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炎
“老师,我不想做皇帝。”
刘备这句话说出口,卢植忽然间松了口气,神色也变得轻松起来了。
“玄德,你是理智的,此时此刻,就应该理智,而不能……”
“但是我的部下们不会允许。”
刘备开口,打断了卢植的话语:“更明确一点说,我曾经想过做皇帝,但是后来,我又不想做皇帝了,可事到如今,我发现我不能不做皇帝,如果我不做皇帝,大汉就完了。”
第七百四十八章 郑玄似乎看透了一切
刘备这话一出口,卢植瞬间就忘掉了自己接下来想说的内容。
他先是皱起眉头,感到疑惑,随后恍然大悟,了解了一切,再然后,便是震撼。
他又不是什么政治素人,他很快就理解了刘备话里大部分的意思。
只是还有些小小的疑惑。
“玄德,你说你曾经想过做皇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曾经认为若要改变大汉衰颓的现状,只有让我来做皇帝,强力推动各项政策,才能顺利解决这些问题,而且我毕竟是汉室宗亲,就算做皇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备笑了笑,说道:“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其实做皇帝没什么必要,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还不如做点实事,而且先帝确实很信任我,我不想辜负他的信任,所以,我打算扶持他的儿子做皇帝。
我做大将军,我来执政,我一样可以改变我想改变的一切,我一样可以把大汉变得比过去更好,更强大,所以从中平六年到如今,我都没想过做皇帝的事情,这是真的。”
“我相信,你不会欺骗我。”
卢植严肃地点头:“但是现在呢?”
“我不能不做皇帝了。”
刘备苦笑道:“老师,郑泰是个十足的蠢货,但凡他能够多一点理智,好好看看现在的局势,就不会散播这种流言,让整个雒阳都知道,这则流言伤害的不是我,是当今天子。
我的势力太大了,跟随我的人太多了,依靠我的权势地位才能做官、才能存在的人也太多了,他们都在看着我,在为我效力,他们实际上是我的臣子,而不是天子的臣子。
老师,假如有一日,我归政给天子,那么不说其他人,就说军队,天子协,有威望有能力可以号令三十万我一手训练起来的军队效忠于他吗?他自己愿意相信这支军队会效忠于他吗?”
卢植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抿着嘴唇,久久不能言语。
刘备不需要说更多的问题了,只这一个问题,卢植就知道这是一个天子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刘备做皇帝就能很好的解决掉这个问题。
天子协没有威望能够统领这支百战强兵,这支军队服从且仅仅只服从刘备一个人,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完全统合这支军队。
没那个威望。
天子只会信任完全属于自己的军队,而目前这支军队的一切都是刘备打造的,军官,士兵,都是刘备训练招募的,他们只会效忠于刘备。
那么到时候,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是要重新打造一支军队?
那原先的军队怎么处理?
原先的大将们怎么处理?
他们会接受被遣散、被怀疑的甚至有可能被处死的结局吗?
或者他们会相信天子能妥善安置他们,保全他们的利益的许诺吗?
这其中但凡有一个小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引发一轮战争,将军们会带兵冲入雒阳,冲入皇宫,极尽毁灭之能事,把一切都给粉碎掉。
刘备竭尽全力挽回的天下大乱的局面,说不定会再次出现。
卢植是个理智的人,他具备优秀的理智,他知道这一切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并且由此可以得出最佳结论。
只是在理智之外,还有一些情感问题,如果不能说服自己,就跨不过去这个坎儿。
“玄德,你如果要做皇帝,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你现在就可以做到,但是……先帝对你很信任。”
卢植看着刘备,想看看刘备是什么样的想法。
在他看来,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刘宏都很信任刘备,给了他最大的信任和支持,所以他认为刘备不该夺了他儿子的皇位。
“我知道,先帝对我很信任,所以我一度打消了这样的想法。”
刘备看着卢植,摇头道:“只是现在郑泰这么一搞,我发现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我最不愿意去采用的办法,老师,您有更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如果有,如果可以有不会让大汉分崩离析的办法,我愿意试试,可如果没有,我也就没有办法了,比起让先帝失望,我更不能接受的,是我辛辛苦苦开创的局面毁于一旦。
再者,如果我什么都不做,任由局面这样下去,那么老师,您觉得未来,天子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吗?如果他和大将们起了冲突,谁活下来的可能性比较大?
