道。
“不成,今日于某,必须要见到陛下!”
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但是同时,也让在场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怀恩虽然素来脾气好,可作为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自然也不会是软柿子。
于谦这一句话说出,怀恩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静静的望着对面的于谦,一言不发。
不过,对于谦来说,他显然并不怕得罪一个宦官。
正对着怀恩,于谦开口道。
“烦请公公禀告陛下,今日若不得陛下召见,臣愿一直在此等候……”
如同俞士悦等人担心的那样,有了于谦这个牵头人,在场的不少大臣都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纷纷附和道。
“不错,我等就在此处等候,还请公公禀明陛下,务必召见我等。”
一时之间,场面乱糟糟的。
面对这种状况,怀恩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再劝,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于谦,半个字都没说,然后转身回宫。
这种反常的举动,无疑更令在场的众大臣担心起来。
但是,于谦却面色平静,似乎意识不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一样。
见此状况,其他的几个大臣叹了口气,但是步子却也同样没有挪动,依旧站在原处。
念着有这么多人,天子就算要罚,应该……也不会罚的太重吧?
与此同时,怀恩也回到了宫中,将宫门外的情形禀奏给了朱祁钰,对于这种状况,朱祁钰显然并不意外,撂下手里的奏疏,吩咐道。
“不必管他,既然要等,就等着吧……”
宫门外头,烈日高悬,初夏的季节,已经日渐炎热,于谦等人就这么站着,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都没有动弹。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上了年纪的大臣,诸如胡濙,陈镒等人,体力都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虽然没有离开,但是也都挨个被搀扶到一旁休息,原本跟在他们后头的普通官员们,也有不少人产生了偷溜的心思。
只有于谦,仍旧稳稳的站在原地,额头上的汗水虽然不断下落,但是,他却没有半点要放弃的意思。
不远处的阴影当中,张輗和朱仪二人就这么望着远处的场景,越过于谦,是长长的宫道,上面除了侍卫和偶尔路过的宫女内侍之外,竟然真的再无任何人影出现。
“这闹得有些大了吧?”
这副场景,显然也出乎了张輗的意料,目光落在远处于谦的身上,张輗侧了侧身,对着朱仪问道。
“这怀恩公公,竟然真的进去之后,就再没出来,难不成,他没将外头发生的事禀告上去?”
“不会……”
朱仪摇了摇头,笃定的说道。
“身在御前的人,最忌讳的就是欺瞒,所以,怀恩必定是上禀了。”
“那怎么会什么反应都没有,就算是晾着,也得给个说法吧?”
张輗看着远处那一干绯红衣袍的大臣,开口道。
毕竟是这么多朝廷重臣,什么说法都没有的就等在此处,真的闹出个什么事端来,那可是动荡朝局的大事。
这位陛下,不是一向最看重朝局稳定吗?
怎么,忽然改性子了?
闻听此言,朱仪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深意,道
“二爷,这御前之事啊,怕的往往不是欺瞒,而是如实禀告,陛下摆明了不想见于谦,但是,这于谦带着群臣,在此处等候,名为等候,可是实则,却隐隐有逼谏的意味,只不过,还未亮出真正的名头罢了。”
“这种情况之下,没有说法,其实才是最好的处置,不是吗?”
张輗到底是勋贵世家出身,稍一思忖,便明白了朱仪的意思。
“不错,刚刚怀恩公公已经两度传旨,但是,于谦仍旧执着不放,这种情况下,陛下要么召见,要么不见。”
“要是召见了,这一局便算是陛下输了,可要是再传旨说不见,那么,群臣要么退去,要么,恐怕就是真正的跪谏了。”
“看于谦这个架势,就算是怀恩公公再来传旨,他怕是也不会就此退去,倒不如维持现状,让这些人吃吃苦头,等熬不住了,自然便会退去……”
“不过,看这个样子,这位于少保,怕是要跟陛下硬扛到底了。”
看着张輗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朱仪忍不住摇了摇头,道。
“应该快了,不出意外的话,陛下应该只是想让这些大臣吃些苦头,并没有打算真的把他们怎么样,这样的天气,再这么不管不理,只怕是要出事,咱们这位陛下,这点分寸应该还是有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朱仪的话一样,他这边话音刚落,另一边宫里就有了动静。
远远瞧着,一队内侍从宫中走了出来,见此状况,在一旁歇息的几个大臣,也纷纷被人搀扶着重新到了宫门前。
但是,让所有人意外的是,这次来的不是怀恩,而是东厂太监,舒良!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看清是这位舒公公的时候,不少大臣后背便是一凉。
和素来低调的怀恩不一样,舒良每次出来,身边带的人都不少,这次也不例外,粗略看着,跟他一同出来的内侍,至少有三四十个。
舒公公穿着一身张牙舞爪的蟒衣,来到众臣面前站定,脸上依旧挂着万年不变的虚假笑意,还未开口,眼瞧着于谦打算开口的俞士悦,便抢着上前道。
“见过舒公公,不知陛下圣体可好些,是否能够召见我等?”
这话说的客气,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舒良也回了个礼,道。
“次辅大人不必着急,太医诊治了之后,说是陛下昨日有些着凉,不碍事,至于能否召见……”
舒良缓缓收敛了笑意,转向了在场的正主于谦,道。
“陛下口谕,今日不见大臣,诸位,请回吧!”
这话刚刚怀恩就说过一遍,如今舒良再说,基本上是原话未动,但是,不同的人说出来,其中意味明显不同。
至少,从这位舒公公嘴里说出来,莫名的让人不自觉的想往后退。
一时之间,宫门外的不少官员,都隐隐有退缩的意思。
当然,这些人当中,不包括于谦!
即便是面对着舒良,他依旧神色如常,道。
“舒公公,今日我等前来,实有要事要禀告陛下,若陛下不见我等,我便继续在此等候,还请公公再禀陛下。”
同样的一番话,于谦刚刚也说过,如今的场景,好似是重来了一遍,但是实际上,却大不相同。
大臣们这边,已经见到了天子的心意,他们当中大多数人是想要劝谏,但是,不是想要送命。
就连于谦这样深受宠信,位高权重的大臣,都被在这烈日底下,硬生生的晾了这么久,可见此事之上,天子心意已决,再耗下去,着实是没有好处。
而且,实话实说,在场的许多大臣,平素都是锦衣玉食之人,今日这般暴晒之苦,着实让他们脱了半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