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346章

作者:月麒麟

将懿旨缓缓合上,朱祁镇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再度睁开眼睛时,神色已经平静了下来。

这些都是后话,回是肯定要回去的,但是,孙太后之前传信时口气还颇为平静,如今却如此大变,必然有所缘由,那么……

“王瑾,你告诉朕,深哥儿出什么事了?”

于是,王瑾便一五一十的,将京中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虽然说,囿于他的身份,不可能得窥全貌,但是仅凭他说的这些,就已经够了。

开蒙出阁,赐封太子三师三少,但却不置太子府属官,堂而皇之的,让深哥小小年纪,和生母分离……

这一切的手段,朱祁镇落在眼中,自然能看得出更多。

他的好弟弟,将太子捧的高高的,但是却不给丝毫真正的好处……

登高,易跌重!

看着太上皇沉思的模样,王瑾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大着胆子道。

“皇爷,其实还有句话,圣母没有吩咐,但是奴婢知道,这是圣母一直在担心的,所以奴婢斗胆,多一句嘴。”

闻言,朱祁镇下意识的皱起眉头,问道:“还有何事?”

“奴婢来时,宫中的皇后娘娘孕期已近九月,太医诊断着,至多再有不到一月,皇嗣就该降生,另外,天子新纳的郭嫔,产期也不远了,郭嫔还好,毕竟身份不高,但若是中宫那边有了嫡子……”

这种事情,不是好议论的,因此,王瑾说的很慢,仔仔细细的斟酌着措辞,道。

“总之,圣母为此事一直在烦心,但是又没有法子,她老人家不愿因此给您压力,但是,奴婢私心想着,这般大事,还得您亲自回京,方不至有变。”

听完之后,朱祁镇的眉头紧紧绞了起来,拳头也下意识的攥紧了。

东宫……

所以,皇帝此刻让太子出阁,还有这么一层用意吗?

出阁读书,意味着太子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外朝文武百官的监督。

深哥才三岁多,若是课业繁重,又与父母隔离起来,不出现错失,是不可能的。

群臣对于太子寄予厚望,就必然会渐渐失望。

虽然说礼法在上,但是人心人望,同样重要!

与此同时,皇帝嫡子降生,若能平安长大,鹿死谁手,谁人能知?

东宫太子,地位真的还能固若金汤吗?

答案早就在朱祁镇的心中。

但是,此刻若是回去,就要接受祭天,祭庙,御奉天殿颁诏这些仪程,而礼部递上来的那份仪注……

朱祁镇的脸色颇为挣扎,他右手捧着孙太后的懿旨,左手拿着礼部送来的仪注。

过了许久,寒风忽而吹开了窗台,将火炉里的热气吹散,同时也激得发白的乌碳重新绽出丝丝火光……

朱祁镇睁开眼睛,心中已有决断。

“传命下去,明日起行,回京!”

王瑾顿时心中一松,深深俯首道。

“皇爷圣明!”

与此同时,总兵府外的驿站当中,任礼刚刚安排好了总兵府的护卫之事,在房中歇息。

忽然,外头走进来一个身着铠甲的将领,行色匆匆。

此人名为何浩,是他的老部下了,打从任礼上战场开始,他就跟着自己了,无论是远征阿岱汗,还是后来镇守甘肃,抗击也先,何浩都曾为他立过不少功劳。

这次到宣府来,别的任何人,任礼都没有带,唯独带上了他。

也只有他,能不经通禀,直接闯进来。

“将军,出事了。”

刚一进门,何浩急急的行了个军礼,便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虽然说,如今任礼已经马上封侯,但是,何浩依旧沿着旧习惯,称他为将军。

闻言,任礼立刻就绷紧了身子,霍然而起,问道。

“怎么了,难道说宣府城中还有贼人,敢对太上皇做什么不成?”

如今,任礼接下了护卫朱祁镇的责任,自然第一反应是太上皇出了什么事。

不料,何浩摇了摇头,递上了一封书信,道。

“将军不妨先看看这个。”

任礼皱着眉头,拿过书信,凝神看去,一扫之下,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抬头问道。

“怎么回事?于谦不是在大同查案吗?怎么跑到甘肃去了?”

何浩摇了摇头,道:“暂时不清楚,对外是说,罗通的案子牵扯到了甘肃,于少保过去查案,顺便巡视军务,但是,据末将的几个老部下禀报,说于少保到了甘肃之后,似乎并不急着查案,而是四处乱转,而且,似乎在打探什么……”

于是,任礼顿时坐不住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半晌,方道。

“这样,你立刻去一趟甘肃,然后……”

“报!”

话没说完,房外又响起一道声音,这次进来的是任礼的长随,他走进房中,躬着身子,道。

“侯爷,刚刚行宫传来消息,说是让您即刻安排,太上皇明日起驾回京。”

“什么?”