如果我做了皇帝,我能约束大将和军队,我能控制局面,我能让协不愁吃不愁穿的过完富裕的一生,可要是我不做皇帝,他,还能活多久?”
卢植犹豫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他不知道什么才是更好的办法,他所能做的极为有限。
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原来是这般的脆弱无力。
连刘备提出的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刘备在问他解决方案,他却要用情感来质询刘备,这感觉就好象他在无理取闹一般,卢植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只能沉默。
师徒两人沉默相对,很长时间之后,刘备伸出手,握住了卢植的手。
“老师,当下,我所能答应您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大汉,仍是大汉,皇嗣血脉,依然是高祖血脉,这一点,不会变。”
卢植看了看刘备,没说话。
良久,他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了刘备的大将军府。
卢植离开之后,没有返回自己府上,而是走了一段路,来到了郑玄的府上拜访。
对于卢植的突然到来,郑玄似乎并不觉得奇怪。
卢植到的时候,他依然在埋头阅读新修的《汉律》,继续给《汉律》添砖加瓦,忙得不亦乐乎,外界发生的事情,似乎和他这个太学祭酒毫无关系。
他招待卢植喝蒲桃酒,吃蒲桃,与他谈笑风生,好像完全不曾被外界的一切所打扰。
卢植对此感到惊奇。
“难道这外面的事情,您仍然不知道吗?”
“我知道啊。”
郑玄笑了笑:“只是我完全不会为此感到困扰,所以我依然可以过我想过的日子,做我想做的事情,怎么,子干,你还会为此感到困扰吗?”
“我……”
卢植沉默片刻,叹息道:“我其实知道这件事情最好是个什么解决的办法,只是……”
“只是心里那道坎儿跨不过去,是吧?”
郑玄笑眯眯地看着卢植,摇头道:“你啊,在战场上是个十足的战将,果断,睿智,所以你就不应该到朝堂上来,你就该待在战场上做个将军。
可偏偏你处理政务也有一手,所以你才如此纠结,子干,离开了战场,你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在该做决断的时候,你瞻前顾后,做不出决断。
在不该做决断的时候,你反倒能做出一些不那么正确的决断,你若是能把在战场上的果断拿出一半到政务上,也不至于被你的弟子远远抛在后面。”
卢植面色一垮。
“郑公,我……”
“你别说你不承认,你卢子干在政务上有多大的建树吗?”
郑玄笑道:“玄德所做成的这些事情,你作为老师,能完成几件?玄德今时今日的地位给你,你能做到他所做到的事情吗?你能拉起三十万大军?你能整顿朝廷?你能完成那么多革新?”
卢植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了郑玄的提问。
然后苦笑着给出了回答。
“办不到,一件都办不到,玄德至今为止所做成的事情,我都无法设想他是怎么办到的,可他就是成功了,所以我自己也认为,我这个做老师的,在这方面远远不如他这个弟子。”
“还算理智。”
郑玄哈哈一笑:“所以啊,你还在纠结什么?你的弟子想得远远比你想得要多,他能做出对整个大汉国来说最好的决断,你又有什么好去担忧的?我们上了年纪了,很多事情已经办不到了,不交给弟子们去做,还能怎么办?”
卢植听郑玄这么说,一开始还有点郁闷、无奈,觉得情绪很是低落,但越听到后面,越觉得不对劲。
“郑公,您就真的那么想得开吗?”
“我又有什么想不开的?不管谁做皇帝,大汉还是大汉,我依然是汉臣,江山还是汉室江山,又有什么区别?”
“真的……没有区别吗?”
“区别不大。”
郑玄笑道:“至少不会有改朝换代的问题,最多,算是光武中兴又一次重演了,当年光武皇帝能够去做的事情,玄德作为汉室宗亲,又有什么不能做的?都是刘氏,不同分支罢了。”
卢植觉得郑玄说的有道理,但是左想想右想想,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我还是不相信您能那么想得开,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您……不对啊,这个事情也才发生几天,您怎么会早就知道呢?”
