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镇南王没有说话,只是抬步来到三人的面前,然后转身对着朱成鍊道。
“方才你们的对话,本王在后头都听到了,成錬,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心意本王明白,你的难处本王也清楚,这件事情,是音埑做的不对,太过为难你了!”
“其实,你和范址二人,已经为岷王府做的足够多了,这份恩情,本王和音埑都会铭记在心。”
说着话,朱徽煣竟也对着朱成鍊二人拱了拱手。
虽说这只是最普通的礼节,但是,这两个年轻人却感到坐立不安,尤其是朱成鍊,连忙深深一揖,道。
“叔祖这是说的什么话,太叔祖对我如同亲人,如今在他的灵前,有人胆敢闹事,但是我却不能替他讨回公道,我……”
这番话说出来,朱成鍊的神色尽是愧疚,但是,他话没说完,就被朱徽煣给打断了。
“成錬!”
只见这位胖胖的王爷,轻轻的按在朱成鍊的肩膀上,语重心长道。
“你不必有任何负担,我等生在天家,自然有自己该担负的责任,若是你真的能放弃代王府不管,那本王才是真的对你失望。”
说着话,朱徽煣收回手,看了一眼朱音埑,开口道。
“说到底,这是岷王府的事,你都能为父王做到如此地步,我们身为岷王府的子孙,若就此善罢甘休,未免有些对不起父王在世时的种种关爱……”
见此状况,朱成鍊愣了愣,下意识问道。
“叔祖,你打算……”
“敲登闻鼓去!”
朱徽煣轻轻的吐了一口气,淡淡的开口道。
“稍后,本王会将京中发生的这几桩事,原原本本的写信给秦王,晋王还有其他几位德高望重的藩王,让他们出面主持公道,待得他们的回信过来,无论结果如何,本王都要再次上殿,和那襄王,好好论上一论!”
“好,王叔豪气,就该这么做!”
这一次,别人还没说话,朱范址倒是先开口,道。
“王叔放心,我回去之后,也跟宗学的那些同窗们说一声,让他们都给家里写信,到时候上殿,我跟王叔一起去!就不信了,他一个襄王,还真的能无法无天了!”
这番豪气干云的发言,倒是让花厅中沉重的气氛为之一轻。
不过,朱成鍊的神色还是十分复杂,但是,却也没有再提刚刚的事,而是踌躇片刻,开口问道。
“可是叔祖,陛下限期您和音埑一个月之内离京,诸王的书信就算是再快,也差不多要一个月时间,这……”
“那就不走了!”
这一回,朱徽煣倒是平静的很,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朱音埑,道。
“无非是抗旨而已,本王和音埑,在今日去宫门外请罪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打算,陛下雷霆震怒,将本王爵位削去,打入凤阳高墙,这样的惩罚我们都不怕,何况其他?”
略停了停,朱徽煣转过头,看着朱成鍊,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
“说来,这还要谢谢你,方才的时候,本王的确犹豫过,毕竟,陛下给了我父子二人台阶下,顺利的承袭王位,回到藩地好好过日子,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时间总是会抹平一切的,我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是这么想的。”
“但是,看到你愿意为父王做到如此地步,本王才发现,作为父王的儿子,我竟然还不如你一个小辈……”
闻听此言,朱成鍊愣了愣,突然之间感到有什么鲠在喉咙里,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然而,朱徽煣却恍若未觉,只是叹了口气,看了看朱音埑,道。
“只可惜,委屈了音埑,不过,生在岷王府,这就是他的命!”
闻听此言,朱音埑也长长的吐了口气,躬身一揖,道。
“父王此言差矣,祖父在世时,对音埑疼爱如此,若是他老人家灵前受如此折辱,音埑都能视而不见,孝道何存?”
“不孝之人,如何做得朱家子孙?”
“京城也好,归藩也罢,哪怕是在凤阳高墙之中,只要能够问心无愧,对得起太祖血脉,音埑,又有何惧?”
这番话,朱音埑说的十分坚定,看的朱徽煣一阵欣慰,抚掌笑道。
“好,不愧是本王的儿子,不愧是朱家的子孙!想来你爷爷泉下有知,也会为你而感到骄傲!”
或许是这副场景实在感人,一旁的朱范址,人高马大的汉子,已经开始拿手帕抹眼泪了。
另一边,朱成鍊心中的复杂情绪也越来越浓烈,他张了张口,叫道。
“叔祖,其实我……”
然而这一次,还是一样,刚开口说了半句话,就被打断了。
朱徽煣再度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成錬,你不必多言,照本王说的去做,好好的回宗学读书,这件事情,你不要再管了,你和你父王,熬到现在不容易,他还在代王府,等着你学成归来,为他执掌代藩,你,莫要任性!”
