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侯 第50章

作者:高月

呼延通低声对陈庆道:“这位曹德是鲁王曹彬之后,也是将门世家,从前是我的大哥。”

呼延通的面子当然要给,陈庆听说是曹彬的后人,心中也有结交的念头,便笑道:“这么晚了,曹将军也没有地方去宿营,我正好有不少帐篷,索性就在校场上搭一个临时营地,然后让弟兄们喝点热水,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曹德大喜,他还真没有地方去宿营,没想到对方这么仗义,他连忙抱拳道:“那就麻烦陈将军了!”

营门开启,曹德率领两千军队进了大营,其实严格说起来,没有枢密院的军令,陈庆绝不能让别的军队擅自进入大营,这也是一种违规行为,可谁让兵部违规在先呢?把这座军营也派给了曹德。

……

进了临安城,临时召集的官员们都各自散去,只有十余名随从跟在范宗尹的软轿后面,轿子内,范宗尹脸色阴晴不定,他是个死钻牛角尖的人,一口恶气不出,他只会郁闷在心中,越来越难受。

不过今天军营的事情他也意识到自己犯下一个错误,他不该自己亲自出面,应该找一个人代替自己出面,施压不成,自己还有缓转的余地,结果自己出面,狼狈得下不了台不说,还一步把棋走死了,没法再回转。

范宗尹其实是想让兵部侍郎王浩来出面施压,自己站在背后,怎奈王浩这个混蛋下午批准了曹德的营房驻地,然后就病倒了,分明是个借口。

还有兵部那群官员,站在自己身后谁都不吭声,让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一个个都明哲保身,要他们有什么用?

范宗尹心中着实恼火,回到府中,他随即令道:“让文石先生来见我!”他快步去了书房。

范宗尹虽然很自负,喜欢钻牛角尖,但他也并非冥顽不化的人,有些人的意见他还是会听,但能让范宗尹虚心接受不同意见的人很少很少,文石先生就是其中一人。

文石先生是范宗尹的同乡,他的真名叫做韩琪,曾是太学博士,靖康南渡后,他一直游历于荆襄一带,自号文石居士,醉心于山水竹石之间。

范宗尹被天子赵构复用为相,他亲自去拜访韩琪,最终说服韩琪做了自己的幕僚。

不多时,一名五十余岁的男子出现在范宗尹的书房内,此人正是幕僚韩琪,他看起来很年轻,就像四十岁的样子,容貌清瘦,目光淡然,给人感觉就是一个无所思、无所求的世外高人。

“今天真是出乎意料,陈庆居然有先帝的定远弓,以至于事情没有成功,让人好生气恼!”范宗尹坐在桌后生闷气。

韩琪微微笑问道:“一个小小的西军武将为何让相公如此动怒?”

第七十八章 反击

范宗尹长长叹息一声,“我好歹也是堂堂相国,若不是心中一口恶气难消,我也不至于自贬身份,和一个小小武将过不去,实在是看到他,我就想到了朝堂之辱,不狠狠收拾他一顿,我心中快生魔障了。”

“范相公实际上是把对张浚的不满都发泄到他身上了吧!”

“或许吧!”

“不过这次利用军营来刁难陈庆确实有点不妥,不是说不该刁难他,而是这个办法很容易惹出事端,最后由兵部来担责,对相公的信誉影响很大,以后恐怕没有人敢替相公做事了。”

范宗尹有些不耐烦道:“我知道,我已经派人告诉王浩,找一个替罪羊,就说这次兵部官员操作失误。”

“最好在别人身上也失误几次,就不那么显眼了。”

“有道理!我回头让王浩安排一下。”

“另外,范相公要留意一下秦桧。”

“哼!那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亏我还一直在官家面前替他说好话。”一提到秦桧,范宗尹就忍不住咬牙切齿。

韩琪摇摇头道:“我说的留意,并不是指他在朝堂上的落井下石,我是说,他可能也参与了弹劾陈庆这个案子。”

范宗尹一怔,“为什么这样说?”

