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455章

作者:月麒麟

“参见圣母。”

又是一阵行礼的声音,这一次,随着怀恩过来的一干宫人内侍,也纷纷拜倒在地。

只剩下怀恩一个人,因为手中仍捧着圣旨,所以只微微欠了欠身,道。

“给圣母请安。”

孙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缓步走到殿中,然后伸手把朱见深拉起来,祖孙二人走到坐榻旁,孙太后端正坐下,然后让朱见深侍立在旁,旋即方道。

“怀恩,你来做什么?”

尽管知道对方是明知故问,怀恩还是恭敬答道。

“回圣母,陛下命内臣前来传旨,令太子殿下每日前往南宫,定省晨昏,以尽孝道,全人伦之情。”

闻听此言,孙太后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看了一眼仍旧站在旁边懵懵懂懂的孙儿,开口道。

“南宫路远,太子尚且年幼,不宜日日奔波,何况,早在太上皇归京之时,便曾有过吩咐,令太子不必日日请安,所以,这件事情还是就此作罢吧。”

朱见深现在,可是孙太后的命根子,日日小心看护着,当初,孙太后执意要将朱见深留在慈宁宫中,便是担心他住在外头,会出什么差错。

如今,怀恩这么明目张胆的闯进慈宁宫来,带着这么多人,说是要带太子去南宫请安,这明摆着就不怀好意,她怎么能答应?

但是,怀恩也并不是这么好打发的,闻言,他先是将手中玉轴圣旨恭敬的放在一旁的锦盒当中,随后,转身道。

“内臣没听错的话,圣母的意思是……要让太子殿下违抗圣旨?”

口气温和中带着恭敬,但是说出的话,却辞锋如刀,顿时让孙太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放肆!”

“你不过一个区区奴婢,焉敢议论哀家,谁给你的胆子?”

虽然说,这的确是实情,但是,到了怀恩这等地位的宦官,这么当面说出来,无异于是在羞辱他。

不过,怀恩的反应,却出奇的平静,他拱了拱手,道。

“圣母息怒,内臣不过奉旨办事,尽忠职守而已,圣母说得对,内臣不过一介奴婢,不敢议论天家,但是……”

能够被天子器重,被众多朝臣刮目相看,迅速的在司礼监站稳脚跟,怀恩又怎么可能,真的只是一个老好人呢?

说着话,他缓缓直起腰,道。

“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内臣不过只是皇家奴婢,可到底,此来也是替皇爷宣旨,圣母训斥内臣没什么,可,皇爷交办的事,内臣怎么着,也得办成!”

这话说的斩钉截铁,让孙太后心中顿时升起一阵浓重的不安,不由厉声喝道。

“你想做什么?”

怀恩腰杆笔直,目光清朗的望着眼前的孙太后,道。

“陛下圣命,令太子殿下前往南宫请安,内臣自然是要遵旨,带太子殿下去南宫!”

“你放肆!”

孙太后一阵火起,从榻上霍然而起,指着怀恩道。

“这是哀家的慈宁宫,难道说,你想在这宫中抢人不成?”

“来人,把这个狂悖的东西,给哀家拿下!”

话音落下,殿外顿时涌进来好几个手持短棍,身强体壮的宦官,虎视眈眈的看着怀恩一行人。

说到底,慈宁宫是孙太后的地盘,经营多年,要是在这个地界上说话都不算数,她这个皇太后也就不必做了。

就在这些人想要一拥而上的时候,怀恩却依旧怡然不惧,看着这些不怀好意的强壮宦官,他冷笑一声,伸手将身旁锦盒中的圣旨拿起来,高举头顶,环视一周,道。

“陛下圣旨在此,谁敢放肆!”

不得不说,这一招很有用,在场的宦官都是有见识的,见到这份龙纹玉轴的圣旨,便知这是什么分量。

一时之间,即便是有孙太后看着,他们也只得放下手里的短棍,然后默默的跪倒在地。

做完了这些,怀恩方转过身,脸色依旧恭敬,道。

“圣母误会了,太子殿下金尊玉贵,内臣岂敢冒犯,这旨意接或不接是殿下的事,内臣不敢置喙。”

“但是,如今仪驾已经备好,南宫也早已经在准备迎驾,内臣手里的这份圣旨,在内阁,六科,尚宝司都留了副本,宫里宫外,如今只怕都在等着殿下前往南宫一尽孝道。”

“是让内臣自己回去复旨,还是让殿下接旨,随内臣一同前去南宫请安,圣母请三思!”

