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出乎意料的是,天子竟点了点头,认同了杨洪的话。
而且紧接着,天子忽然问道。
“杨侯,朕观你这儿子,见地非凡,颇有谋略,可有心为他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按理来说,杨杰日后注定是要承继昌平侯爵位的,所以,在朝中有没有官职,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紧要。
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如果说,杨杰仅仅只想当一个闲散的侯爷的话,那么自然是坐等继承爵位便是。
可若是他有心入朝参政,那么,在继承爵位之前,必要的历练,是绝对不能少的。
只不过,看到刚刚儿子出殿时的表现,杨洪心里又有些拿捏不准,天子这话到底是真心还是试探。
踌躇片刻,他只得道。
“若能为朝堂效力,杨家子弟自然义不容辞,但是小儿身无功名,且身体孱弱,若是入朝为官,恐难当大任。”
这话便是推辞了,但是,朱祁钰却明显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是开口道。
“功名倒是无妨,他既是杨家子弟,以杨侯的功劳,荫封个镇抚使也不算特恩,有了官身,到上直卫或是其他衙门任职,都不是问题。”
“至于身子孱弱,朕观他应当是先天不足,宫里刚好有擅长此道的太医,朕稍后让太医给开个调养的方子,慢慢养着,未必能够治本,但是,强身健体还是可以的。”
这番话说出来,杨洪便明白,天子并没有试探的意思,是真的想要让杨杰入朝为官。
只不过,想起刚刚杨杰的样子,他心中又有些迷惑,只得先答应下来,道。
“陛下恩典,臣万死难报,日后必定竭尽全力,为朝廷效命。”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然后将手中的奏疏合起来,交给身旁的内侍,重新递回了杨洪的面前,道。
“杨侯的这份奏疏,朕看过了,大致所言有理,但是,有些言辞尚需斟酌,杨侯便先拿回去,待修正过后,再行呈递。”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洪如果还是不明白天子的意思,他也就白白在官场这么多年了。
说白了,对于这份奏疏,天子大致是满意的,作为奖赏,杨杰的镇抚使就是明证。
但是,内容满意,时机却不对,所以天子才让他暂时将奏疏带回去,“再行斟酌”。
说白了,杨杰受了天子的恩典,那么之后在天子需要的时候,杨家也就得替天子在朝堂上冲锋陷阵了。
不过,这本就是早有打算的事,因此,只是迟疑了一下,杨洪便道。
“臣遵旨。”
见此状况,天子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继续开口道。
“年轻人,还是要多历练,既是杨家后辈,自当有一番作为,好了,今日便到此为止,杨侯退下吧。”
“臣告退……”
直到杨洪走出殿门,心中还是带着几分疑惑,低头往前走了两步,刚好碰见得了消息从偏殿出来的杨杰。
“父亲,怎么样?”
此刻的杨杰,明显已经平静了许多,但是看得出来,他心里仍然带着几分不安,刚一见面,就紧张的开口问道。
不过,杨洪却只是摇了摇头,道。
“回府再说!”
…………
圣旨下的很快,就如天子所言,以杨洪的战功,给他的儿子一个荫封,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之前没有,是因为他仅有的两个儿子,杨俊已经是正经的实职将军,并不需要这个虚衔,而杨杰是杨家嫡子,日后注定要承继爵位的,也不需要这个区区六品的镇抚使。
但是,既然天子要给,底下的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因此,杨洪上午出宫,下午圣旨便已送达,授杨杰为锦衣卫镇抚使,秩正六品,署千户职,命往兵部协助尚书于谦整饬军屯。
夜,杨府的书房。
杨洪盘膝坐在榻上,一份黄绢圣旨,摆在他面前的小几上,杨杰坐在对面,正将自己白天奏对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随后,陛下便让儿子退下,要召父亲觐见。”
提起当时的情景,杨杰到现在还是一阵心有余悸,道。
“父亲,儿子能感觉的到,当时陛下的确是对儿子起了杀心,若不是怀恩公公及时在旁提醒,只怕儿子此刻早已经身首异处,可是,恕儿子愚钝,实在想不明白,陛下为何会如此前后矛盾……”
杨杰当然能够看得出来,天子对他是欣赏的,而且,对于他呈递上的这份奏疏,也是认可的。
回府之后,杨杰又回顾了整个奏对的过程,觉得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甚至于,就连他的那番儒法之论,他也能看出,天子是认可的。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天子又会对他如此态度呢?
杨洪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眼前的圣旨上,片刻之后,又落在杨杰带着疑惑的脸上,二者之间逡巡了几次,方叹了口气,道。
“杰儿,你真的想知道吗?”
杨杰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于是,杨洪的目光从圣旨上抬起来,认真的望着杨杰,道。
“因为你太聪明了!”
杨杰皱了皱眉,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但是,他的确又想了起来,在整个奏对的过程当中,天子的确曾经也如此赞扬过他,甚至于,按照父亲的转述,之后在召见父亲的时候,天子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可,这不是好事吗?杨杰一时有些不明白,疑惑的望着杨洪?
停了片刻,杨洪的神色有些复杂,方道。
“杰儿,太聪明的人,往往对世情看的太透,或者,自以为看的太透,以至于,少了气节和坚持!”
“这,就是陛下对于态度矛盾的原因!”
听了这话,杨杰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又没能想透,于是,一时眉头紧皱,陷入了沉思当中。
见此状况,杨洪摇了摇头,继续道。
“朝堂上从不缺聪明人,你能想明白的道理,自然也有人能够想明白,就如那儒法之辩,你说的固然不错,世间从无一定之规,乱世用法,盛世以德,因地制宜,因时而动。”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千百年人,无人遵行呢?”