“朝堂事件后,我特地去调查了王涣,我总觉得这位监察御史很蹊跷,看起来就像相公的狗腿子,但实际上和相公一点关系没有,他甚至比相公还要憎恨陈庆,完全不像一个正常履职的监察御史调查,范相公猜一猜,我查到了什么?”

“我猜不到,你直接说!”

“这个王涣居然是秦桧的妻侄。”

“什么!”

范宗尹眼睛瞪大了,被秦桧踩得那么狠的王涣,竟然是秦桧的妻侄?

“难道这个王涣是秦桧安排去调查陈庆?”

“我认为是这样,原本并不是王涣去调查,临时改为他去,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范相公给沈万求打了招呼。”

范宗尹连忙摇头,“我没有打过任何招呼。”

“那就对了,只能是秦桧的安排!”

范宗尹疑惑道:“如果是秦桧安排,那他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有很多,比如他也想扳倒张浚,便助相公一臂之力,再比如,可能金国有什么要求。”

“不可能吧!和金国有什么关系?”

“范相公别忘了,完颜娄室可是死在陈庆手上,金国皇帝还出十万贯悬赏他的首级,秦桧又是从金国回来……”

范宗尹不说话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考虑问题太浅了。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韩琪不慌不忙道。

“什么?”

“陈庆执行这个剿匪任务,是以武学生的身份去的,我特地看了看武学的名单,我发现秦桧的另一个妻侄王薄也在武学,之前入学考试,陈庆第一名,王薄第二名,会不会是出于某种竞争。”

范宗尹摇了摇头,“秦桧是堂堂相国,他不至于为这种武学生之间的小竞争耗心费力。”

“问题就在这里,秦桧一点也没有费心耗神,都是范相公在关注此事,他打招呼换一个监察御史,然后他就借刀杀人了。”

范宗尹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韩琪抽丝剥茧般的分析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被人利用了还茫然不知,从前他把张浚视为政敌。

现在他发现秦桧才是一条真正的毒蛇,潜伏在自己身边,在朝堂上,他已经狠狠咬了自己一口,不知什么时候他还会对自己张开毒牙。

“那我该怎么办?先生可有建议?”

“我的建议就是相公不管再怎么憎恨陈庆,都不要亲自出面了,可以反过来利用王薄嘛!给他创造机会,让他去和陈庆撕咬,他们咬得两败俱伤,不正是相公所期待的?”

范宗尹点了点头,这个建议确实高明。

……

兵部的乌龙事件可没有不了了之,陈庆从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人。

次日一早,陈庆找到了韩世忠,恳请他为自己做主。

韩世忠听完了陈庆的陈述,立刻意识到了里面有问题,安排军营只是一桩小事,这种内部牒文哪里需要相国批准,这分明是兵部不想担责而让范宗尹做的背书保证。

韩世忠想了想道:“我也只是地方军头,不能干涉朝廷内政,不过既然张宣抚使把你托付给我,我也不能不闻不问,这样吧!我带你去见吕相公,你可以向他投诉,请他主持公道。”

陈庆也知道韩世忠的难处,他虽然名气很大,受天子重视,但毕竟也是地方军阀,类似于吴阶和王彦,比张浚的地位低得多,他一样受制于朝廷,要他像张浚那样和相国对抗,根本不可能,他能带自己去见吕颐浩就已经是他拿出来的最大资源了。

“韩都统的帮助,末将感激不尽!”

韩世忠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跟我来吧!”

两人来到吕颐浩的官房,陈庆在外面等候,片刻,一名小厮出来道:“陈将军,吕相公请你进去!”

陈庆跟着茶童进了官房,只见满脸笑容的右相吕颐浩正和韩世忠相谈甚欢,见陈庆进来,韩世忠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去了,烦请吕相公帮忙解决此事,不要再让昨晚的误会发生了。”

“呵呵!韩都统去吧!本相自会秉公处置。”

韩世忠向陈庆点点头,先一步走了,韩世忠只是替陈庆引见吕颐浩,但他不能参与此事,所以必须要先告辞。

陈庆单膝跪下行礼,“末将陈庆参见吕相公!”

