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452章

作者:月麒麟

“不瞒次辅大人,咱家此来,其实是奉了陛下口谕,要让内阁拟一道旨意。”

“什么旨意?”

俞士悦顺着成敬的话头往下问道,但是心里,却依旧在思忖着常德长公主的这桩事。

然而,接着他便听到,成敬口气平和的道。

“陛下口谕,命驸马都尉薛桓前往南京协理军务,受魏国公徐承宗节制,即日起行,不得迁延。”

话说的清楚明白,但是俞士悦却一时有些发愣,没有立刻接旨,片刻之后,俞士悦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

“成公公,我朝虽有令驸马监军的先例,但是,多是大军出战,临时有命,驸马毕竟是尚公主之人,久离京师,是否不太妥当?”

倒不是说俞次辅想为薛桓说什么好话,只是,这的确是朝廷惯例。

如今的驸马都尉,虽然不像是后来那样连朝政都参与不得,但是,光是这个官职,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首先是驸马,其次才是都尉,皇家公主金枝玉叶,和平常夫妇不同。

作为驸马,首要的责任,就是服侍好公主,当然,不排除有恪守婆家规矩,晨昏定省的,但,那是公主自己愿意做,身为驸马,还是要以公主为主。

而很显然,常德长公主是不可能离京的,这种情况下,要调薛桓去南京,而且看样子,就不是短期能回来的,这道诏旨一下,恐怕会在朝堂上引起非议,说天子不顾天家情面。

不过,面对俞士悦的疑问,成敬却显然早有准备,微微一笑,道。

“这一点次辅不必担心,让薛驸马去南京,是长公主殿下向陛下求的恩典,并非是陛下主动要调驸马出京,内阁只管拟旨便是。”

于是,俞士悦不再多问,转回桌案旁,开始按照成敬所说的拟定诏旨,不多时,一篇辞藻华丽的锦绣文章便已成形。

不过,眼瞧着成敬拿着刚刚拟好的草诏离去的身影,俞士悦想了想,索性将桌案上那帮奏疏当成空气,转身将公房的门以锁,匆匆便离开了内阁。

天色渐暗,一顶软轿晃晃悠悠的停在于府的门前,依旧是于谦的长子于冕,早已经在府门前恭候,眼瞧着俞士悦下了轿子,恭敬的行了一礼,道。

“见过世伯,父亲已在书房等候,请世伯随我来。”

这于府俞士悦常来,于冕也便像是俞士悦自家的晚辈一样,自然也不必讲什么客套的礼节。

对着于冕点了点头,俞士悦摆了摆手,道。

“你就不必跟过来了,你爹的书房,我还能不认识吗?我是从内阁下衙直接过来的,一路上还没来得及用膳,你去小厨房备些小菜,给我和你爹送来。”

说罢,抬步就往府门里进。

于冕倒是也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显然,这种场景不是第一次了,不过,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跟了上去,至于俞士悦要的小菜,则是吩咐管家赶紧去办。

陪着这位世伯到了书房门口,于冕给自家父亲请了个安,倒是没有多留,便退了出去。

书房当中,于谦原本握着一卷书看的认真,见俞士悦过来,便放下手中书卷,起身相迎。

二人相对落座,上了茶水,俞士悦反倒是没了刚来时候的躁意,看着于冕退出去的身影,笑道。

“这是个好孩子,懂礼数,马上就是会试了,廷益你不让他好好在房中做文章,还让他四处奔忙迎客做什么?”

于谦抿了口茶,摇了摇头,脸色却是平静,道。

“不考了,冕儿的文章我看了,太过呆板,没有灵气,他不是个读书的材料,更不是个做官的材料,能中举人,已经是别人看了我的面子,再叫他去参加会试,考不中还好,要真是考中了,才是徒增笑柄尔。”

“所幸,这个孩子孝顺懂礼,对仕宦之途也没什么执念,我让他打理府里的事情,他倒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闻言,俞士悦倒是有些不悦,瞪了于谦一眼,道。

“你就是欺负冕哥儿孝顺,读圣贤书,哪有不想为国效力的,我看你是怕冕哥儿考中了,有人非议于你吧?”

于谦倒是也不生气,将手里的茶盏搁在面前的案上,淡淡的道。

“我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你还是说说自己吧,这么晚了过来,是出什么事了?”

俞士悦本也没有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缠,只不过是借着话题平复一下情绪,此刻见于谦不愿多谈,便也提起了正事

“这消息不算隐秘,所以,你应该也听说了,今日……”

于是,俞士悦便将今天内阁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给了于谦。

“廷益,这件事情,可不简单啊!”