郑玄嘿嘿一笑。
“看出来了?确实,我确实早就知道了,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是因为别的一些事情,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了,大概是光和五年左右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便知道玄德不是简单的人物。”
“啊?!”
卢植大惊失色:“光和五年?那个时候……那才是什么时候?那个时候玄德难道……”
卢植忽然顿住,忽然想起了刘备之前对他说的话。
刘备早些时候是有过想要当皇帝改变一切的想法的,所以……就是在那个时候,郑玄注意到了?
“就是那个时候吧,那个时候的玄德,还很年轻。”
郑玄露出了一丝追忆的神色:“那个时候,我看中了玄德在经学上的才能,我认为他一定可以在学术上做出很大的成果,所以我问他,要不要走上一条宗师之路,为后人所敬仰。
但是玄德没有答应我,他说,他看不清前路,觉得天下间一片黑雾笼罩,黯淡不见天日,他无法接受在那样的天下间做一个宗师。
当时,天下纷乱尚未出现,我还真以为玄德要做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不过后来我才意识到,他可能已经提前发现了一些什么,所以,志不在此。
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一度认为玄德回到雒阳是要做什么很大的事情,但是那之后,我发现他的办事风格柔和了很多,没有当年那么锋芒毕露,我当时认为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事到如今我发现,一切都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玄德的地位越高,权力越大,部下越多,就越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来,时至今日,我想,玄德已经没有选择了。”
在郑玄面前,卢植沉默了很久。
而后,他抬起头注视着郑玄。
“郑公,您觉得这是可以被接受的吗?”
“大汉还是大汉,皇室仍然是高祖血脉,又有什么不能被接受的?我倒是觉得这样挺好。”
郑玄笑了笑说道:“高祖血脉那么多,照理来说,每个人都有资格做皇帝,只不过有些人贤明能干,有些人昏庸无能,叫一些昏庸无能的人来做皇帝,还不如让贤明能干的人来做皇帝,这难道不好吗?”
郑玄的话让卢植无言以对。
最后,卢植长叹一声。
“郑泰啊郑泰,你何其愚蠢?”
郑玄呵呵一笑。
“且不说其人如何愚蠢,子干,你这未来的帝师难道就不会感到高兴吗?那可是你的弟子,你一手教导出来的皇帝,未来的史书上,你肯定会留下非常重要的名声,说不定比我要更有名,你不高兴吗?”
“高兴不起来啊。”
卢植感叹道:“说不定等此间事了,辞官归隐才是我最好的选择,我……罢了,先把度田解决了吧,度田不解决,那么多年的付出岂不都付诸东流了?”
“那倒也是。”
郑玄笑道:“反正我现在还觉得有些事情要做,等玄德把这些事情理顺了,尘埃落定了,我就准备上表给他,彻底结束春秋决狱的做法,让《汉律》回归正统地位,到那时候,他一定很乐意。”
“这……”
卢植意外地看着郑玄:“郑公,您这样做,不担心有人议论吗?”
“议论什么?议论我是儒家叛徒、法家细作?”
郑玄大笑道:“有人愿意说就说去好了,我从来不认为我一定是哪一家的学者,哪一家说的对,我就尊崇哪一家,没有哪一家学说永远是对的,但总有一家会是对的,《汉律》若成,就是比春秋要好。
而且这个事情,只要你们师徒两个答应,就一定能解决掉,子干,你可别对我说你十分贪恋阀阅之主的地位,我跟你说,玄德志不在此,你要是坚持,你们师徒两个以后肯定要闹矛盾。”
“我……”
卢植刚想到一些什么,忽然回过味儿来,忙道:“郑公,是不是因为您早就预料到了什么,所以才至今为止都不愿意让郑氏成为阀阅之家?”
“不,我只是单纯的不想参与进来这种事情罢了。”
郑玄笑道:“只是有些时候,人的运气要是好起来了,那就真的会一直好起来,或者说,无欲则刚,我没什么想要的,也就不会犯下那些因为贪念而造成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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