吕颐浩微微笑道:“韩都统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一些争执,你不妨先详详细细把经过告诉我。”

陈庆取出一份报告,后面有兵部批文作为证据,这也是曹德仗义,昨晚他得到陈庆的帮助,宿营一夜,作为回报,曹德就把兵部的批文给了陈庆,他重新去枢密院办手续,兵部批文对他来说已经是废纸一张,至于会不会因此得罪范宗尹,他这种功勋世家出身的官宦子弟也并不是很在意。

“这是卑职连夜写的报告,前因后果都在报告中,请吕相公过目!”

吕颐浩接过报告,心中着实有些惊讶,大将们的报告基本都是由幕僚写的,像陈庆这种亲自写报告的年轻将领,很少能见到,能文能武,那是儒将啊!

其实陈庆后世所学,和宋朝还是不一样,光字体就不一样,为了能适应宋朝的文字和书写习惯,他付出很大的努力,在麟游县一个冬天,他做的两件事就是练字和练剑了。

尤其自古就是俗体字的存在,宋朝印刷术的改变,大量小说等通俗读物问世,能识字的平民越来越多,宋朝俗体字的推广也远胜前朝。

俗体字类似后世的简体字,比如國写作国,劉写作刘,壽写作寿,所以陈庆偶然写出几个简体字,也丝毫不足为奇,大家都自然而然把它看作是俗体字。

“这是你自己写的?”吕颐浩翻了翻报告,惊讶问道。

“末将学识寡薄,请相公莫要见笑!”

吕颐浩赞许地点点头,“书法还不错,看得出下过几年功夫。”

‘字是打门锤’,这是陈庆父亲的理念,从陈庆三岁开始,他就请书法老师教陈庆写字了,陈庆十几年来一直坚持,他数理化很糟糕,却写了一笔好字。

或许是因为书法不错,吕颐浩仔仔细细地读完了陈庆的报告。

他眉头一皱,“你和曹将军昨晚发生冲突了?”

“昨晚误会时差点爆发冲突,后来误会释清,卑职请曹将军的军队进大营休息,出于感激,曹将军便兵部给他的批文交给卑职。”

吕颐浩又看了看兵部的批文,上面有兵部侍郎王浩的大印,甚至还有相国范宗尹的批示。

吕颐浩冷笑一声,他怎么会不懂,这个范宗尹太小心眼了,朝堂上被打脸,就用这种方式给别人穿小鞋,着实令人不齿啊!

穿小鞋也罢,但这种穿小鞋的水平令人不敢恭维,太低级了,还把自己的名字签在牒文上,这简直是对相国身份的侮辱。

其实这也是吕颐浩看不惯范宗尹的地方,太年轻,太嚣张,有点肆无忌惮,或许在牒文上签名也是他嚣张的一种表现吧!

吕颐浩觉得有必要拿这件事敲打一下范宗尹了,做人不要太嚣张,同时也是给张浚一个人情,你手下被人欺负,我可没有袖手旁观。

“枢密院给你的军营批文呢?”

陈庆连忙取出批文,呈给吕颐浩,“请相公过目!”

吕颐浩看了看批文,证据链全了,他微微笑道:“正好官家下午召见我,你在我这里吃顿午饭,然后下午我去见官家,你就在这里等候,或许官家会召见你。”

“感谢吕相公厚爱!”

“厚爱谈不上,主持公道而已,要不然老张下次进京就会来拆我的家了!”

吕颐浩已经把必要的信息传给了陈庆,场面上是主持公道,但实际上我是给张浚的人情。

第七十九章 背锅

下午,吕颐浩在御书房觐见了天子赵构。

“按理,这种小事情不必惊动官家,但毕竟新兵训练比武是官家亲自部署的,微臣想还是有必要让官家知道,引起大家重视,这样才能避免再出现更大的纰漏。”

赵构坐在御案前翻阅陈庆的报告,尽管吕颐浩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但他来汇报这件事的本身,就说明这件事不简单。

而且报告中提到两军因误会而导致将士矛盾激化,差点爆发冲突,这才是赵构最无法容忍之事,两支数千人的军队在临安厮杀,这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如果处理不当,不就成了第二个刘苗之乱吗?