袖袍之下,朱成鍊的拳头紧紧的捏了起来,不过最终,在朱徽煣温和的目光下,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出了岷王府的大门,朱范址和朱成鍊二人并肩而行,但是显然,二人的心情都不怎么好,尤其是朱范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走到巷口前,两府的马车早已经在候着了,站在马车前头,朱范址忽然停下了脚步,低着头沉声道。
“成錬,我们真的要看着王叔和音埑独自去冒险,自己在宗学里待着,袖手旁观吗?”
朱成鍊身子僵了僵,但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在下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留下朱范址一个人站在原地,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之色。
马车晃动着向前,扬起一阵烟尘,从朱范址的身边经过,四角悬挂的铃铛声清脆,伴着少年人平静而坚定的声音。
“我会给父王写信,你放心,襄王,一定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第757章 天天挨骂于少保
乾清宫。
朱祁钰坐在御案后头,底下两个绯袍老者坐在墩子上,一人面容清癯,望之而令人生畏,一人面带苦色,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兵部尚书于谦和户部尚书沈翼。
“陛下,都察院六十二名御史已经到达各地,开始着手清丈田亩,这是首批返回来的奏疏,请陛下御览。”
内侍将奏疏递到御前,朱祁钰翻开边看,底下于谦边道。
“此次清丈田亩,按照之前拟定的章程,务求准确,真实,一切有迹可循,有账可查,据初步统计,各处已查出隐匿的私田,数量在十二万顷左右,大多集中在边境。”
“除此之外,各处被以种种理由废弛,转卖的屯田,初步预计在二十三万顷左右,其中,有十七万顷,集中于边境各处,根据地方造册登记的田籍显示,这些屯田多在当地富绅名下,也有一部分,在京城勋贵及文武大臣的名下。”
这次清查军屯,是以边境为主,但是,并不是只有边境,当然也包括各地的军屯。
根据兵部之前存档的数据来看,如今大明境内的军屯数量,大致在九十万顷上下,其中,有七成左右,都集中在边境。
当然,这只是登记造册的数量,实际上军屯所能够提供的税赋,远远达不到账面上的数字。
每年因为各种理由,不能保证收成的军屯,恐怖的占到了总数的四成,甚至于,剩下的六成,收成也远远低于普通的民田。
但是,如果按照如今于谦所说的数据来看的话,这个状况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九十万顷的军屯,有二十三万顷,已经只存在于账面上,实际上则已经被暗中转卖,自然无法提供任何的税赋。
再加上地方将领中饱私囊,挪用屯田军耕种私田,导致军屯的收成严重下降,屯田荒废,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不过……
将奏疏搁在案上,朱祁钰抬起头,看着于谦,问道。
“的确令人触目惊心,不过,先生觉得,这个数字,详实吗?”
应该说,为了这次整饬军屯,兵部做了诸多的准备,提前预想到了多种状况,并且准备了应对的措施。
在御史们出发之前,兵部就已经根据地方官提供的田籍,以及户部,兵部留存的黄册,大致将在册的军屯数量和位置做了统计。
这些御史到了地方上之后,先是按图索骥,找到这些田亩所在的位置,确定是否仍在耕种,然后核对户主,耕种之人,最终形成汇总。
这个流程,是相对简单的,毕竟,田地就在那里跑不掉,尤其是登记在黄册上的土地,在就是在,荒废了就是荒废了,只要御史真的到了地界,这是做不得假的。
有出入的,无非是转手的次数,以及田地的归属这些问题而已。
不过,朱祁钰看完之后,仍然觉得,这个数字和真实的情况,应该有不小的差距。
倒不是他觉得底下的御史们办事不认真,而是……
“陛下,恕臣直言,军屯废弛的真正数量,只怕要比如今回报上来的,要多得多!”
