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不错,其实刚刚的整个章程,看似动静颇大,但是事实上,都回避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关于被侵占为民田的军屯,到底该如何处理。”
“或者更直白的说,如何在保障普通的佃户仍然能够活下去的情况下,收拾掉趴在大明身上吸血的囊虫!”
直到此刻,于谦的脸上,才方浮现出那抹熟悉的坚毅之色,而不是一个只会妥协的‘能臣’。
所谓菩萨心肠,雷霆手段。
诚然,于谦很想将侵占军屯的这帮货色全都一次性收拾掉,最好是抄没家产,流放千里,以儆效尤。
但是,他最终拿出的章程,仍然是众人所看到的,那份雷声大有点小的,温和的章程。
这不是因为,这不是牵扯到一小撮人的问题,每一个囊虫的背后,都有数百甚至上千的佃户以此为生。
那次和胡濙谈过之后,于谦想了很久。
直到他想起了和天子的一次奏对,是什么时间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天子的那句话,他记得很清楚。
“这天下,最苦的就是老百姓,朝廷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他们过的好一点,或者,至少不要让这些只想活下去的百姓们,活不下去……”
底层的那些百姓,于谦是见过的,他们是最勤劳的一群人,辛苦劳作一整年,只为了一点点微薄的,可以挣扎活命的粮食。
天子说得对,想活着不是错,错的也不是他们。
所以,不能让他们来承担后果!
或许很多人会觉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相对于将大批的军屯收回朝廷带来的好处,这些最底层的佃农,根本不值一提。
就算是变成了流民,朝廷派人过去赈济,安抚,很容易就能够解决。
这本就是官员们拿手做熟了的事情。
但是,那一个个原本圆满,或许逢年过节还能给家里孩子置办一件新衣服的小家,在这个过程中支离破碎的伤痛,又该谁来承担?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坐在胡府的花厅当中,于谦终于明白了,天子回护的不止是他,天子回护的,是天下的百姓。
在天子的心中,始终存着天下万民。
他老人家的心里,始终有着‘仁义’二字!
或许有人能够理所应当的将牺牲视为理所应当,将放弃视为无可奈何,将冷血视为以大局为重……
但是,天子不信!
所谓仁者,是想尽一切办法,让本不该牺牲的人,可以不牺牲。
因此,哪怕是作为一柄要切开军屯这颗糜烂毒瘤,注定要染血的刀子的于谦,也没有被放弃。
哪怕是那些,虽然口口声声被称为能载舟覆舟,但实际上被视为微末草芥的挣扎的百姓,也不会被牺牲。
因为,他们在做对的事,所以,哪怕压力再大,他们也会被守住。
这无关利益,只关于本心。
在天子的这颗仁者之心,于谦自愧不如,甚至自惭形秽。
每一个无辜的人,都不应该被牺牲,无论以任何的理由!
回望起土木之役后的桩桩件件,于谦忽然有一种感觉。
那就是,天子在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再难破的局,都有破局之法。
真正想要解决所谓的死局最大的困难,从来都不是无路可走,而是你要去抵御那条,看起来只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就可以走的通的路。
这种诱惑,是无数人都难以抵挡的,于谦,也险些被所谓的,对朝廷更大的利益,蒙蔽了双眼,见不到那些可怜的哀嚎。
所以,于谦最终,跟着胡濙去做了大媒。
他愿意妥协,愿意温和,愿意收敛锋芒。
因为他想验证一下,天子到底是否如他所想的,坚守着那轻若鸿毛,却又重若泰山的,名为“仁义”的两个字!
这是,真正值得于谦去赴汤蹈火的两个字……
第603章 天子从不吃亏
于谦如何想的,沈尚书并不关心,他只知道,自己又要破财了!
