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贼眉鼠眼
官吏们为了近距离研究赵孝骞这个人,判断他的性格,会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众人很清楚,赵孝骞不是李清臣。
李清臣在朝中毫无根基,虽然是知府,但众人联合起来,也能死死压制住他。
但赵孝骞却是当今官家的宗亲兄弟,无论出身,爵位,官职还是圣眷,都比在座的官吏们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如果赵孝骞是个正义且正直的人,那么众人的麻烦来了,而且是个大麻烦。
天下没有不贪的官儿,最好赵孝骞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赵孝骞也是志同道合者,那么一切都好说,官员们今日甚至私下都开始在商量,他们得到的利益里,究竟分给赵孝骞几成才算合适。
今晚的接风宴,便是试探的开始。
而赵孝骞的目的,是认人。
白天进城时,与官员们匆匆见了一面,但很多人的官职和名字根本没对上号。
不出意外的话,这里面很多人将会是自己的敌人,连敌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岂不是显得自己是个弱智?
幸好赵孝骞智力正常。
酒宴过半时,他已记住了几个重要人物的官职和名字。
李清臣和禁军厢指挥使张岚这两位就不说了,剩下的分别是真定府判官刘谦谅,真定府推官王慎先,提举司使周禳,提刑司使方希,转运司使李正廉……
真定府的官场,真正手握实权的大佬,大约便是这几位了。
至于席间还有一大群有官衔却无实权的所谓“寄禄官”,……不好意思,赵孝骞脑子内存不够,记不住那么多无聊的名字和乱七八糟的官职。
名字可以不用记,但他们汹涌如潮的马屁赵孝骞倒是欣然领受了。
有意思的是,这些寄禄官拍的马屁是最狠的,力道也是最大的,其肉麻恶心的程度,赵孝骞这样的厚脸皮都差点没接住。
同时赵孝骞还注意到,今晚的接风宴上,统领一万禁军的都指挥使张岚在座,但另外两位厢军指挥使却不在,也不知是官阶不够资格赴宴,还是他们自己不想来。
在大宋,禁军是隶属中央的,而厢军却是隶属地方官府的,两者都是军队,但地位和待遇却大不相同。
两位厢军指挥使今晚没在宴席上,想必应该不是对他赵孝骞有意见,而是不够资格与宴,或者,被张岚和别的文官排挤。
暗暗记住这件事,赵孝骞满脸堆笑,继续与官员们推杯换盏。
饮宴至深夜,赵孝骞露出醉酒的模样,众官员这才识趣地起身告辞,而赵孝骞则大着舌头浑浑噩噩地挥手与众人道别。
被陈守搀扶着回到府衙后院的厢房,赵孝骞进屋之后,醉醺醺的模样立马恢复清明,眼睛也变得清澈明亮,毫无一丝醉意。
陈守也知赵孝骞今晚是装醉,对他的变化丝毫不惊讶,端来了一杯热茶给他醒酒。
赵孝骞浅啜了一口茶水,沉吟片刻,缓缓道:“陈守,明日我要微服私访,去真定府周边的县乡走一走,你们也穿常服跟随,不必披甲。”
陈守应是,转身退出了屋子。
…………
在其位,必谋其政。这是赵孝骞做人做事的态度。
既然被赵煦任为真定知府,那么他就是真定九县的父母官。
初来乍到,作为父母官,当然要微服私访,了解当地百姓的疾苦。
第二天,赵孝骞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天刚亮就醒了,洗漱用膳之后,打扮成普通商人模样,带着陈守贾实等三十余禁军和高手,低调地出了府衙,直奔城门而去。
出城后,赵孝骞没有特定的目的地,而是策马沿着道路直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颠簸的马背上,赵孝骞不停地左右环视,观察道路两旁的农田。
如今已是冬季,农田里的庄稼早已收成,地里三五成堆地烧着麦秸。
天地一片萧瑟,与灰蒙蒙的天空交映,令人的心情有些沉闷。
放眼望向道路尽头,几座低矮破败的民居错落地建在田地边,一条小溪蜿蜒从民居前穿流而过。
陈守见赵孝骞沉默地环视四周,试探着道:“世子不如定个目的地,末将派出斥候前方探路,否则恐遇危险……”
赵孝骞摇头:“没有目的地,就沿着这条路走,路过村庄时进去看看。”
陈守忍不住道:“世子察访民情,是因为昨日那群壮汉的事吗?末将听说还牵扯了真定府的官员?”