第661章 储君的职责

慈宁宫中,孙太后坐在榻上,冷冷的望着自己对面看似恭谨的怀恩,内心当中却一阵犹豫。

她固然不想让朱见深跟着离开,但是,怀恩的这番话,虽说是威胁,但也不得不说,有几分道理。

这一年多以来,她为了朱祁镇的事东奔西走,日日操劳,也算是对朝廷的典制流程,朝中的大致局势有了些许的把握。

这道圣旨,既然是经过了内阁和六科的副署,那么,就意味着已经正式成为君无戏言的圣命。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再尊贵,在天子面前,也是臣。

怀恩的话,并不单单是威胁,更像是在陈述事实。

拒接这道旨意,严格来说,就是抗旨不遵!

当然,太子年幼,满朝堂上下都明白, 这种决定太子做不了,只能是她这个圣母皇太后做的。

天子能处置的了太子, 但是, 却处置不了她, 所以,她刚刚才试图阻止朱见深接旨。。

未接旨的情况下, 她这个太后阻止接旨,那是她来担责,但是接了旨意却不遵旨办事, 那就是太子之责了。

所以,真正让孙太后感到犹豫的,是怀恩最后的几句话,内阁和六科的程序,一方面象征着朝廷的权威, 另一方面, 也代表着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在朝堂上头, 如果想要一件事情保密, 那么经手的人就得越少越好,但是一道圣旨, 从内阁草拟, 到尚宝司,司礼监用印,再到六科副署,行人司宣旨。

这中间经过了好几个衙门,起码十几个官员的手,想要不泄露消息, 是完全不可能的。

如怀恩所说, 现如今,京城中的那些大臣们,只怕早已经有人赶到了南宫外头,就等着太子前去请安呢。

要是太子迟迟没有出现,那么,一定不忠不孝的帽子扣下来,那才是真正的麻烦事!

沉吟片刻,孙太后终于还是做出了让步,道。

“让太子随你去南宫可以,但是,每日请安就不必了, 太子年幼, 每日劳苦奔波,恐有不当。”

“何况,太上皇归京之初已经有言,太子不必定省晨昏,你且将哀家此话转告皇帝知晓。”

应该说,这已经算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朱祁镇的那道中旨,孙太后当然是知道的,只不过,宫禁戒备森严,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朱祁镇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不论如何她相信,朱祁镇的本意,并不是牵扯到太子的身上。

基于这一点,在孙太后看来,朱祁钰的这道圣旨,便算作是他对于朱祁镇的回击。

太上皇让他去南宫请安,想要落一落他这个皇帝的面子,他反手便开始折腾太子,无非是将计就计,反过来让南宫难堪而已。

所以,太子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定省晨昏,并不重要,只要太子遵照旨意,今天去了南宫,那么,太上皇便会颜面尽失。

自己的儿子,不在膝下尽孝也就罢了,而且不遵自己的意思,反倒听他叔父的话,这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但是, 事已至此,孙太后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天子做的够绝,事实上,在怀恩到慈宁宫来之前,这件事情就已经没了选择。

所以,孙太后现在能做的,只是尽量的保全朱见深。

但是,她显然忘了,刚刚她对于怀恩的态度之恶劣。

怀公公虽然是个‘奴婢’,但是,他可不是成敬那样‘君子’,略一欠身,他将手中的圣旨奉到太子面前的案上,道。

“圣母放心,您的话内臣一定原原本本的回禀陛下。”

“不过,内臣来时,陛下也有几句话,让内臣转告圣母……”

说着话,怀恩直起腰,毫不避讳的望着孙太后,开口道。

“陛下说,身在其位,当谋其政,太子身居储位,肩负社稷万民之望,自有其责,天家兄友弟恭,孝道蔚然,则天下君臣有序,四海皆安,此本储君职分也。”

“圣母方才所言,太上皇免去了太子殿下的定省晨昏,这本是一片舔犊之情,但是,内臣想提醒圣母的是,太上面免去的,是殿下身为人子的礼节,可免不去的,是殿下身为储君的职责。”

一番话说下来,孙太后的脸色早已经变得铁青。

怀恩却笑了笑,赶在对方发怒之前,拱了拱手,道。

“内臣无状,请圣母恕罪,太子车驾已经备好,内臣在宫外,静候太子殿下。”

说罢,也不管孙太后是何反应,行了个礼,后退两步,便退出了慈宁宫。

随着怀恩带来的一行人鱼贯而出般的走了个干净,慈宁宫的暖阁当中,便只剩下了孙太后带来的一干心腹。

与此同时,原本跪着的万贞儿等人也纷纷起身,覃昌和梁芳二人默契的带着几个宫人开始收拾暖阁当中的一片狼藉,而牛玉和万贞儿则是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孙太后的身边。

