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春色 第97章

作者:西风紧

一只手扫不动,她只好双手拿着扫帚,刚刚受伤的手指血还没止住,很快染红了草柄。杜千蕊含着泪水,谁也没法怨……她回家后,只干了些轻巧的活,这都干不好,还能怪谁?

原来以为在富乐院卖笑卖艺,总是遭人轻辱,已经够惨了。她现在才发现,早已过不惯家里的日子,在京师操贱业,似乎也挺好,而且还不用卖身。

……或许,原来就该珍惜京师的好日子。毕竟不是所有女子都能进教坊司、富乐院当乐伎的。

就像母亲,以前就是船娘……在一艘破烂乌篷船上卖身。同样遭人轻辱,还要接客,而且卖不起价钱。

母亲因为做船娘,所以二十多岁才成婚,陆续生了他们姐弟。嫁的人是个嫖|客,多次光顾她的生意,后来就变成了杜千蕊的爹。

同样是操贱业,母亲现在过成什么样了?才刚刚四十出头,看起来就像六十岁的人一样。不过母亲也没法子,她们那些姐妹里,也有没嫁出去的,现在还在接客维持生存。老了更惨,有时连几文钱一次的老汉客人也接。

杜千蕊瞧着母亲的下场,幻想着自己还在京师富乐院,她寻思,自己再过些年估计比母亲好得不多。以色相事人,人老珠黄了还剩什么?什么才艺,没了好皮囊有何作用?往好了过,存些钱、学些为人本事,估计能过成富乐院鸨儿那般算不错了。

就在这时,她看见院坝旁边的山茱萸已经发了新芽。虽然还没有长出那红红的小果子,但杜千蕊也是杵在那里,呆呆地看了良久。

……山茱萸?是那种长了许多小小红果子的矮树?

脑海中一个声音说。每一个字的声调,说话的语气,仿佛就在耳际,仿佛刚刚在她耳边低吟。

杜千蕊甚至记得那古铜色脖子下方,那一尘不染的白绸里衬。还有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沉静却又锐利。

就在这时,竹林外面传来“叮当”一声金属敲击声,接着有人喊道:“蜂糖,手绢,簪子嘞……叮当!”

杜千蕊愣在那里,目光从幽深的竹林小径投出去,仿佛穿过了一道光阴的廊道,回到了多年前的儿时,那个想着货郎的挑担里甚么都有的年纪,想着有个货郎把她带走的好笑期待。

……你那时的想法,确是有些稚嫩,货郎恐怕无法帮你。

那个声音又说。

杜千蕊脸上顿时露出了苦笑,眼角还挂着泪珠。

为什么?从相识到别离,也没多长时间,但是他的影子,却深深印在杜千蕊的心里,恐怕一生也无法忘怀。原因或许是他给了杜千蕊希望,若无期望,又怎能有如此失落?

……

夜幕降临时,外面一阵狗吠,隐隐传来人声。很快母亲就在堂屋里敲杜千蕊的门,“快出来,侬爹爹回来啰!”

杜千蕊只好打开门闩,借着一盏豆粒大的油灯,她看见爹带了一个陌生的胖汉回来。那胖汉穿着长袍服,带着巾帽,估摸着四五十岁以上了,脸上的肥肉已经有点下垂。胖汉听到门响,马上转头过来,眼睛竟然看直了!

刚到别人家,就盯着人的家眷瞧,这人也是全无礼数。不过爹那种人,能交到甚么正经人?

杜千蕊马上要把房门关上,不料他爹马上就恼了,“砰”地一掌拍在破旧方桌上,“冇管教!不出来行礼?”

杜千蕊一脸无奈,但在家里,哪能忤逆着爹爹?她只好慢吞吞极不情愿地走了出来。

“这个是李掌柜。”爹指着旁边的胖汉,一脸笑容道。

胖汉也是“嘿嘿”直笑,竟然拿袖子擦了一下口水!杜千蕊见状,心里一阵反胃,差点没干呕。

她见爹脸上的笑容忽然又消失,正皱眉向自己递眼色。杜千蕊只好微微屈膝道,“见过李掌柜。天色晚了,我不便见客,请见谅。”

“哟!哟嗬!”李掌柜十分激|动的样子,“京城官话!可以,老杜啊,你这姑娘上得台面喲。饿很中意,开个价罢。”

“甚么?”杜千蕊刚想转身回房,立刻又站定了,她转过身来,身体也在微微发颤,脸色顿时苍白,“爹,你又要卖我第二回么?”