能够做到六部主官的,固然各有所擅长,但是,也必然对政务的方方面面都有所了解。
不然的话,六部之间也不可能经常相互转调。
实话实说,沈翼对于兵事不算精通,但是,作为户部尚书,他对于田亩的管理却是熟稔的很。
军屯说到底,其实不过是由军队耕种的田地,形式不同,但是,道理是一样的,会出现的很多问题,也必然是相通的。
所以,于谦只是这么一提话头,沈翼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这回,怕是要大出血了……
果不其然,说着话,于谦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奏疏,递到沈翼的面前,道。
“所以实质上,整饬军屯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将已经被各种方式化为民田的军屯,重新收归朝廷手中,同时,又不能让百姓因失田而流离失所。”
“针对这一点,于某和兵部的两位侍郎商议过后,拿出了一个初步的章程,不过,需要户部的大力支持。”
言下之意,知道这份章程的人,现在不超过四个,而沈尚书,将是第五个。
于是,在天子的注视下,沈翼轻轻吐了口气,伸手接过那本奏疏,埋头读了起来。
事已至此,躲是躲不过去的,那就只能面对了。
奏疏并不算厚,不出意料的,沈尚书一打开,就看到上头有诸多朱笔圈画过的痕迹。
但是沈尚书看见了当没看见,仔仔细细的将奏疏完整的读了一遍,合上之后,眉头便皱了起来。
沉吟片刻,抬头望着于谦,问道。
“公田法?”
古往今来,士大夫们的改革,往往喜欢托古改制,之所以如此,并不单单是因为所谓的名分,更重要的是,有前人的经验作为参考,在推行自己政策的时候,会更加平稳。
历朝历代,农事都是国之本业,即便是因商税而富庶的宋代,对于农业也是极为看重的,正因于此,在针对农业上的各种政策和方法层出不穷。
作为执掌户部的大司徒,沈翼自然对这些都熟稔于心。
公田法,是南宋时期推行的一项制度,目的是为了解决朝廷的财政困难,同时抑制豪绅兼并。
具体而言,就是在限田制的基础上,划定不同户籍可以拥有的田亩数量上限,超出部分,由朝廷强制进行赎买,划为官田。
这些田亩被朝廷收回之后,会通过租佃的方式,分给无地或者少地的农民手中,由他们耕种,向朝廷缴纳赋税。
这种制度,在历史上毁誉参半。
赞誉者认为公田法抑制豪绅,安抚民心,兼而能为朝廷增加大量的税收,利大于弊。
而否定者,则觉得公田法实则是朝廷在进行强行掠夺,以赎买为名,以低价强征民田,虽然打压了一批豪绅,但是,也逼的许多普通百姓走投无路,揭竿而起,实是祸乱之源。
而且最根本的是,换汤不换药,公田租佃出去之后,地方官员和士绅勾结,同样会隐没大量田地,最终的苦处,还是要由百姓来承担。
即便是在财政方面,朝廷要赎买公田,也需要花费大量的财力,当时南宋采取的就是加印交子的方法,进一步使得社会变得动荡起来。
虽然说,赎买完成之后,朝廷的财政迅速缓和,但是,由此带来的朝廷权威的损害,却是无可挽回的。
再加上南宋实行公田法没有多久,就被元所灭,这也是许多人对公田法没有好感的原因所在。
不过,站在沈翼的角度来说,他对于公田法倒没有那么多的偏见。
相反的,他觉得南宋的公田法实行的有些晚,那些所谓的,官绅勾结,欺上瞒下,低价强征民田,甚至是为了赎买公田加印会子,这些问题,都说明南宋本身已经大厦将倾。
有了好的政策,却很难真正执行下去,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事实上,真正仔细研究过公田法就会明白,元灭南宋之后,之所以能够迅速的稳定下来,就是因为享受到了公田法的好处。
当时,元世祖给功臣们的赐田,很多都来自于南宋当时赎买的公田。
真真是前人挨骂,后人享福。
回到于谦的这份奏疏上来,实际上,军屯最大的问题,莫过于如何保持原本的底层佃户的生存空间。
若是以公田法来推行,倒也是个办法。
不过……沈尚书将刚刚看到的内容,在心中又过了一遍,似乎,于谦的这个章程,和南宋的公田法,还有所不同。