不过,还未等他们开口说话,孙太后叹了口气,原本犹豫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吩咐道。

“贞儿,下去准备一下,自明日起,每日晨起,让太子先前往南宫请安,回宫之后再温习课业。”

万贞儿眨了眨眼睛,一副为难的神色,脚步迟迟不肯挪动,有心想要说什么,但是,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份。

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哪有什么资格在这种大事上说话,只是,长久的陪伴,让她在听完这番话之后,望着朱见深的目光,充满了浓浓的担忧和心疼。

倒是牛玉,因为资历深厚,本就是被孙太后选出来,给东宫保驾护航的人,所以沉吟片刻,大着胆子道。

“圣母,此事是否再考虑一下,乾清宫那边,摆明了就是对太上皇不满,蓄意在拿太子殿下撒气,相信朝野上下的大臣们,也不会看不出来这一点,何况,还有太上皇的旨意在,殿下又年幼,不妨……”

一边说话,牛玉一边观察着孙太后的神色,见对方的脸色越来越沉,便识趣的低下了声音。

暖阁当中陷入了一片沉寂,气氛压抑而粘滞。

片刻之后,一声轻微的叹息声响起,孙太后扶着额头,道。

“你们不必说了,那个怀恩固然不怀好意,可他有句话说的不错,身为储君,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

说着话,孙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起一丝嘲讽般的神色,也不知是说给牛玉,还是说给自己。

“外朝的那些大臣,他们能不能看得出来,又如何呢?”

又是一声叹息,孙太后转向一旁懵懵懂懂的小娃娃,叫了一声。

“深哥儿!”

朱见深平时虽然见过孙太后在他课业不好时严厉的神色,但是,如今这般肃然的样子,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谷鮠</span>  小小的人下意识的感到有些不安,怯怯的道。

“皇祖母……”

孙太后笑了笑,想要将手放在朱见深的头上,伸到一半,才发现虽然眼前是小小的人,但是已经着冠。

于是,她的手顿了顿,落在后者的肩膀上,声音温和而坚定。

“从今以后,你要时刻记住,你是大明的太子,朝廷的储君,你的身上,担负着天下万民之望,也寄托着哀家和你父皇的期待,这条路不好走,但是,你得走的好,明白吗?”

朱见深似乎有些被吓到了,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的皇祖母,然后又转过头看了看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牛玉等人和万姐姐。

然而,这一次没有人给他任何的提醒和帮助。

懵懵懂懂中,他在孙太后肃然的目光当中,犹豫了一下,然后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道。

“孙儿谨遵皇祖母教诲。”

“好了,去吧……”

于是,孙太后点了点头,示意朱见深起身,然后目送着他走出了殿门。

天色渐明,初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打在慈宁宫中。

随着朱见深的离开,暖阁中的人又少了一大半,外头一阵喧闹声响起,依稀可辨‘太子起驾’几个洪亮的字眼传来。

孙太后坐在榻上,久久不言,良久之后,略显空旷的殿中,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久久回荡不散……

从慈宁宫到南宫,最快的方式,是越过奉天殿,出东华门而至南宫。

但是,一方面是出于安定朝野的意图,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规矩,太子的仪驾,这次却是从西华门而出,然后向东绕行,过承天门广场,再过东华门而至南宫外。

严格来说,这还是太子被册封之后,首次这么大张旗鼓的动用仪驾,自然是引得众人侧目,尤其是,在太子的旁边,还跟着最近声名鹊起的司礼监大珰怀恩。

知道内情的,当然能够看出这中间一来一往的明争暗斗,但是,不知情的中低阶官员们,都已经纷纷忍不住开始感慨天家和睦,其乐融融了。

乾清宫中,今日不必早朝,所以朱祁钰的时间相对宽松一些,刚刚用了早膳,外头的小侧门便被无声推开,旋即,一袭蟒衣的东厂提督舒良闪身进来,恭恭敬敬的来到御前,跪倒在地,道。

“启禀皇爷,您吩咐的事,奴婢已办好了,怀恩公公那边,也已经接到了太子殿下,如今正往南宫赶去。”

朱祁钰原本正倚在榻上抿茶,闻听此言,放下手里的茶盏,神色有些复杂。

片刻之后,他摆了摆手,示意舒良起身,随后,朱祁钰也同样起身,缓步来到殿门处,最终站定在了廊下,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的目光似乎透过厚厚的皇城,落在了南宫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