赵孝骞叹了口气,道:“我的命好苦,真的……原以为赴任真定,只需一心整顿军备,跟辽国干仗,结果刚到就遇到这桩麻烦。”
“内部的事不解决,如何与辽国干仗,我还怕被人背后捅刀子呢。”
陈守道:“为何世子今日不在城中对付那些官员,反而要出城察访民情?”
“我只是想亲眼看看,这群混账把我的真定府祸害成什么样了。”赵孝骞咬牙道:“我是河北西路经略安抚使,也是真定知府,这块地方我是父母官,辖下的子民就是我的亲儿子。”
“如今亲儿子被人欺负了,我这个当爹的一定要看个清楚,儿子到底挨了多少打,被什么人打了。”
听出赵孝骞语气中的杀意,陈守后背一凉,顿时不敢吱声了。
众人策马奔行半个时辰,赵孝骞终于在路边不远处发现一片民居,看房屋的数量,大约三十来间,此地应该是一个小村庄了。
于是赵孝骞勒马,指了指那个小村庄,道:“去那里看看。”
从大道拐到乡道田陌,马儿难行,众人于是下马,将马儿拴在路边,派一个人看守,其余的人步行。
进入村庄,赵孝骞触目所及,皆是一片荒凉的景象。
村庄里不见青壮,也不见女子,唯有一些老人,带着一群流着鼻涕的孩童。
时已入冬,老人和孩童身上的衣裳却单薄且破烂,浑身打满了补丁,有的膝盖磨破了,露出脏兮兮的大腿,脚上穿着的都是草鞋。
见赵孝骞一行人进了村,老人们立马露出警惕之色,下意识地抓起手边的各种物事,一副随时准备拼命的模样,还有的老人则慌张地带着孩童朝远处跑去。
赵孝骞不由一阵心酸,自穿越以来,眼前这些人大约是他见过的最贫苦的人了。
他都难以想象,人能够贫苦到这个地步。
堆起了笑容,赵孝骞露出亲切的模样,道:“老丈勿惊,我非歹人,只是路过此地口渴了,过来讨碗水喝。”
老人们聚作一堆,仍旧警惕地打量着他,没人说话。
赵孝骞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道:“一点小心意,望老丈恕我等叨扰之罪。”
老人没接碎银,警惕的神色却松缓了不少,朝赵孝骞摇了摇头,转身进了破烂漏风的屋子。
很快老人取了几只破陶碗和水壶出来,搁在门外的破桌上,示意赵孝骞喝水。
陶碗和水壶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说不清是什么味儿,但赵孝骞一点也不嫌弃,径自给自己倒满了水,然后一饮而尽。
抬袖擦了擦嘴,赵孝骞找话题闲聊。
“老丈,刚才晚辈进村,发现村里只有老弱和孩童,为何不见青壮和女子?”
老人沉默许久,叹了口气后,终于开口。
“官府募入厢军的,辽狗来袭抢走的,赋税太重不得不举家逃荒的,还有活不下去全家投井的,反正,全村就剩我们几个了。”
赵孝骞皱眉:“赋税太重是什么意思?朝廷如今推行新政,正要减轻农户赋税,为何你们的赋税反而更重了?”
老人冷笑:“你应该去问那些当官的,而不是问我。”
第371章 苛政如虎
怨气深重,苦大仇深。
察访民情后,真定城外的普通农家给了赵孝骞这样的印象。
边城多乱,或许本应比较贫瘠,但不应苦到如此地步。
“村里的妇人都被辽人劫掠了?”赵孝骞问道。
老人摇头没回答,神情仍带着几分戒备。
赵孝骞一行人今日虽是便装出行,但赵孝骞的气质,以及众多禁军的护卫,老人仍能看得出这是个大人物,也许是真定城里的某个大官儿。
老人的认知里,官员就是盘剥百姓的人,他不敢跟赵孝骞说太多,怕害了村民们。
赵孝骞见老人的表情,顿知自己无法取信于他,心中倒也不责怪,又换了个问题道:“朝廷去年开始推行新政,许多农户的赋税和徭役都减免了,老丈可知此事?”