“沈尚书好眼力,这份章程当中,确有对公田法的借鉴之处,但是,也不全然相同。”
很明显,对于这份新的奏疏,于谦的看重程度还在之前那份之上,点了点头,认真道。
“公田法针对的是民田豪绅,强行赎买会引发剧烈不满,但是军屯本身就是朝廷田亩,首先在名分上,这次朝廷便是占据优势的。”
“其次,在方式和对象上,在推行过程当中,兵部也会做出区分,在册的军田不必再提,照例让边军回归军屯便是。”
“兵部的这份章程,主要针对于隐没未在册的田地,及本为军田,但被登记为民田的田亩。”
“具体而言,仍是以赎买为主,这两类田地,在清丈结束之后,依照市价核定,由朝廷出银购回,转为登记在册的军田。”
“但是,这部分军田,暂时不由边军耕种,仍旧交由佃户耕种,由当地官府负责,按时缴纳赋税,供给朝廷。”
这番话说完,沈翼反倒是肃然起来。
他没有料错,于谦也没有说错,这个法子,的确是需要户部鼎力支持的。
沈翼不清楚边境这么多的军屯,到底隐没了多少的田地,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一定是一笔很大的数目。
如果说全部按照市价由朝廷赎买的话,那么可想而知,户部要承担的财政压力有多大。
而这么做的好处就是,能够兼顾到普通百姓的利益。
这个时候,一旁的范广想了想,提出了疑问。
“可是,这折腾了大半天,不是什么都没有改变吗,而且,朝廷还出了那么一大笔银子……”
和沈翼不同的是,范广出身将门,对于这些政务上的事情,并不十分熟悉,甚至于,有时候对于朝廷上的这些弯弯绕,反应有些迟钝。
但是,这不妨碍他能够判断形势。
事实上,早在镇南王府要和他结亲的时候,范广就意识到,天子可能需要他参与某些事情。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范广也隐约能够想到,大概率,是和军屯有关。
但是,直到刚刚,他被镇南王拉着一通谢恩之后,他才意识到,天子定下这桩婚事,是下了大决心的。
刚刚那番奏对,看似闲话家常,但是,仔细一品,就能得出很多关键的信息。
譬如,最明显的,宗人令的职位,镇南王要做的,就是让它不能落入襄王的手中。
再比如,天子没有明说,但是弦外之音已现,大婚之后,只怕镇南王就要留京,而他的儿子,自己的新女婿,就要回归封地……
军屯一事,牵扯的最深的,除了勋戚,就是宗室。
如此种种,便是在为解决宗室在军屯当中的牵扯做铺垫。
心思机智如镇南王,在天子的心意面前,也只能乖乖低头,而且,还要感激涕零,更不要提被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范广自己。
所以,他也需要表明态度。
不明白没关系,至少要表现出,对这件事情的关切。
而且……范广是真的没懂!
虽然他没看到于谦递给沈翼的奏疏,但是,从于谦的话里,他大概明白兵部要怎么做。
说白了,就是先派人去清丈田亩,然后把被侵占为民田的,动用军队私自开垦的田地,全部登记造册,然后由官府赎买。
最关键的是,赎买回来之后,也不是重新安稳到军屯之中,而是依旧交由原来耕种的佃户耕种。
说白了,朝廷出了那么庞大的一笔银钱,最终,只是获得了账面上的田亩,实际上该谁来种,还是谁来种。
这么折腾着,干嘛呢?
于谦沉吟不语,倒是一旁的沈翼笑了笑,道。
“范都督,大不同,大不同啊!”
以沈翼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得出来,兵部这套章程,核心的目的,就是在不影响正常百姓的情况下,将该有的屯田都收回来。
如范广所疑惑的,折腾的这一大通,看似朝廷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
但是,却得到了名分!
或者更直接的说,这是所有权和使用权之间的区别。
朝廷付出银两,拿走的是所有权,百姓手中保留的是使用权,这二者一旦被切割开来,那么,很多的事情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