话到最后,俞士悦的眉头又忍不住皱了起来,重重的叹了口气。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应该算是,太上皇的旨意,首次出了南宫。

对,就是太上皇的旨意!

虽然名义上是端静皇后宣召常德长公主,但是,又是开家宴,又是让长公主携驸马进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真正下旨的人,是太上皇。

如今的朝堂局势,应该说大致还是平稳的,就算是有些波澜,也维持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尤其是天家的状况,虽然偶尔有天子的小小任性,但是,大面上来说,还是兄友弟恭,和睦友善的。

一方面,天子并没有苛待太上皇,而是好吃好喝的将他老人家供养在南宫,虽然派了锦衣卫在外巡守,但是,也没有明旨限制太上皇的自由,甚至,群臣在节庆的时候入南宫朝贺,也都没有阻止,至少在礼法上,是过得去的。

另一方面,太上皇自回朝之后,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总归是没有在皇位上过多纠缠,顺顺利利的重新正式当着众臣的面,下了禅位诏书,宣布不再干预朝廷政事,然后退居南宫安养,虽然近些日子据说有些荒唐,但是也一步都不曾迈出过南宫。

所以总体而言,可以看出,天家的这一对兄弟,还都是十分克制的。

事实上,如果这种状态能够保持下去的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俞士悦也清楚,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次下旨召见长公主夫妻,虽然到最后出了种种变故,而且也并不是直接以圣旨召见,但是,终归是释放出了一种信号。

那就是,太上皇虽然在南宫,但是,依然在关注着朝局。

不然的话,不至于任礼刚一进诏狱,后脚他老人家就要召薛桓进宫。

不过,相对于俞士悦几乎肉眼可见的忧虑,于谦就淡定的多,耐心的听完了俞士悦的描述,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道。

“的确不简单,不过也没什么,太上皇或许在南宫里待得闷了,召见一些亲近的大臣进去叙话,也是常事,天子都未阻拦,俞兄你着急什么?”

这话说出来,俞士悦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于谦,这副表情,比在内阁的时候还要震惊。

这,这,这,这还是他认识的于谦吗?

还是那句话,虽然说,薛桓到最后没有进南宫,长公主殿下也进了宫,大概率是跟天子说了什么,但是,这件事情的性质,却毋庸置疑是太上皇是试探朝臣和天子的容忍度。

换句话说,太上皇在尝试着从侧面开始重新影响朝政。

换了往常,知道这样的事情,他早就坐不住了吧?

怎么,这今天跟换了个人一样?

上下打量了一番于谦,俞士悦沉吟良久,方踌躇着试探问道。

“廷益,你莫不是,病了?”

第658章 于少保稳坐钓鱼台

于府的书房当中,俞士悦一边盯着于谦,一边认真的考虑着,要不要替这位老友叫个大夫来看一看。

这番神情,倒是叫于谦一阵哭笑不得,轻轻的在案上一拍,于谦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悦,道。

“俞兄,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于某在你的心中,便是一个不知分寸的莽撞之辈吗?”

莽撞不莽撞的另说,这分寸感有没有,你自己没点数吗?

俞士悦一阵腹诽,但是很快便收敛了心神,认真的道。

“廷益,老夫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明白吗?”

“休说什么待得闷了,找人进宫说话这样的理由,你我心里都清楚,太上皇此举,是在试图参与朝政!”

此处没有旁人,俞士悦也少了几分顾及,索性便将话给挑明了说。

事实上,这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看出来的事情,薛桓如今虽然没有军职,但是,大明向来有驸马都尉掌军的先例。

往前数过去,咸宁公主驸马宋瑛,嘉兴公主驸马井源,顺德公主驸马石璟,庆都公主驸马焦敬,或出镇一方, 或随驾亲征,或统领军队, 或在军府担任要职, 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如果说太上皇真的只是感到烦闷, 想要找人说话,那么最多只召常德长公主便是, 如果非要召薛桓也一同前去,那么至少应该先知会天子,由天子下诏, 才算是正大光明。