任礼大感意外,明明就在昨天,太上皇还吩咐他好好布置总兵府附近的防务,怎么今天就突然要起行了。

不过如此一来,任礼也就没有继续留在宣府的理由了。

京师距离甘肃,快马驰骋也要好几日的时间。

在接到这份书信前,或许这没什么,但是现在……

看了看手里的书信,一时之间有些不知该作何决断……

第529章 于谦的决断

甘肃,北风卷地,寒风肃杀。

如今的甘肃,还不是大明赫赫有名的九边军镇之一,相对于大同和宣府这样的重镇,显得有些狭小破旧。

当然,同样作为抗击虏贼的重要城池,甘肃城同样伤痕累累,带着沧桑的战痕。

那一道道斑驳的痕迹,屹立在寒风当中,无声的诉说着它的功绩。

驿站当中,摆设十分简单,一名绯袍老者,拿着毛笔,伏在案上,写写停停,最终,搁下了手里的毛笔,深深的叹了口气。

于谦思索着刚刚巡视兵营所看到的情况,心中的忧虑不由又深了一层。

此次天子遣他出京,要做的事情有三件,其一是彻查罗通一案。

这件事情并不算难,虽然说是陈年旧案。

但是,暗地里天子命了锦衣卫协助,明面上,于谦亲自督办,再难查的案子,只要有蛛丝马迹可寻,也能查个底掉。

为了这件事情,于谦特意从刑部调了数个刑案高手,配合兵部以及地方上封存的案卷,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

罗通当时的手尾的确处理的很好,尤其是负责查案的兵部尚书王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基本上军中能够查到的痕迹,知道内情的经手人,全都被他灭口。

至于,当时购买军器的那批山匪,也被寻机剿灭。

应该说,现在要去查,难度是很大的。

但是,在经过仔细的排查之后,于谦发现,军中痕迹被清扫的干干净净,可那伙山匪,在被剿灭之前,却曾经发生过一次内讧。

那次内讧闹得很厉害,寨子发生了火并,最终有一批人逃了出去,不知所踪,而剩下的人,被随后而来的官军剿灭。

那批逃出去的山匪,身上就携带了部分军器。

于是,于谦派人仔细追查,最终在陕西附近,查到了这帮人的踪迹,如今已经拿到了口供。

虽然说,他们并不知道,当初倒卖军器的是谁,但是,一应的数量,类型,都和当时军中报损的相吻合。

单这一点,罗通就逃脱不了干系。

他当时是督军御史,军器即便不是他倒卖的,但是无故流出军中,被当做战损报送朝廷,也是渎职之罪。

按理来说,这件案子继续往下查,还能查出更多的东西,但是,于谦没有那个心思去查了。

罗通的案子,不过是个幌子而已。

有渎职之罪已经够了,再往深了查,一则难度巨大,耗时耗力,二则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除了罗通的案子之外,于谦身负的第二个使命,就是巡查诸边,实地勘察九边重镇方案的可行性。

这段时间下来,以大同为中心,西至甘肃,东至宣府,于谦基本上都已经跑了一圈,得见的状况,让他颇为焦虑。

去岁也先入侵,声势浩大,诸多的关隘战损都很严重。

虽然工部承旨,已经调集各地的工匠,全力修复,但是,因为财政的原因,还是很多地方还是迟迟未曾修复。

想要再进一步改建出足以和大同,宣府媲美的军镇,所要面对的问题有很多。

军务上的问题,于谦有信心解决,但是财政上的问题,却是一个大缺口。

只有亲自看过各地破旧的城池,于谦才越发能够感受到,建立九边防线的重要性。

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就越发的关注,各地的军屯情况。

然而一查之下,于谦才感到越发的心惊。

大明如今的军屯数量,登记在册的,比诸开国之时,已经足足少了三分之一,原本只是作为补充的开中法,已经成为边境军费的主要来源之一。

这一点,于谦作为兵部尚书,心中早就有数。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各地仍在正常运转的军屯,已经不足总数的三分之一。

这是什么概念?

不足三分之一的正常军屯,却要提供三分之二的军屯赋税。

换而言之,耕作军屯的官军,所承担的赋税,实质上已经增加了一倍。

因为是由国家统一提供耕种的田地,器物,所以大明对于军屯的赋税,本就设置的不轻,视不同的地区,有些地方是三成四成,有些地方是五成,六成。

前者还好,军屯尚能留下一部分,像那些需要上缴五成,六成的地界,官军耕种一年,不仅得不到任何的口粮,反而要倒贴进去。

很多地方的官军口粮,甚至要依靠于商屯来补足。

普通的军士被煎迫至此,长此以往,如何能不产生各种兵士逃亡。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军屯废弛,带来的连锁反应,是边军逃亡,战力下降严重,同时,过于依赖开中法,且加重了对朝廷财政的负担,军费逐年递增,但是在面对外敌时,却一战即溃。

所以说,瓦剌一战,也先能够势如破竹,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明如今立国尚不足百年,且历代先皇皆堪称英主,结果,边境竟糜烂至此

越是亲临实地,看到真实的场景,越了解边境的糜烂现状,于谦的心情就越感到沉重。

如此的风气,如此的边军,如何能够保家卫国?

天色已经西斜,于谦揉了揉额角,放下手里的笔,看着自己删改了无数遍,但是仍旧厚厚一沓的奏报,不由叹了口气。

实话实说,在亲至边境之前,于谦心中到底是有几分自矜的。

虽然说,瓦剌之战的首功在天子,但是,整顿京营,统筹边军,保障后勤,协调各处军力,这都是于谦亲力亲为之事。

他不因此而自傲,但也不会妄自菲薄。

然而,真正到了边境巡视,真正的将目光落到了军屯之上,于谦才真正发现,他这个兵部尚书,做的有多不称职。

若是有人看到现在的于谦,必然要大大惊诧一番。

向来坚定无比,从无犹疑的于少保,此刻的神情竟然有些犹豫和黯然。

说到底,边境的糜烂,他这些日子,查到的这些情况,即便是于谦,心中也不由感觉到有些无力。

然而,他是于谦,一身傲骨,宁折不弯的于谦!

所以,惭愧和自怨自艾,不是他的风格,他,只会迎难而上!

心中默默的下了决断,于谦的目光重新变得坚毅起来。

随即,于谦瞥见了自己手边,刚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