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可, 一旦他们依旧没有将自己当成大明子民, 或者, 这种忠诚并不足以让他们彻底没有倒戈的心思,那么, 带来的后果,将是大明所不愿看到的。
不过,这只是从朝廷和关西七卫的关系而言, 太上皇的旨意和朝廷的诏命并无差别。
落到朝廷内部,这二者的分别仍然是有的。
很明显, 天子如今改口,就是要将这种区别, 给明明白白的摆出来。
被莫名其妙的搅进了天家斗争当中,老大人心中都不由一阵无奈, 但是,天子既问,不得不答。
于是,陈镒踌躇片刻,看了一眼于谦,只能试探着开口道。
“回陛下,臣等不敢揣测上意, 但是,若以当时情况而论,或许,太上皇也是想息事宁人, 保边境太平,毕竟,若任礼截杀使臣一事闹开,那么,关西七卫必然心生不满,若生变故,则得不偿失也。”
不过,这话说的他自己都有几分心虚,更不要提说服天子。
朱祁钰扫了他一眼,淡淡的道。
“如此说来,任礼好大的面子,一人犯罪,竟能牵累整个边境,逼得朝廷不得不替他收拾手尾?”
“杨侯,你久在边境,不妨告诉朕,你觉得,任礼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天子既点了人,杨洪自然不敢不答。
事实上,这个时候,他也不会有其他的态度,毕竟,刚刚廷议之上,他和任礼刚刚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这个时候,指望他为任礼说好话,属实是有些痴心妄想。
于是,杨洪没多犹豫,便道。
“陛下,臣觉得此言未免有些过于高看宁远侯了,当初,赤斤蒙古卫既然选择遣使向朝廷举告于他,心中必是清楚,宁远侯此举乃是在欺瞒朝廷。”
“所以,纵然是他截杀使臣之事败露,只要朝廷能够明察秋毫,不偏不倚,关西七卫不仅不会对朝廷心生怨气,反而会更加对朝廷忠心耿耿。”
这才是真正的道理。
任礼代表不了朝廷,如今的事情,之所以棘手到了这种程度,是因为隐瞒这件事情的不是任礼,而是太上皇。
任礼犯了罪,自有朝廷惩治,可太上皇呢?
还是那句话,当时的情景之下,无论太上皇做出的决定是对是错,传扬出去,都会被视为是朝廷的决定。
这也正是如今骑虎难下的原因。
不过,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众人也的的确确开始真正的考虑天子所说的问题,那就是,太上皇为何要保任礼呢?
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太上皇,可不是如今孤身一人在南宫保养的退位天子,而是名正言顺的继承大位,已经足足当了八年皇帝,顺利亲政,大权在握的皇帝。
任礼不过一介边将,伯爵之位也刚拿到没几年,按理来说,根本放不到那个时候的太上皇眼中,更没有什么值得太上皇如此下死力气保他的理由。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荒谬,太上皇不仅这么做了,而且,还上上下下全部包揽了此事的手尾,这种做法,着实让人想不通。
不过,到底还是有明白人的,譬如,久理刑案的金尚书,从刚刚开始,眉头便皱的紧紧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开口。
但是,作为最开始挑起话头的人,有些事情,金濂始终是逃不过去的。
在杨洪说完之后,天子便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开口问道。
“金尚书,此案乃是刑部主审,你可有何想法?”
这话看似平常,但是,金濂听完之后,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啊,这案子是刑部的,既然到了手里,就扔不出去了,事到如今,天子既然是这样的态度,有些决定,该下的,还是得下。
于是,沉吟片刻,金濂的声音沉稳而冷静,道。
“陛下容禀,臣斗胆猜测,太上皇有此决定,恐是不想在朝堂上掀起动荡。”
话音落下,在场的其他人眉头也皱了起来,一时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金濂继续解释道。
“任礼一人,即便有伯爵之位,但既然犯下大罪,自然该当处置,朝局也不至于因此而动荡不安。”
“但是,问题恐怕就出在,后续该如何处置……”
后续?