李掌柜不等老杜开口,马上就利索地说道,“杜姑娘耶!侬要有自知之明,侬爹爹哩,也是为侬好。侬想嫁个何地人?乡下勒个些泥腿子,侬往后和你姆妈一样!回去做娼,终不是长久哩。”

“我不是娼!”杜千蕊气道。

竟然爹爹的面,鄙夷母亲过得不好,不分青红皂白就侮辱她是娼妓……但爹却面无表情。杜千蕊顿时觉得,就算忍着反感,跟了李掌柜,也不会啥好日子过!

老杜的声音道:“李掌柜是开当铺的,妹头呢给他做妾,吃香喝辣。侬冇嫌弃了。”

难怪爹认识,稍微值钱的东西,估计就是到李掌柜的铺子里当了。

李掌柜立刻接过话头,“妹那些物什,都在饿铺子里头,侬跟我走,那些物什都还予侬。”

杜千蕊暗自呼出一口气,“我有点风寒,实在支撑不住了,让我回房歇了罢。”

“风寒要吃药!”李掌柜一本正经道。

“罢了!”老杜开口道,“侬进屋去。”

杜千蕊马上躲进了一墙之隔的卧房,赶紧将门闩住。

外面传来了爹的吆喝,“婆娘,恰水都冇得,快端水来!”

接着又有母亲“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她说话不敢太大声,隔着墙便听不太清楚。没一会儿,传来爹的怒气腾腾的骂声,“饿给大妹找好归宿!勒么大啦,养家里头干甚么?”

然后又是母亲模糊不清的说话声。爹又说道:“饿晓得,犁田几文钱?饿不是在想法么,李掌柜给了钱,饿还了债,剩几个请人。”

杜千蕊扑倒在粗糙的被子上,将头蒙在里面,忍不住大哭起来。为防被人听见,她捂得很紧。很快就透不过气,她只好忍住哭声,敞开被子透了口气。

她呆呆地坐在床边上,周围一片漆黑。这种噩梦般的日子是一天接一天……她似乎从来都很倒霉,但这一回被卖之后,那样的日子似乎是没有尽头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

第九十七章 熟悉又陌生

房中一片黯淡,只有从一扇小窗户里照射进来的月光,才让人能辨别床的位置。这张木床不知多少年了,杜千蕊被卖出家门前,它就在那里。现在只要人在上面稍微动弹,就会“几嘎”地响,好像随时都可能散架,但到现在都还没散架。

那扇小窗户前,杜千蕊儿时就在那里学女红。记忆里印象很深,就是觉得小了点,大白天窗前也不太亮,眼睛难受。现在再看它,显得更小……或许是在外面见过更大的窗户了。

若在白天,能看见那裸露的褐黄色土墙有很多裂缝。多年前杜千蕊就担心墙壁会不会倒,不过到现在也还好好的。

一切都那么熟悉,毕竟出生就看到的地方。哪怕这里再怎么不好,杜千蕊却有一种亲近感,好多年前的点滴回忆,都在这里找到了契合点。虽然那些多是不太好受的回忆。

一切又那么陌生,以至于现在杜千蕊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怎么活下去。

她似乎有种繁华落尽、回到最初的感受。又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房间外面的堂屋里,爹娘似乎有些争执。听不清娘说了些什么,只听见爹在反复强调:“外头有债,要剁手跺脚!”

过了一会儿,李掌柜的声音竟然道:“侬让饿今晚睡里边,马上就给侬钱。”

杜千蕊顿时抱紧了被子,生怕爹答应下来!富乐院确实有专门接客的娼,不能随便挑客人,她们或许已经接受了习惯了,但杜千蕊实在有点受不了。

这世上最可怕的是被爹娘卖,连官府也不会过问。刚回来时,杜千蕊就想再跑出去,但始终走不出第一步……一个女子在这世道上,若是无亲无故,最后只有两条路,要么变成“船娘”接客,要么被卖到不知什么偏僻之地给人生娃,说不定还不如跟了李掌柜、更不如在家里。有钱也没用,岂不思虑能用多久,独身一个女子,总会被人盯上。

杜千蕊的爹的声音道:“可不成,忌讳哩。大妹不点头,夜里有动静,叫饿在亲朋前面何地抬头?”

接着似乎在商量价钱了。

杜千蕊徘徊良久,终于拉断了缝制到里衬的线,把玉镯子拿了出来。她拿起镯子对着小窗的月光,最后又看了一眼。

“嘎吱!”房门打开了。朦胧的油灯下,三个人都回过头来。

杜千蕊拿起玉镯子,“爹,你答应别卖我,就拿这个去还债。镯子恐怕比我值钱,铜钱也要值一百贯!”

“一百贯……铜钱?”她爹顿时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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