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对于太平道来说,上层读书人群体是不可能团结到位的。
他们是既得利益者,有的太多,自视甚高,想要获得他们的支持,张角开不起那个价格。
所以留给他们的争取对象就很明确了。
要么团结底层黎庶,要么团结地主豪强,这些都是对现行体制不满的人群,抓住他们的需求,宣称能够满足他们的需求,动员他们的力量,或许可以获得成功。
底层黎庶需要土地,地主豪强需要官职、学识和更多的土地财富,这些都是看得见的东西,咬咬牙,都可以给。
可是太平道都没有,太平道只团结他们自己——太平道众。
太平道众成分复杂,下至穷得快要饿死的乞丐,上至富的流油的皇帝身边的大宦官,无所不包,所用以团结这些人的,就是太平道自己的理念。
不是说这样做不可以,但是若要成功,太平道需要更多的信众,需要让他们的理念被更多人接受。
东汉帝国五千多万人,不说大部分人都能接受吧,至少也不能仅仅只有几十万人相信,那样不仅没有充足的人力,还不能形成广泛的认知。
这对于一个新政权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所以说来说去,想要造反成功,还是要团结某一个拥有足够力量的社会阶层。
底层黎庶有人数优势,地主豪强有财力优势,团结任意一个,都拥有成功的可能。
张角没有意识到这点,只依靠四十多万太平道众,就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就可以造反了,虽然成员遍布上下阶层,却也没有被社会上任何一个阶层所完全接受。
太平道在团结信众的同时,也通过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将社会上绝大部分暂时并不这样认为的人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上。
所以黄巾军从一开始太平道的起事部队到后期沦为强盗、劫匪的代名词,对全社会进行无差别的突刺,也就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太平道的失败从他们开始起事时就已经注定了。
一场注定要失败的起事,一场并没有明确政治、经济纲领的糊里糊涂的起事,一场丝毫不提及分土地均贫富的起事,却莫名其妙的成为了一场划时代的剧目的开端大戏。
刘备和张角没有私怨,谈不上仇恨,只是为此感到遗憾。
如果不是张角,如果不是太平道,结果会不会更好?
历史没有如果,刘备也没有权力也不想阻止一个受到压迫的人去反抗压迫自己的人,如果他不知道太平道起事的结果,他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也不会有什么感触。
但是作为一个知晓一切的人,他并不想让太多的人死在这场没有结果的战争之中,投入产出比实在是太低,太不划算。
汉末乱世由此开始,战乱和秩序的崩塌导致超过一半的人口死在了这见不到终结之日的乱世之中,苦命人想要吃饱饭的愿望都化作了野心家的燃料,把整个国家民族烧得痛不欲生。
再怎么破败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的乱世更适合一个人生存,正是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
如果能走上另外一条路,会不会更好?
刘备有自己的想法。
而在实现这个想法的之前,他只有一个目标——在自己有能力去改变这个世界之前,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如果,黄巾军的规模没有那么大,波及范围和持续时间没有那么长,有更多的人因此活下来了,哪怕只是苟延残喘,会不会更好一点?
他现在还没有改变一切的能力,但是尽管如此,他也想让更多的人可以活下来,让那些本来会因此而死的人,尽可能多的活下来。
跨过那个一定会死的坎,那些苦命人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哪怕多活一年,半年,哪怕只有三个月。
他想让人活,想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仅仅只是活下来!
怀着如此的愿望,刘备度过了光和五年的最后一个月,与他的安稳相对的,是整个朝廷的剧烈动荡。
刘宏任命太尉杨赐录尚书事,与司徒袁隗一起共同执掌尚书台事,这一决定激起千层浪,最开始,不仅古文学派感到莫名的惊恐,今文学派也觉得莫名其妙。
本来他们都感觉他们要寄了,要全部完蛋了,结果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杨赐这个战败者居然和袁隗这个战胜者一起执掌尚书事,都拥有了对国家大事进行最终决策的权力。
两人都是三公,都是录尚书事,地位均等,不分上下,这样对政治局面所产生的影响自然就是分庭抗礼。
古文学派在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逐渐回过味儿来,意识到这是帝王权术的一部分,皇帝从来没有真的站在他们这边,正如他们从来也没有真正的站在皇帝那边一样。
上下一日百战,君臣之间哪有什么真正的情谊呢?