在场诸人对视一眼,隐约明白了过来,于是,有意无意的,目光都望向了一旁的于谦。
这个时候,金濂在天子的示意下,也没有停下话头,而是继续道。
“此案虽大,但是要处置一个任礼,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如果说一切都属实的话,那么,任礼截杀使臣,是为了阻止赤斤蒙古卫举告他侵占军屯的罪状。”
“而且,这件案子最开始的争端,便是源于赤斤蒙古卫要迁居到肃州附近,朝廷将此案彻查,便要给赤斤蒙古卫一个说法,至少,迁居肃州的合理请求,朝廷是必须要答应的。”
“但是……”
后面的话不必说,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
但是,当初任礼之所以竭力反对赤斤蒙古卫迁居,便是因为他们要迁居之地,已经被开垦出了大片的私田。
这些私田数额庞大,凭任礼一个人,肯定是不可能全部占据的,甘肃的诸多将领,只怕都牵涉其中。
朝廷要安抚赤斤蒙古卫,就要将这些私田全部收回,而且,到时候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廷势必要将整个甘肃的军屯状况都彻查一遍。
就像现在一样,这么大的案子,若是不能有完整详实的证据链,那么,处置一位曾于国有功的勋臣,是必然会遭到非议的。
所以,还是那句话,任礼不算什么,但是,这件案子一旦揭开,背后牵扯出的一系列事端,才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按理来说,这并不算是什么坏事,毕竟,军屯废弛多年,若是能以任礼之案为契机,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整饬行动,对于整个边军的战力军心,都有提振之效。
唯一的害处就是……这么浩大的行动,必然会使朝局动荡一段时间,更重要的是,一旦动手彻查,整个边境,必将面临一场大换血。
如此一来,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边境将只能执行保守固守的策略,想要主动出击,就得等到将领和边军重新磨合好才行。
而这,显然不是刚刚亲政,一心想要仿效父祖建功立业的太上皇想要看到的。
在场的大臣们,虽然有些对兵事不熟悉,但是,也毕竟都是从正统时代走过来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们这位太上皇,自视甚高,且太过急躁,不够稳重,所以,他绝没有这个耐心,慢慢的等边境重新磨合。
从这个角度出发来想,压下此事,自然也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反正,赤斤蒙古卫到宁夏,中间时有劫掠之事发生,使臣一路行来,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朝廷要做的,只是将使臣曾经到达宁夏的记录全都销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可以了。
这种状况下,赤斤蒙古卫要怨,也只会怨任礼,和朝廷没关系,而太上皇,则可以继续掌握朝廷大政,保持好边境的稳定,为自己‘建功立业’做准备。
证据都摆在眼前,想要推出结论并不困难,但是,说到底,那是太上皇,这个结论即便就在嘴边,也不是人臣可以议论的。
因此,随着金濂的声音渐止,大殿当中重新陷入了一阵沉寂。
直到片刻之后,上首御阶之上,天子平静的声音响起,字字句句,都像敲打在众人心上一般。
“民间俚语有句话,叫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上有迂腐的不懂丝毫变通的老古板,便有打着为大局计,可牺牲小义的伪君子。”
“这其中,有些人是打着大局的旗号牟取私利,也有些人,是真的觉得大局重于一切,小小道义,若能换得大局安稳,理所应当。”
“但是,朕想说的是,道义无大小,便如礼法一般,后者约束言行,前者约束人心。”
“心偏了,路就偏了,心中失了原则和道义,便走不上正途,一条错误的路,永远也走不到想要的终点!”
“人心中若无道义二字,终会害人害己,酿成大祸!”
这番话说的极重,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众人又何尝听不出来,天子所说的,失了原则和道义,走上歧途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身在南宫的太上皇。
应当说,这还是头一次,天子这么毫不掩饰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责太上皇的过失,尽管,仍然没有明着说出来,可这种举动,毕竟是以前尚未有过的。
底下众人神色各异,但唯有于谦的神色最为复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殿中又沉寂了片刻,御阶上再次响起一声叹息,旋即,众臣便听到,天子再度开口叫道。
“金尚书?”