这回说话的不是于谦,而是一旁的沈翼。
这位户部尚书拱了拱手,开口道。
“此次清查军屯,臣和于少保清查了之前的黄册,军费和田赋数量,臣发现,从洪武年间到如今,朝廷的税赋在逐年增长,但是,边军的供养军费,也在逐年递增。”
“相比较洪武年间的军费支出,如今朝廷每年用于边军的支出,已经翻了数十倍不止,这中间的差额巨大,远不是现在呈现出来的军屯数量,能够弥补的。”
“所以,臣以为如今回报上来的数字,尚非是最终详实的数据。”
于谦也点了点头,道。
“沈尚书说的有理,这段时间以来,臣也陆续收到了各地方官及派出御史送来的奏报,此次整饬军屯,朝廷虽已有诏令下达,但是,在清丈田亩的过程当中,仍然出现了许多阻力。”
“这其中主要分成几类,私田方面,一类是地方仕绅隐匿田亩,诡名冒占,托庇于官宦之下,逃避赋役,一类是有权有势的权贵之家,明目张胆的阻挠御史清查,甚至有些地方,当地官员也一同配合,公然将御史拦在田庄之外。”
“更有甚者,有人暗中唆使贫苦佃农,散布谣言,说朝廷要将这些田亩直接收回,让数个御史被当街拦轿喊冤。”
“军屯方面,大多边军将领,对于此事也是呈消极抵抗的态度,在清查田亩时,不是借口带兵出营巡逻,就是说屯田荒废已久,需要回去翻查文书,再过分些的,甚至避而不见。”
“所以,如今回报上来的,只是最容易查出来的那部分而已,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还有一大半,是没查出来的。”
沈翼算的是一笔经济账,说白了,用最简单的方法,拿支出和收入对比,账目对不上,一定是有问题的。
按照户部如今计算的结果,军屯当中,至少要有四成以上,是处于荒废的状态,或者干脆已经被转卖了,而且,还有可能更多。
所以,眼前回报的这个数量,明显是不准确的。
当然,这个计算的办法,说起来简单,但是实际上却复杂的很,其中牵扯到田亩的流变,历年税赋的各项支出用途,拖欠以及各种账目,真正想要用这么快的速度将其厘清,也就是沈翼这把金算盘才能做得到。
于谦并没有户部那么便利的条件,但是,作为整饬军屯的直接指挥者,他接触到的情况,却要远比沈翼更加丰富。
朝野上下,明里暗里,到底有多少人在暗中阻挠整饬军屯,也只有他知道,事实上,于少保话说的还是含蓄了,那帮边军暗地里使绊子的手段,可多了去了。
这些御史能够扛住各种压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出这么多来,于谦已经觉得很惊喜了。
当然,他并不会就此满足,整饬军屯,既然已经动了手,那么势必要把这块痼疾给真正的根治掉!
“既然如此,于先生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这般想着,天子的询问已经到来,于谦倒是干脆,开口道。
“陛下,所谓刚不可久,柔不可守,朝廷要推行大政,不可一味强硬,如今朝廷大动干戈,清丈田亩,除了侵占军屯,私垦民田的不法之辈外,也有不少寻常百姓,受人煽动,人心惶惶。”
“所以这个时候,臣以为当先安抚百姓民心,再施以雷霆手段,刚柔并济,方是正道。”
这话一出,沈尚书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望着于谦的目光都变得有几分幽怨。
刚柔并济,刚的自然是要兵部来,至于这柔的……
“陛下,是时候向各地公布朝廷的赎买政策了,此举既可以让部分仕绅,主动退还田亩,亦可让百姓明白,即便是朝廷收回了这些田亩,也不会影响他们的耕种,相反的,田亩到了朝廷的手中,他们甚至可以按照官田的税赋来缴纳。”
“除此之外,臣和沈尚书商议过后,觉得还可以加上一条政策,凡是主动向巡查御史举证民间仕绅有私自隐匿田亩者,若经查为实,朝廷可以视数量多少,免去其一年到十年的田租,具体数额,宜以举证田亩的十分之一为准。”
朱祁钰看了看一听要掏钱就苦着脸的沈尚书,心中顿时确定,这种恶毒的主意,肯定不是于谦这种正人君子想出来的。
不过……
“这个法子倒是不错,可以试试,不过,仅有如此,只怕还是不够!”
“普通百姓毕竟土生土长,未必敢得罪这些仕绅大户,而且,此次遣派到各地的巡查御史,只为清丈田亩,没有临机专断之权,诸多事务无法处置,所以,朝廷还是需要有得力的大臣,能够亲临边境主持此事。”
和很多帝王不察民情不同,朱祁钰虽然同样没有真正到过民间,但是,他毕竟看过了百年变迁,对于有些事情还是把握的足够深刻的。
就比如,于谦刚刚说的,让百姓举证的方法固然有用,但是,具体落实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
民间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叫皇权不下县,普通的百姓们生活的环境当中,皇帝和朝廷对他们的威慑力,远远小于宗族和仕绅大户。
甚至于,在有些宗族势力强大的地方,就连官府衙门有事也得跟他们商量着办。
所以,就算是有免去税赋的诱惑,这些百姓也未必敢动,毕竟,在举证之后,他们还是要在本地生活的。
得罪了这些仕绅大户,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因此,想要落实下去,首先就得要办事的人,有足够大的权限,能够镇压的了这些乡绅。
这些仕绅能够拿捏的了普通百姓,但是,官府同样能够拿捏的了这些仕绅,只要有证据,纠几个出来杀鸡儆猴,再加上举证政策的威慑,双管齐下,自然能够诈出一大批隐匿的田土。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次初步的丈量田亩,暴露出来了许多的问题,譬如地方的不配合,边军将领的暗中阻挠,这背后,其实都隐藏着更深层次的问题。
就拿地方官来说,整饬军屯固然是朝廷的大政,但是,朝廷有勇气清查,不代表地方官就有勇气得罪当地的乡绅和边军,这中间复杂的关系,不是一个巡查御史过去,就能够理得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