今文学派在短暂的懵逼之后,也意识到了什么,随之而来的是狂喜。
刘备猜测得很对,今文学派被古文学派一波流打得差点断气,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根本没有心思在乎这是不是皇权的刻意为之。
他们只有一个想法——
活下去,并且让背叛者付出代价。
他们决定给古文学派和叛徒们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欺负他们的下场到底是什么。
古文学派和袁氏、荀氏面对这样的局面是没有什么准备的。
他们事先不曾预料到这一切,不曾预料到皇帝的政治水平怎么忽然就提升了那么多,一波操作居然成功营造出来二虎相争的态势,他自己则坐山观虎斗,做那个无所谓的旁观者。
而随着斗争的深入,他必然会成为那个至关重要的仲裁者,而一旦他成为了仲裁者,就意味着皇权的重振和回归,这对于他们来说是非常危险的局面。
古文学派竭尽全力想要阻止皇帝任命杨赐,想让皇帝收回成命,但是他们再次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刘宏对外称病了。
而且很诡异的是,明明皇帝依然维持着对今文学派的党锢之策,但是却莫名的解除了对局部几个家族的禁锢,这些家族都是和杨氏交好的家族,这样等于是在增强杨氏的政治势力。
这件事情实质上宣布了党锢之策不再是一个大范围全方位打击的地图炮,而成为了一件工具。
一件实现皇帝个人政治野望的政治工具。
毫无疑问的是,如今今文学派虽然在学术上彻底落于下风,政治上也处处受制,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依然保持着一定规模的政治力量和号召力。
杨赐作为德高望重的今文学派大佬,就算一度落败,余威犹存,且现在他录尚书事,等于再度成为了今文学派的领军人物,政治核心,大家给予厚望的对象。
今文学派得以在他的号召下暂时统合了全部的思想,只要他还活着,今文学派绝对不会倒下,一定会和古文学派展开激烈的斗争。
尤其是背刺的袁氏和荀氏,已然成为了今文学派的眼中钉肉中刺。
是不是皇帝在操纵局势已经不重要了,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已经无法重新联合在一起对抗皇权了,双方已经彻底撕破脸皮了。
现在今文学派只想复仇。
大复仇!
皇帝和宦官集团的这神来一笔彻底打乱了古文学派对于今后政治和学术的布局,之前他们开会商讨的很多东西都面临了不确定性。
比如他们试图将《费氏易》和《古文尚书》第二批推入官学地位的计划就遭到了凶狠的阻击。
第一百零八章 袁杨党争
在古文学派群臣按照预定计划把这个推动古文经典进入官学体系的计划提交给刘宏的时候,被刘宏轻描淡写的转交给三公及尚书台讨论。
袁隗被迫和杨赐进行激烈辩论,最后没能占据上风。
一计不成,袁隗又试图再一次掀起新的太学之辩,准备重复利用之前的招数,给今文学派又一次的羞辱,但是这一次杨赐学乖了。
他不接招。
除了称病就是称病,连带着之前那一票今文学派的大佬都一起称病,无论古文学派怎么挑衅,他们就是不出面。
辩不过,我还躲不过吗?
你们不要脸,我们也不要脸了,我就是不接招,你奈我何?
怎么着?难不成你还要追到我家里从病床上把我掀起来和你辩经?
你信不信我心一横直接躺到棺材里?
在今文学派集体高挂免战牌的消极应对下,袁隗试图扬长避短的攻势也没能成功,此事遂不了了之,这让袁隗和古文学派的领导层非常恼火,非常生气,也深感无力。
他们开始意识到他们想要取得对今文学派的速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除此之外,在很多政务议题上,杨赐也站在了袁隗的对立面上,讲究一个【凡是袁隗支持的我一定反对,凡是袁隗反对的我一定支持】。
因为录尚书事的人有两个,所以尚书台要执行大事决议,需要袁隗和杨赐的共同认可,没有两人的共同认可则不能办大事。
于是好戏就上演了。
不管袁隗支持什么,杨赐一定要和他唱反调,一定要从相反的地方表态,坚决不和袁隗持同样的意见,除非袁隗听从他的要求,否则他绝对不签署命令。
正常的政务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袁隗试图推动古文学派的官员在政治场上占据优势的行动。
十个里面有九个是无法成功的,杨赐在这个方面颇有就算躺在棺材里也要揭棺而起的气势,不惜诈尸也要和袁隗斗到底。
袁隗气的脸又黑又红,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差点把关二爷和张三爷的人设都给抢了。
偏偏很多事情也不能顺着杨赐的意思来,每每看到杨赐那张可恶的老脸,他便气的牙痒痒。
可能杨赐就是喜欢看袁隗这种讨厌他却又干不掉他的感觉吧。
卢植作为尚书令,每每想要与袁隗合作压倒杨赐,把杨赐变成空架子,但是杨赐却通过举荐,往尚书台里安插了几个自己的人,从而掌握了一些尚书台里的权力。
刘宏答应了杨赐的举荐,将一些职位交给了今文学派,使得杨赐重新有了对抗袁隗的力量。
这简直堪称是古文学派和今文学派之间的党争,也可以叫做袁杨党争,但是这党争绝对是刘宏一手促成的。
卢植看的很透彻,多次和刘备抱怨刘宏的所作所为,说刘宏利用杨赐限制古文学派,这是对古文学派的不信任,也使得古文学派刚刚开始有些起色的政治势力遭到了严重影响。
卢植觉得刘宏变了,变得开始玩弄群臣,开始把臣子当做玩物,而不是可以治理天下的英才,这不是皇帝对待臣子的态度。
刘备听着卢植的抱怨,表面附和,内心不以为然。
刘宏利用你们,你们何尝不在利用刘宏?