金濂心情复杂,知道这件差事,到底还是要落在自己的身上。
应该说,从心底里来说,金濂是认可天子刚刚说的那番话的,但是,还是那句话,道理是道理,不能当饭吃。
真正处理起事情来,还是要考虑各个方面的影响的。
别的不说,这件案子要真的就这么全部翻出来,朝野震动还在其次,关西七卫那边也是麻烦,除了这些之外,如今天家好不容易各归其位,这才刚安稳没多久,天子就开始翻太上皇的旧账,传扬出去,还不知道会让朝野如何议论呢。
这种种问题,单是想想,金濂就感觉头皮发麻,他不过就是想好好查个案子,结果谁知道,牵扯出这么大的事端。
早知道,刚开始就闭嘴多好。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有退路可言了,只希望天子不要让他太过难做吧……
心中一阵叫苦,金尚书还是不得不拱手上前道。
“臣在。”
朱祁钰扫了一眼底下,将众人的神色都收入眼中,随后便道。
“既然此案乃任礼私自所为,不涉甘肃众将领,朕便不动此干戈,撤换诸多将领,但是,此案刑部当严加审理,细致察查,朕仍命你为总督三边军务大臣,总辖甘肃,延绥,宁夏等处军务,予临机专断之权。”
“另外,既然此案涉及到关西七卫,那么,你便持朕旨意,亲自去一趟甘肃,宣赤斤蒙古卫都督阿速入京作证,朕会命王敬等人竭力配合你行事。”
话至此处,朱祁钰的声音顿了顿,想了想,拿起手边的起居注,递了过去,道。
“这本起居注,你也带回去作为物证,不过,此乃宫中密档,你需善加保存,不可轻易示人,此案重大,一应案情全部查清之前,尽量先不要对朝野公布,你可明白?”
这番话含义颇深,金濂接过那本起居注,心中隐隐约约的猜到了天子的用意,但却来不及细想,便点头道。
“陛下放心,臣定不负陛下所望,将此案彻查清楚!”
第654章 这就哄好了
尽管很多时候,大道理解决不了现实的困难,但是,这不代表大道理就没有用。
至少,在天子的一番‘教导’之后,在场的一众大臣,也再难想出理由来劝谏天子彻查此案。
他们总不能说,天子坚持公理和道义,是不对的吧?
当然,最重要的是,众臣都看得出来,天子到底还是有分寸的。
如果说之前的时候,天子命金濂总督三边军务,准临机专断之权,是为了预防甘肃可能产生的兵变,那么如今,虽然是同样的一道旨意,但是,用意却明显不同。
这件案子揭开之后,最让人拿不准的,实际上就是关西七卫的态度。
尽管这么多年以来,关西七卫对朝廷十分恭顺,但是,到底是塞外边陲的部族内附,防人之心不可无,一旦出了什么差错,那么朝廷要承受的损失将是巨大的。
所以,天子的这道旨意,很明显是要做两手准备。
一方面暂时对案情保密, 低调查案,另一方面, 宣赤斤蒙古卫都督阿速入京, 名为作证, 实则恐是要看他对朝廷的忠心,必要的时候, 或许也不排除扣留人质的可能。。
更进一步的说,金濂此去甘肃,除了要查清案情, 寻找证据,更重要的,就是要防止关西七卫生变。
这就是天子!
同样是顾全大局,但或许是因为土木之役的教训太过惨痛,如今的朝廷上盛行的是息事宁人, 委曲求全。
但是天子不同, 他老人家讲公理, 讲道义, 在遇到两难的抉择的时候, 天子会做的,永远不是忍痛放弃某一个人或事,而是凭自己的能力, 生生劈出第三条路。
古人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天子偏偏就是一个, 鱼和熊掌全都要收入囊中的人。
这在朝堂之上,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但是, 直到走出武英殿的门, 老大人们才惊诧的发现,天子登基以来的桩桩件件,无不是这样奇迹般的例子。
一念至此,他们悬着的人, 也稍稍放下了几分。
只不过, 回望着高大的武英殿,众人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脸上的苦笑。
不出意外的话,如今的于少保, 日子只怕不太好过。
就是不知道,这回挨完了骂, 要罚几个月的俸禄,回头还是得劝劝陛下,换个惩戒的法子,于少保可是真的要靠俸禄过日子的,这一天天的罚了又赏,闲的折腾……
武英殿中,任礼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朱祁钰便让一众大臣都先行退下,不过,他唯独留下了于谦。
此刻殿中诸人走了个干净,只有怀恩等几个心腹的宦官在旁伺候着。
于谦依旧低着头,但却没有坐着,而是侍立在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御座之上,朱祁钰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君臣二人就这么沉默以对,良久之后,终于,还是朱祁钰率先开口,问道。
“于谦,你可知罪?”
这句话声音低沉的,而且直呼其名,一下子便让殿中气氛紧张起来。
应该说,这句话问的有些没头没尾,但是,于谦却显然知道,天子在指些什么,依旧低头,但拜倒在地,道。
“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与期望,深知有罪,心中愧疚难当,请陛下责罚。”
这话说的诚恳,但是,却依旧听不出有认错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