赵构脸色越来越阴沉,对宦官道:“立刻宣范相公来见朕!”

“陛下,陈庆就在微臣的官房内等候,要不要一并宣他来对证此事?”

赵构沉吟片刻道:“先等一等吧!”

赵构心知肚明,这明显是范宗尹在给陈庆穿小鞋,只不过陈庆不甘受辱,奋而反击,如果两人再见面,一个位高权重,却不讲道理,一个地位低微,却占了理,自己偏向谁都不好,最好两人不要见面。

不多时,范宗尹匆匆赶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吕颐浩也在,他心中有些忐忑,连忙给躬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天子赵构将兵部的批文往地上一扔,“范相公,这个混帐批文是你签署的吗?”

范宗尹心中‘咯噔!’一下,这件事怎么闹到天子这里来了?

他眼角余光一瞥,只见吕颐浩半眯着眼,就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站在一旁,范宗尹心中顿时明白了,这是吕颐浩出手了。

好在他昨晚和韩琪仔细商讨过这件事,只要坚决否认自己的有私心,那么责任就是兵部的,其实这也是范宗尹一贯风格,死道友不死贫道,之前是监察御史王涣替他背了黑锅,这一次嘛!只好委屈兵部侍郎王浩了。

范宗尹连忙拾起地上批文,满脸惭愧道:“这件事是微臣大意了,没有仔细核对,便随手签字批示,因为那座军营好几支军队都想进驻,兵部不敢得罪,便让微臣签字,微臣怎么也没有想到兵部居然犯下大错,重复批准军营。”

范宗尹的解释赵构不置可否,他又拾起陈庆的报告递给范宗尹,“这是西军统领陈庆写的报告,简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你看看有什么出入?”

范宗尹心中恼火,没想到陈庆这么快就写成了报告。

他接过报告看了看道:“回禀陛下,情况基本属实,只是个人身处立场不同,描述就会有倾向,有些结论微臣不敢苟同。”

“哪里不同?”

“陛下,昨晚微臣听说了可能会爆发冲突,所以就急急赶去军营平息争端,这个时候微臣知道兵部可能出现失误,为了平息争端,微臣考虑双方暂时先住在一起,等明天再处理。

但陈将军对微臣有成见,认为微臣偏向曹将军,他情绪激动,不准微臣进军营,否则就用先帝之弓射杀微臣,后来微臣怕陈将军冲动铸下大错,就没有再过问此事。”

“可他报告中说你不认可枢密院的批文,要他们赶出军营,想强闯军营,他不准你擅闯军营,才矛盾激化?”

“微臣怎么可能不认枢密院的批文,微臣只是想解决他和曹将军的争端,进军营是想看看没有多余的营房,他就激动万分,态度强硬得让人难以接受,分明就是以下犯上……”

吕颐浩在一旁道:“大臣是不能随便进入军营,必须有枢密院的批准,这一点陈将军倒没有做错。”

范宗尹顿时怒视吕颐浩,“以下犯上,难道他也没有错?”

吕颐浩淡淡道:“这也要看具体情况吧!如果什么事情就论以下犯上,那么范相公在朝堂可不只一次对本相咆哮。”

范宗尹差点气晕过去了,他克制住怒火冷冷道:“那他对我的无礼就是应当的?”

吕颐浩依旧不慌不忙道:“我刚才说了,是否以下犯上是要看具体情况,军营之事本来就是兵部有错在先,范相公也同样犯了错,正常的做法是另找一个军营安置曹将军的军队,这样才是平息争端的良策,而不是跑去军营激化矛盾,明知大臣不能随意进军营,还要强闯,这个时候再指责对方以下犯上,就未免有以势压人之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