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卡丘梦蝶
但之所以打眼色,是因为他的主君是一名君子。
君子诚实而笃信。
嬴成蟜面容平静,望着魏牟,半晌没有说话。
不说就是默。
默就是默认。
魏牟心情变得更差了。
相比面对沉默不语的嬴成蟜,魏牟更希望和嬴成蟜大吵一架。
嬴成蟜初来稷下学宫的时候是顶着辩者之名,能够和公孙龙论辩的狠人。
一位辩者不与辩,除了辩不过,就是认为这没什么好辩的。
魏牟不认为嬴子辩不过自身。
形名二十一辩可是听得他冒了汗。
那就是没什么好辩的了?
魏牟双手拄着石桌,喘气渐重,终似牛:
“庄子的‘道’,是天道,是效法自然。
“当下这个时代之所以出现如此黑暗,就在于人为干涉自然!
“人为,伪也。
“顺从天道,摒弃人为。
“摒弃人性中那些伪的杂质,消摇而自在。
“从而与天地相通,于自然无所违。
“真正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不需要去教导、规定。
“而是要去掉、忘掉。
“种地是为了生产粮食果腹,难道君王不告诉你种地你就不种了吗?”
“既然如此,就用不着政治宣传、礼乐教化、仁义劝导。
“这些宣传、教化、劝导,都是人为,都是伪。
“我说的这些都是庄子之言,这些话难道不是在说如何治世吗?
“难道非要向儒、墨一样推崇圣贤,寄希望于人为,才叫做治世吗?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这个天下不需要圣人。
“推崇圣人,就是在将天下分为三六九等,就是在将圣人与百姓分割开。
“这种人为就和礼仪一样,都是帝王为了控制民的手段罢了。
“而庄子提出的绝圣弃智,不是说要杀死圣人。
“而是要消除圣人所带来的差异,摒弃那些后天人为制造的看似智慧的言论。
“以道观之,万物同一。
“所谓的高低贵贱,都是人为之分。
“当天下都明白齐物我、齐是非、齐生死、齐贵贱这个道理。
“都能够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那这不就是大德之世了吗?
“这怎么就能说是避世呢?”
嬴成蟜扯动嘴角:
“庄子之学到底是治世还是避世,我们稍候再说。
“此刻,我姑且认为先生说的都对,庄子之学是一门治世学问。
“那我请问。”
少年身子微微挺起身子:
“先生请辞,离开稷下学宫,学庄子一样隐居山林,难道要给蛇虫鼠蚁、虎豹豺狼讲述如何治世吗?
“既然先生说世人皆学庄子之学,皆懂得其中道理,天下就能大治。
“那从前的庄子、现在的先生。
“不应该周游列国,大肆宣讲,为了让天下人都知道顺从自然,摒弃人为而努力吗?”
魏牟拄着桌案的双臂颤抖,怒火一点点回落。
这回,轮到魏牟沉默了。
这沉默不是默认,是无言以对。
呼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主君,希望主君能够停止言语。
嬴成蟜不停止:
“我们现在再来说说庄子之言是治世,还是避世。
“论庄子学说,我是论不过先生的。
“我不从庄子学说本身论,而从庄子生平而论。
“呼。”
嬴成蟜看着门客,不容拒绝地道:
“将我书房中记载庄子生平的书拿过来。”
善于呼喊的呼低低地应了一声“唯”,走去找书,磨磨蹭蹭的。
呼离开后,魏牟嗓音沙哑:
“为什么嬴子的书房会有记载庄子生平的书。”
嬴成蟜想着那位临死之前洞察意行周天,可能绕了地球一周的老者,怔怔出言:
“那不是我的书,是邹子的书。
“邹子不只搜集了庄子一人之生平,而是搜集了诸子所有人的生平。
“邹子学问,看似避世不治世。
“其人一生未出世,一生为找治世人。”
当嬴成蟜看到那满满一屋子的竹简时,才知道邹衍简简单单的一句找人,背后到底有多少心血。
魏牟听懂了,再次沉默,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
过了有一段时间,呼才拿着一卷竹简走来,递到嬴成蟜的手中。
嬴成蟜颔首接过,没有苛责呼的行动迟缓。
少年摊开竹简,望着其上极有年代感的齐文。
似乎能看到数十年前,年轻的邹衍抱着希望,一笔一划在竹简上记载着庄子生平。
少年目光落在
“周显王七年,庄子师从裘氏学儒。
“周显王二十年,庄子娶妻钟离氏。
“周显王二十一年,庄子长子庄遍出生。
“周显王二十二年,庄子任漆园吏,免除兵役。
“周显王二十七年,庄子前往商丘上交蒙邑漆税,结识庖丁。
“周显王三十年,庄子次子庄咸出生。
“周显王三十一年,庄子辞去漆园吏。
“周显王三十二年,庄子精心经营荆园。
“周显王三十四年,戴盈前往蒙邑,拜见庄子。
“周显王三十六年,屈宜臼死于韩国。庄子之父庄全怀念老友,病重而死。庄子母亲狶(xi一声)韦氏也悲伤而死。庄子护送父母灵柩回楚国。
“周显王三十七年,庄子觐见楚威王。后离开郢都,返回蒙邑。
“周显王三十八年,庄子辞令尹不受。
“周显王三十九年,蔺陶之子蔺且十一岁,拜庄子为师。
“周显王四十四年,子桑、东门四子,拜访庄子。
“周显王四十五年,庄子带着蔺且前往大梁,拜见五十七岁的子华子。惠子担心庄子前来谋取相位,派人搜捕庄子。
“周显王四十六年,庄子拜见魏惠王,魏惠王放弃伐齐。
“周显王四十七年,庄子与失去相位的惠子游于濠水之上,作‘鱼桥乐’之论辩。
“周赦王三年,庄子妻子去世。庄子鼓盆而歌,惠子吊丧。
“周赧王二十九年,庄子去世。”
嬴成蟜低头合竹简,道:
“这就是庄子一生的所作所为。
“教育,他收了一个弟子——蔺且。
“治世,他说服了魏惠王伐齐。
“我承认庄子学问深厚,是一个伟大的人。
“但他的学问是救赎自己,而不是救世治世。”
竹简卷好了,少年抬眼看魏牟,认真询问:
“魏牟子真的相信,世人能够尽知庄子之学吗?
“尽知庄子之学的世人,真的能够做到庄子所说吗?”
魏牟神色黯然。
老人完全可以再论庄子学说,再给嬴成蟜讲庄子认为应当如何治世的。
庄子学说博大精深,老人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但老人不语。
老人是真正见过庄子,与庄子相处过一段时间的。
庄子不喜欢为了论辩而论辩,对于只想着输赢的辩者向来反感。
论辩,是为了求真。
少年说的,就是真。
嬴成蟜把竹简递给呼,要呼再送回书房。
待呼走后,少年微笑道:
“庄子说人为是伪,应当顺应自然。
“你们对天道的力量知之甚深,但你们对人的力量一无所知。”
老人看着少年双眼,能看到极其强烈的自信。
不,这已经是自负了。
老人咽了口唾沫。
不知道少年哪里来的信心,怎么就敢肯定自己能够结束这个最坏的时代。
老人以为少年说的人就是少年自己。
老人想错了。
少年说的人,是华夏两千年历史长河的所有人。
少年的底气,是两千年后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