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289章

作者:月麒麟

想要打破于谦的逻辑链,就要从根子上打破,所以,必须是袁彬矫诏,而不是太上皇的真实意愿。

虽然这么做,会同样让太上皇以后的诏旨变得不可信,但是至少,维护住了他老人家的声誉。

于是,朝堂上安静了片刻,天子望着焦敬,轻声问道。

“受人蒙蔽?焦驸马的意思是,有人矫诏?”

众目睽睽之下,焦敬狠了狠心,开口道。

“陛下容禀,臣不敢妄自揣度,但使团众人确实并未亲聆太上皇玉音,也并无手诏,仅有袁彬从中传话,虽有金刀为证,但是并非没有可能,是袁彬从中作梗,假称圣命。”

“荒谬!”

这标志性的嗤笑声,老大人们一听就知道,是某个耐不住寂寞的天官大人。

抬头一看,果然是刚刚被罚了一个月俸禄的王老大人,又没忍住,站出来道。

“从土木之役以后,太上皇的一应消息,都是由袁彬代为传达给边军,那个时候,焦驸马怎么不提,袁彬是在矫诏?”

“太上皇既然授予袁彬金刀,便是以袁彬为使,所言自然可信,焦驸马现在,才是无凭无据的胡乱猜测吧!”

面对王文的嘲讽,焦敬深吸了一口气,道。

“陛下,袁彬如今就在殿上,是非曲直,一问便知!”

焦敬当然知道,他这个指控,无凭无据,显得有些胡搅蛮缠,但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一次险。

从他得到的消息来看,袁彬应该是一个肯为太上皇赴汤蹈火的忠臣。

刚刚殿中的一切,袁彬听得清清楚楚,只要他还为太上皇着想,就应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御座之上,朱祁钰望了望袁彬,见他神色颇为复杂,不由轻轻摇了摇头。

他觉得有点不值。

袁彬在瓦剌过的是什么日子,遭遇过什么,朱祁钰是清楚的,说是为朱祁镇真的豁出去过命也不为过。

但是,这样的人,回到了大明朝堂上,却反而要给朱祁镇背黑锅。

不得不说,的确讽刺。

淡淡的扫了一眼底下的群臣,朱祁钰将目光落在袁彬的身上,道。

“焦驸马说的不错,袁彬就在殿上,问一问不费什么事,可是……”

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朱祁钰一字一句的道。

“朕,不愿问!”

第441章 最大赢家竟是……

宽大的奉天殿中,天子平静的声音回荡着,久久不散。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不止让焦敬愣住了,就连其他的大臣,也是一阵恍神,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们预想过,天子会答应,也预想过天子会拒绝,但是却没有料到,天子会说,自己不愿意问。

问或不问是结果,但是不愿问,却是带着情绪的。

要知道,自从天子登基以来,在朝臣的心目当中,一直都是运筹帷幄,冷静理智的形象。

朝廷的大小政务,无论多么繁难复杂,天子都能理智对待。

这种情绪化的,显得略有些任性的话,几乎难以想象,是天子说出来的。

众臣望着天子,天子却看着袁彬。

片刻之后,天子轻叹一声,感慨道。

“土木一役,大军覆亡,百官蒙难,圣驾北狩,朝局艰险,社稷动荡,如此艰难之境地下,朕在京中,尚能得众臣辅弼,共克时艰。”

“然迤北苦寒之地,太上皇孤身陷于虏营之中,仍能不改初心,随侍圣驾之臣,惟袁彬与哈铭二人矣。”

“彼时群狼环伺,虏情叵测,为翼护太上皇性命,袁彬几度险死还生,步步维艰,其中凶险,朕虽仅自军报闻之,亦觉触目惊心。”

“此非对太上皇有恩,实乃对天家有恩也。”

底下越发的安静了。

被天子注视着的袁彬,虽然仍然被死死的按着,嘴里也被塞的紧紧的,但是一双虎目,早已经泛红。

至于其余的大臣,也因这一番话,想起了土木之变的消息刚刚传回京城时,所有人的惶惶不可终日。

想起了也先步步紧逼时,大家抱着和京城共存亡的誓死之心时的悲壮。

心绪一起,不少人的神色也显得颇为感慨。

旋即,天子似乎挣脱了感慨的情绪,面色重新变得平静起来,扫视着群臣,道。

“使团一案审到现在,是非曲直已然明了,使团三人擅自泄露军情,无论是否奉太上皇之诏,皆罪无可恕。”

“焦驸马奏请朕询问袁彬是否矫诏,但从刑案审理而言,问亦无用,因为无论袁彬如何作答,都难证其言真伪,焦驸马此请,非为真相,不过但求所谓心安而已。”

焦敬顿时僵在了原地,他也没想到,天子说话变得这么直白,与此同时,不少大臣也陷入了沉思。

的确,在目前的情况下,袁彬已经是所有人能够追查到的极限,他的证言可以佐证使团是否有罪。

但是,却没有人可以佐证他的证言真假。

矫诏这么大的事情,袁彬自己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吗?

证据何在?谁又能为他佐证?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太上皇!

这道诏旨是不是太上皇的意思,只有他老人家自己最清楚,可是,太上皇身在迤北,谁又能去向他求证?