但是现在,太上皇以端静皇后的名义,要召薛桓进宫,并且提前没有知会任何人,这便有些越界了。。

当然, 这并不是法理上的越界, 毕竟, 从地位上来讲, 太上皇仍然是君,退居南宫也是颐养天年, 并不是被囚软禁。

所以, 如果他老人家想要召见大臣,是完全可以的。

但是,这毕竟只是理论上而已。

要是从实际上来说,太上皇自迤北而归,天家名分各定,群臣心中都早已经默认, 太上皇不可再参与政务。

或者更直白的说, 为了避免因天子和太上皇在朝堂上产生分歧而带来的礼法冲突,太上皇应当主动减少在朝堂上的存在感。

与之相对的,天子也要敬爱长兄,维持天家的和睦形象。

这件事情没人说出来,但是,却显然是如今朝堂上多数人共同的默契。

然而,随着太上皇这么明目张胆的召见薛桓起,这种无形的平衡,便开始被打破了。

事实上,这才是让俞士悦感到有些坐立不安的原因所在。

天子和太上皇之间,天子握着大权, 太上皇占着礼法, 真要是斗起来,虽然结局早已注定,但是,也势必会对朝局产生不可挽回的影响。

尤其是,当俞士悦替天子拟了打发薛桓去南京的圣旨之后,他对这件事情的预期越发有些悲观。

虽然成敬说让薛桓去南京,是常德长公主的请求,但是,在俞士悦看来,这未必不是天子在顺水推舟,在反击太上皇的过界行为。

如今只是小小摩擦,但是双方已经有来有回,再这么发展下去,迟早要打出真火来……

俞士悦既然要打开天窗说亮化,于谦自然也不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

轻轻的叹了口气,于谦的神色终于变得认真起来,道。

“俞兄,这件事情的确并不简单,但是,你应该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情既然发展到了已经让朝廷上下都看的明眼的程度,便不会是争斗初起,而是暗中的争端,已经十分激烈了……”

这话说的不算清楚,但是,俞士悦又怎么会听不明白。

心中一惊,俞士悦问道。

“怎么,廷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于谦踌躇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着。

昨日的廷议结束之后,他和金濂几人虽被召见,但是,俞士悦却并不在场,所以,具体发生的状况,俞士悦自然也不清楚。

而且,这次的觐见,虽然发生了诸多的波折,但是,于少保也没有被罚俸,也没有被禁足,俞次辅理所当然的便觉得,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召见而已,并没有往深处多想。

沉吟片刻,于谦还是没有把一切都说出来,只是暗示道。

“俞兄,你不会以为,任礼在廷议上的所作所为,是他一人能做得到的吧?”

俞士悦自然看出了于谦的犹豫,他也是在朝中沉浮多年之人,一下子便猜到,有些内情,于谦并不方便说出来。

但是,仅凭这句话,便足以让他做出许多猜测了。

任礼在廷议上的作为,无非便是竭力反对军屯,如果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的话,那么,也就是说有人指使。

结合他们刚刚谈论的事,任礼背后的人,八九不离十,应当就是太上皇。

虽然说没有什么证据,但是,俞士悦和于谦相交多年,清楚他的脾气秉性,没有把握的话,于谦是不会说出来的。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的话,也就怪不得于谦听到这个消息,会如此平静了。

按着时间线往前顺,当初任礼被派遣去宣府迎接太上皇,那个时候起,他应该就已经成了太上皇的心腹。

这很容易推断,因为在那之后,太上皇回了京城,就再没有什么机会单独接触朝廷大臣。

换而言之,就像于谦所说的一样,天子和太上皇之间的斗争,早已经在暗处开始了。

俞士悦相信,以天子的智谋手段,任礼投向太上皇这样的事情,他老人家不可能不知道。

而太上皇这边,明面上退居南宫,不理朝政,但是实际上,却早就收服了任礼这样的朝中重臣,两边这暗里的争斗,早就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甚至于,如果以此为基础,俞士悦继续往前倒,他甚至有些怀疑,前段时间围绕着南宫护卫统领以及太子出阁备府之间的朝议,是不是也隐约间透着太上皇的影子。

如果说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的确,天子和太上皇,早已经在暗里交手了不少次了。

只不过,之前的时候,都没有什么明确的证据指向太上皇,而这次,或许是因为任礼被抓进了诏狱,让太上皇也有些着急,忍不住自己出手了。

然而,想清楚了这些,不仅没有让俞士悦平静下来,反而让他变得更加焦虑了。

他原本以为,天子和太上皇只是略有摩擦,还在相互试探,但是现在看来,这很可能,就已经是开始打出真火了。

俞士悦想了一下,如果说常德长公主这次不是单独进宫,而是真的携薛桓一起进宫的话,那么,朝堂上现在,只怕已经炸了锅了!

谷呯</span>  眉头拧了拧,俞士悦抬头望着于谦,带着一丝责问之意,道。

“廷益,你既知如此,为何不劝谏陛下三思,如今正值整饬军屯的关键时刻,万一要是天家失和,那么朝局动荡,可绝非好事啊。”

闻听此言,于谦没有说话,只是抬眸,静静的看着俞士悦,看的后者一阵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