老人冷笑数声,眼神里露出讥讽之色:“朝廷减税,真定府可没减过,我们每年的粮赋反而比往年更多了。”
“提举司还逼着乡亲们向官府借钱,来年若是还不上,官府就收地拆屋,再卖给有钱的地主。一两年的光景,村里的地都被几个地主瓜分完了,好好的农户成了流民。”
“真定府的官儿说,这是朝廷推行的什么……‘青苗法’?呵,到底什么人弄出的新法,朝廷可知害死了多少人。”
赵孝骞眼中闪过一道寒芒,表情却仍旧平静如水。
大宋的提举司,全称是“提举常平司”,它是独立于地方知府知州一系官员之外的官署机构。
提举司的主要职责是执行朝廷的新政,让新政真正落实到地方,同时它还执掌地方的义仓,赈济,平抑物价,以及监察当地官员等等。
理论上,它也算是皇帝监督当地知府县令等各级官员的眼线。
赵孝骞没想到,真定府的提举司也烂成了这样,不仅没有推行朝廷的新政,反而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克税于农,大敛其利。
面对愁苦的老人,赵孝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是,此刻似乎已不必问了。
这座村庄凄凉的现状,已然给了他一切想要的答案。
老人却仿佛沉浸在深深的恨意之中,闭着眼缓缓道:“我知道你是贵人,定是个大官儿,我已老矣,时日无多,话已说出口,得罪便得罪你了吧。”
“我等百姓日夜劳作,乞天活命,从不敢懈怠,民脂民膏奉养你们当官的,我等皆无怨言,可是……你们终究给百姓留一条活路呀,治下的百姓全被你们逼死了,以后谁来奉养你们?”
“我听说当官的都是读书人,都是寒窗苦读十年才考取的功名,这就让我不明白了,读书人……应该都是明事理的呀,为何有了功名官身,却待百姓如仇寇,非要置之死地才罢休。”
“辽人杀掠袭边,不过一日一时,我们咬咬牙便扛过去了。而我大宋的官员对百姓的盘剥,却如钝刀割肉,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吃不饱,穿不暖也罢,我们只是想活下去,如此简单啊。”
老人的双眼赫然睁大,浑浊的眼神定定地注视着赵孝骞。
面对老人的质问,赵孝骞却感觉分外无力,羞惭无地。
叹了口气,赵孝骞苦笑道:“老丈,我……不是他们。”
“你是官,官是他们,也是你们。”老人下的定义简单粗暴。
这句不讲道理的定义,赵孝骞却被驳得哑口无言。
是啊,他也是官,有什么资格摘清关系?
蹲下身,赵孝骞与老人的目光平视,缓缓道:“好,我也是官儿,老丈您再坚持坚持,用不了多久,你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至少比现在好,老丈,相信我。”
老人定定地看着他,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改变,仍然有质疑,但皱纹如橘皮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丝对未来的希望。
这个官儿,好像真不一样。
他谦和,温雅,纵是面对如乞丐般的他们,也懂得尊重和礼数,他的话语从容,平静,却有力量,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信任。
也许,他真的不一样吧。
其他的问题,赵孝骞已无须再问,其实看一眼这如同废墟般的村庄,他已得到了答案。
正打算向老人告辞,老人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其实……村里不是没有妇人,她们都住进东边的深山里了。”
“最近半年,辽人常有劫掠,本地的官员也欺负咱们,交不上粮赋,官员便拉妇孺去抵账,扣押在大牢里,让我们拿钱去赎,我们拿不出钱来,只好让村里的妇孺们躲进深山,不让官府找到她们。”
“村里留下咱们几个快死的老人,倒是无所畏惧了。”
“说来奇怪,最近村里住进来一户人家,只有一位女主人,她使钱在东边山脚下搭了两间屋子,我们劝她住进深山,不然会被官府祸害,她却一点不害怕,也不听劝,非要住在那两间新屋里。”
放下戒备后,老人的话明显多了起来,絮絮叨叨说些家长里短。
赵孝骞笑得很灿烂,耐心地蹲在老人面前,顺着他的话题陪着他聊。
许久后,赵孝骞抬头看了看天色,终于起身告辞。
临走前,悄悄留下了一锭银子,搁在破旧的桌下。
老人看着赵孝骞转身,突然问道:“还未请教贵人的尊姓大名……”
赵孝骞扭头笑道:“我叫赵孝骞,没错,我也是官儿。半年之内,您和村民的日子若还未好转,来真定城随便找个地方指天骂街,我跪在您面前听您骂。”
老人也笑了:“若日子真过好了,我给贵人供奉长生牌位,子子孙孙每日磕头上香,愿贵人长命百岁,福寿世代。”
…………
赵孝骞走后,老人仍坐在门前的桌旁,沧桑浑浊的眼睛看着远方的山峦。
活到这把岁数,却是一生辛劳悲苦,说来人间似乎没什么值得回忆和留恋的地方,唯一拥有的,只是痛苦的经历。
一生只需要一点点甜,或许就能治愈所有的苦,可终其一生也未尝到过。
轻碎的脚步声在寂静的乡道上传来。
一道婀娜的身影走来,年轻的女子右手挎着一只竹篮,篮子里装了不少采摘的蘑菇和冬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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