杨杰到底是聪慧之人,脑子一动,便得出了答案。
“是因为,太难了?”
“不错,太难了!”
杨洪点了点头,道。
“治国之道,自然无一定之规,但是,朝令夕改却是朝堂大计,何况整个国家的治国方略,牵一发而动全身,岂是一言用法,一言用儒可定之的?”
“何况,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因地制宜,何地制何宜,又该如何判断呢?”
说着话,杨洪的脸上涌起一抹感慨,道。
“远的不说,便说瓦剌寻衅大明,是该布德泽行王化,出王道之师,还是该威压百域,铁骑踏草原,寸草不生呢?”
“选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不能选,治国惟仁惟德,是千古不易之理,亦是圣贤之道,你之主张,说好听了叫因地制宜,但是实则,也可称之为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为何陛下对你的态度如此矛盾吗?”
第773章 郁闷的小公爷
应该说,杨杰本身是足够聪慧的,只不过,他毕竟年轻,而且没有真正接触过朝政,所以缺乏经验而已。
此刻,杨洪稍一点拨,他便明白了过来。
“父亲的意思是,陛下在忌惮我?”
这个结论听起来有些荒谬,甚至于就连杨杰说出口的时候,也颇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他区区一个身无爵位功名,体弱多病的世家子弟,竟然会惹得天子忌惮?
但是,眼前的一切,又都指向于此,荒谬但真实存在。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我杨洪的儿子!昌平侯府的嫡子!”
杨洪微微抬眸,脸上闪过一丝傲然之意。
说着话,他拿手指了指眼前的奏疏,道。
“为成国公府说情,虽是你和朱仪的一桩交易,但是,就如你我父子之前猜测的那般,天子,其实是不满于如今文盛武弱的现状的!”
提起这個,杨杰倒是清楚的很。
事实上,这本奏疏的内容,至少有一半,都是由他提出,并说服杨洪所写上去的。
说白了,这份奏疏以鹞儿岭之战为借口,其核心目的,是夺回勋贵世家因土木之败,在朝堂上缺失的话语权。
而杨杰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他掐准了天子其实是有意改变如今朝堂的现状的。
前宋殷鉴在前,以文驭武并不是什么好的状况,这一点,杨杰相信天子心中十分清楚。
但是,由于土木之役带来的种种后果,事实上现在已经出现了这种趋势,所以,杨杰上这本奏疏,既是为了完成承诺,替勋贵发声,也是为了投天子所好。
也正因如此,杨杰才敢在乾清宫中,大谈文武关系,甚至是借儒法之辩,来说明自己的观点。
杨洪看着面前的儿子,神色亦是十分复杂,有骄傲,有担忧,也有忧虑,叹了口气继续道。
“这道奏疏有大半都是你的手笔,看今日的情形,天子应当是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一方面,你对于朝势把握准确,能够因势利导,这是谋略,敢于在文臣如此势大的情况下,出头平衡文武,这是勇气,朝堂之上,有勇有谋的年轻人,并不算多,所以,天子对你有赞许重用之意。”
“但是,另一方面,你对儒法之辩的认知,又让天子觉得,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虽有智勇,却少了持正之心。”
“正因如此,天子对你才十分矛盾。”
“他既想要重用于你,让你入朝为官,为国家效力,但是,又怕你这种心性,会酿出祸端。”
这下,杨杰算是彻底明白了。
就如杨洪所说的,他的身份不同旁人,他是杨洪的嫡子,昌平侯府未来的继承人。
要知道,杨杰之所以敢上这个奏疏,除了因为掐准了天子的想法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很清楚,能够替天子做这件事情的,只有昌平侯府!
如今朝中隐然文盛武弱,天子信重的一干大臣,无论是于谦,王文,还是俞士悦,陈镒,都是文臣出身。
这层身份,天然决定了,他们不可能为文武平衡出力。
至于勋贵这边,天子一直在为此做出努力,先是赦免了顾兴祖等人,随后又扶植了李贤,范广等一系列勋贵。
但是,勋贵发展到如今,盘根错节关系复杂,英国公府一系的勋臣,明显是要靠近南宫。
他们自然是愿意扩张勋贵的力量的,但是,天子却未必敢将扩张来的这份力量交给他们。
至于李贤,顾兴祖等人,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有先天的缺陷,范广虽风头正劲,但是,毕竟资历不够,窜的太快,对他并非好事。
这么算下来,其实就只有昌平侯府最合适。
论资历,杨洪辗转边境数十年,战功累累。
论爵位,侯爵之尊,仅次于那几座摇摇欲坠的公府。
更重要的是,经过了那次和任礼的对峙,满朝上下,都见识到了杨洪的厉害。
而且,经过了那次之后,昌平侯府算是卸下了一道大包袱,可以轻装上阵。
这种情况之下,让杨洪出面平衡文武,其实是最合适的。
但是,这就回到了原本的问题。
杨杰!
作为杨洪的嫡子,昌平侯府的继承人,未来势必要继承昌平侯府的政治遗产,在朝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种情况下,杨杰又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偏偏有勇有谋的人,这样的人,天子如何能够放心?
一念至此,杨杰不由额头上冷汗津津。
他的确还是太年轻了,只想着眼前之事,只想着昌平侯府的未来,却忽略了身为皇帝,对于危险的敏感性。
不过,这还没有结束。
杨洪略停了停,意味深长的开口道。
“杰儿,你还年轻,这,恐怕才是让陛下最担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