大家彼此彼此,谁又把谁当做玩物呢?
套路玩的深,谁把谁当真。
老师,时代变了,未来的历史走向会不一样的。
刘备不管这些,只是自顾自的经营自己的人脉圈子,营建属于自己的政治势力。
除了日常工作之外,刘备一边帮着张让把东园的架子搭起来,一边又和袁绍、曹操等人聚会喝酒游玩,还要抽出时间和韩宁、韩小蝶游戏人间。
他俨然是东汉末年的时间管理大师,把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光和五年的最后一天过完之后,光和六年接踵而至。
光和六年的正月初一,对于大汉来说是很隆重的节日,号为正旦。
正旦的这一日,普通人家内部的节日庆祝活动姑且不论,身为朝廷官员,进入宫城向皇帝恭贺新年之喜是很重要的事情。
这一日的凌晨差不多三点多钟,雒阳皇宫就要敲钟集合公卿大臣进入皇宫了,然后集体向皇帝恭贺新年,给大汉帝国讨一个好彩头。
于是一大早,刘备就不得不顶着严寒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穿戴整齐,带着礼物,哈欠连天的与卢植会合,准备向皇宫进发。
说实话,这的确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
天还是黑的,冰冷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吹,吹在身上就和针扎似的,难受的紧。
这种时候离开被窝和房屋去皇宫站着吹风,绝对是对意志力的严峻考验,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带冒烟的家伙设置的礼法。
但是不得不说,这也是正儿八经的国家礼法,马虎不得,所以素来喜欢睡懒觉的皇帝刘宏也不得免俗,甚至起的比百官们还要早,要提前做一系列的准备,想来也是非常难受的。
刘备很快抵达了卢植府门口,与卢植会合,作为卢植下属的尚书台官员向皇宫前进。
进抵皇宫之后,公卿百官按照各自的级别列队站好,在瑟瑟寒风中向皇帝刘宏敬献正旦礼物。
按照礼法,正旦日这一天,王侯贵族和三公级别的高官向皇帝敬献的礼物是玉璧。
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敬献的礼物是小羊羔。
千石到六百石官员敬献的礼物是大雁。
四百石以下的官员敬献的礼物是鸡。
所以作为千石尚书令,卢植携带的礼物是一只大雁。
而刘备是四百石官员,拎着的礼物就是一只鸡。
说白了,这也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主要还是礼法,并且讨个彩头。
而在全体朝贺的官员里头,只有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正殿面见皇帝,朝拜皇帝,在宫殿里暖暖身子,享受皇帝赐宴,级别不够的还不得进入正殿。
卢植虽然是尚书令,权力很重,奈何级别很低,一般只有在处理重大事务的朝会上尚书令才能以三独坐的身份端坐朝堂,这种节庆性质的日子里,一切按照礼法规矩来,任你权力再大,级别不够,照样给我在外面吹冷风。
所以卢植和刘备就一起苦逼的不能进入正殿,要在外头吹冷风,同时等里头的大佬们朝拜结束之后皇帝赐宴,才能吃一口热乎的。
当然,不说刘备和卢植了,大家都一样,六百石的议郎曹操和老丈人韩荣也要在寒风里等着,不得进入正殿朝拜皇帝。
好容易挨到朝拜结束,皇帝赐宴,刘备本以为能吃一点热乎的暖暖身子,结果宫廷里头人员办事效率太低,或者说压根儿就不在乎他们这些低等级的官员,羹汤送到刘备这种低等级官员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夏日冰饮了。
由此可见,对于皇宫里的人来说,无论学术地位多高,都没什么意义。
嗯。
这要是炎炎夏日,刘备会很开心的将这冰饮一饮而尽,然后舒服的喘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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