既然无法证明,那真的就是如天子所说,但求心安而已。

焦敬提这个要求,想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想要他心中的真相,只不过,需要借袁彬之口说出来而已。

目光落在焦敬的身上,天子的声音多了几分冷意,道。

“虏营危机四伏,举目皆敌,袁彬尚能周旋其中,翼护太上皇,如今安然归我朝廷,却被疑擅自矫诏,此等罪名若定,乃必死之罪。”

“因此,朕不愿问他,身为太上皇随侍之臣,他本当为尊者讳,因为朕若垂问,袁彬便不得不答,他若说此诏为真,则是对太上皇不忠,若讳言否认,则自身将陷于死地。”

“朕一言既出,便会令此等忠直之臣,陷入两难之地,此乃以怨报德之举,非天子当为之事,故而,朕不问。”

最后的这句话,天子说的斩钉截铁。

接着,天子直接给袁彬之事,下了定论,道。

“此诏是真是假,待太上皇回来之后,自有定论,袁彬乃太上皇随侍之臣,纵真有何罪,也当由太上皇处置。”

“袁彬于迤北,奋身翼护太上皇,于国是忠,乃人臣本分,但是于朱家,则是恩情。”

“朕身为太上皇之弟,不问此人,不断此罪,惟当以皇弟之身,代皇兄与天家,谢袁彬于迤北翼护兄长之恩。”

这番话,给焦敬说的一愣一愣的。

他怎么都没想到,天子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说法。

这是什么逻辑?

就因为袁彬在迤北保护过太上皇,所以怕他有罪,就不问了?要等太上皇回来再审?

拜托,陛下,现在是在审案,到底还讲不讲道理了?

焦敬有心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感到殿中的气氛不大对。

转过头瞄了一眼,却见不少的大臣,尤其是文臣那边,神色都颇为复杂。

甚至于,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臣,已经止不住的抹着眼泪。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文臣当中便有人站了出来,拜倒在地道。

“陛下贤德仁爱,实乃天家之福,万民之幸。”

“列祖列宗在上,陛下孝悌之心感天动地,臣等敬服。”

“陛下圣明,德行昭然若此,实乃祖宗庇佑也。”

越来越多的大臣冒出来,红着眼眶赞誉天子仁德,孝悌,乃贤明之君,没过半刻,殿中就黑压压的跪了一大片。

焦敬顿时感到手脚冰凉,他终于反应过来,天子到底在做什么。

从焦敬的角度出发,他并不关心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只关心太上皇的声誉能不能保得住。

但是,从文臣们的角度出发,他们又何尝会关心真相吗?

问不问袁彬,能问出什么,对于朝臣们来说,根本就无关紧要。

如天子所说,案子审到现在,无论诏旨是真是假,使团之罪早已经无可推脱。

就算是能够改变局面,又岂能和天子此刻所表现出来的,孝悌尊亲之义相比?

一个仁德孝悌的圣天子,在朝臣们看来,比一切都重要。

所以,哪怕袁彬就在朝上,哪怕审一审他费不了任何的工夫,天子这一番话说下来,袁彬都不能再审!

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到没有人可以反驳,除非有谁想跟整个儒学为敌。

在这一刻,焦敬终于意识到,这件案子没有希望了。

不审袁彬,那么所有的证据和供词,指向的都是太上皇不顾边境百姓,为保己身,命使团泄露军情,取得也先信任,伏杀喜宁。

哪怕最后不以此为结论,但是这些证据和审案细节一旦公开,谁又能看不出来呢?

于是,在群臣激动的神情当中,朱祁钰继续开口道。

“来人,给袁彬松绑。”

“锦衣卫校尉袁彬,于迤北之地,虏营之中,随侍太上皇身侧,奋身护太上皇周全,忠心可嘉,勇气过人,着授世袭指挥佥事,加授广威将军,另赐宅邸。”

“命为使节,待和谈之后,仍回瓦剌随侍太上皇身侧。”

群臣们略微有些惊讶,他们虽然已经想到,天子说要酬谢袁彬,不会仅仅停留在口头上,但也没想到出手这么大方。

大明的爵位只有公,侯,伯三等,非社稷军功不授,但是在爵位之下,还有世官九等,同样可以传给子孙。

世袭指挥佥事,是正四品的世官,仅次于指挥同知和指挥使,若是通过兵部的选拔,甚至有机会直接转成四品实职武官,份量着实不轻。

更何况,天子还加授了广威将军,这广威将军乃是散阶,但是这种散阶,通常是与实职相匹配的。

袁彬原来不过是一个连品阶都没有的校尉,能得如此升赏,着实称得上是厚恩了。

而且,这只是暂时的,一旦太上皇归朝之后,袁彬的官阶,说不定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在各种各样或是羡慕,或是质疑的目光当中,袁彬被松了绑,取掉了塞在嘴里的布条。

御阶之上,天子面色温和的望着他,道。

“回到瓦剌之后,好好侍奉太上皇,朕在京城当中,期盼卿能好生照料太上皇,早日一同归朝。”

虽然一直不能说话,但是刚刚的奏对和天子的一番感慨,袁彬全都落在了眼中。

经历了这一切的袁彬,心绪万千,复杂之极。

无数话语在他的喉头滚过,到最后却只是道。

“臣袁彬,谢陛下隆恩,定不负陛下所托。”

朱祁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退至一旁,然后目光落在使团三人身上,变得肃杀起来,道。

“使团一案,已有定论,许彬,萧维祯,张軏三人,身为朝廷使节,擅自泄露军情,回京之后,欺瞒朝廷,负隅顽抗,罪不容赦,俱判斩刑,择日行刑!”

“此外,传谕边境诸将及朝廷文武大臣,自即日起,太上皇未归京师之前,一应御物,圣命,不必辨其真伪,俱不得遵,谨防虏诈。”

说罢,没等大臣们有所反应,朱祁钰便挥手道。

“今日到此为止,退朝!”

第442章 太后驾到

这一场变故频频的廷鞠,随着天子的一言而决,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使团三人的结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除了少数的一拨人之外,很快就被朝臣们丢到了脑后。

他们更加关心的是,也先派人来了!

虽然说,之前也先也派过使节前来,但那是来宣战的。

这一次,明显是带着求和的意味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