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卡丘梦蝶
迟迟未复。
室内一片静寂。
若不是他能看到身前主君的双膝,可能会以为主君已经走了,室内只剩自己一个人。
嘀嗒~!
嘀嗒~!
汗珠从他的头上滑落,点在案面,声响,很大。
嘀嗒~!
嘀嗒~!
嘀嗒~!
水珠落下越来越多,声响越来越大。
吕不韦还当自己汗如雨下,可很快就发现不对。
那水珠不是落在自己头下,而是身前。
他微微抬头,像是一只从洞中探出脑袋,观察外界情况的老鼠。
他的主君以手拄膝,泪眼婆娑。
那珠帘不是他的汗,是他主君的泪。
秦国太子秦子楚,竟是哭了。
“主君……这……”
他不知道说什么,脑海一片空白,主君的表现不在他预想之内。
秦子楚委屈的像个孩子。
“我连父王将死这种事都和先生说,先生却还是不信任我。
“竟然以为我说宣太后是在敲打先生,子楚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
“子楚和先生说话,言语都是字面之意,不藏暗语。先生到底要如何才信任子楚?
“逐姬窈窕、嬴政出秦可乎?我这便去做!
“我可以不要蔺相如援助,只要先生宽心!”
说着话,这位在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监国太子就扶着木案要站起来,似是要跑出去下令。
吕不韦扑在案上,抓住了主君手臂,仰着头,热泪盈眶。
“吕不韦肝脑涂地,亦不能报主君知遇之恩也!”
半个时辰后,议政宫宫门被敲响。
一个宦官得到太子允许,进入前堂。
“禀太子,公子成蟜持秦王印,闯入了廷尉府,要求严查刺杀赵国车队的幕后主使。”
“什么?!”
秦子楚大惊,长立而起。
吕不韦面色如常,对宦官说道:
“你先下去。”
宦官看太子。
见太子微微点头,低头应了声“唯”,后退步离开议政宫。
秦子楚右手手背拍在左手手心,在房内不断打转,嘴里不住念叨。
“这可如何是好?这下可如何是好?
“父王怎能让成蟜深究?!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甚!
“他给成蟜秦王令,要严查幕后主使,我阻止就是违抗王命,太子之位不保。
“不阻止,查出幕后主使,我还是难保太子之位!
“他是又糊涂了,还是就想废了我这太子?!”
转了不知多少圈,一扭头,见吕不韦面无异色,脸色自动好看了些。
站定身子,对着吕不韦拱手微拜,半是请教,半是埋怨。
“先生淡然若定,定是料到此事,有策对之。
“既是有策,为何不说出来,救子楚于水火。
“先生就那么喜欢看子楚出丑不成?”
吕不韦听主君言语已有不满之意,也不敢再卖关子,忙将对策详细表之。
三五句话,秦子楚若有所思。
十一二句,秦子楚大喜贺彩。
“来人!”
廷尉狱,是咸阳三个囹(ling二声)圄(yu三声)之一,是专门关押平民奴隶的囹圄。(注1)
刺杀赵国车队的一众刺客没有官身,没有爵位,其中一些甚至连户籍都查不到,就都被关在了这里。
嬴成蟜拿着秦王印闯进来的时候,活下来的一百多刺客,只剩下不到六十。
扒的光溜溜的尸体全都摞放在一起,堆成一个小山。黄皮肤是尸山的黄土,上面流淌的鲜血是茂盛红花。
嬴成蟜一眼扫过去,对视到不少圆瞪的大眼。
他知道这些人早已死去,却仍是心中发毛,直打突突,急忙移开目光。
心跳一加速,呼吸就变快。
一股比函谷关外还浓郁的腥臭味充斥在他口鼻,让他立刻就回想起那地狱般的景象。
胃翻涌,直作呕。
他死死闭上嘴,拼命咽唾沫,屏住呼吸,生生压制住呕吐感。
在第二次生理反应来临之前,命令停止死刑,改为严加审讯,逼问幕后主使,有情况立刻出来汇报。
他举着秦王印,对着身边的廷尉一口气说完。
执掌刑狱、秦国司法的最高长官廷尉肃然领命。
嬴成蟜忍着吐意,故作闲适地出了廷尉狱。
然后找到廷尉府茅厕,进入其中一间,掩上门,要随从守在整个茅厕外面。
“呕!”
又吐了个稀里哗啦,这是第二次。
【注1:囹圄:秦朝监狱名称。】
第15章 王印染血
廷尉府,秦国最高司法审判机构,是秦国官府中占地最大的,建于章台宫外章台街。
五马王车载着嬴成蟜、嬴政两兄弟入章台时,走的就是这条街。
嬴成蟜站在街边透气。
可能是心理作用,也可能是廷尉狱就在廷尉府中。他觉得廷尉府里也有腥臭之气,令人作呕。
休憩片刻,他有些发晕,以为是吐的,不想再走进廷尉府。
于是着人去搬两把摇椅,一张小案,再来几个切好的果盘。
一个多时辰以后,嬴政披着夕阳来到廷尉府外时,见到的就是躺在摇椅上,正在熟睡的弟弟。
他不欲吵醒弟。
但守候在其弟身边的侍卫在见到他后直接俯下身,轻轻摇动公子成蟜。
“公子,长公子到了。”
嬴成蟜揉揉眼睛,还是有些困意。
从进了咸阳城开始,他就没闲着,一直在奔波。
从咸阳城到章台宫,到章台宫前殿。
去找秦王,找行玺符令事,拿到秦王印来廷尉府,找廷尉。
忙忙碌碌,跟个一直打转的陀螺一样,七岁身躯早就疲惫了。
原本一直在被嬴成蟜心志压着,一放松躺下,困意就山呼海啸而至。
告诉侍卫等长公子来叫醒自己,就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自己刚躺下不久就被叫醒,注意力都被到来的兄长吸引,一时间也没注意日头西斜。
“阿兄来了,你躺下,对,像我一样。”
嬴政依言照做,躺在了另一张摇椅上,脚踩着地面。
“脚点地,向后仰,你学我,慢慢逛荡。”
嬴成蟜率先示范,小人藏在摇椅里,吱扭吱扭,惬意的声音在廷尉府外奏响。
嬴政学着去做,整个人都贴合在了摇椅上。
一上,一下,晃晃悠悠,吱扭吱扭二重奏。
他太舒服了,不由自主地闭上眼。
松弛的摇椅,暂时晃散了他的紧张、谨慎、惧怕、仇恨……
这一刻,他赤子之心,剔透若琉璃。
嬴政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觉得自己就像是躺在了白云之上,虽然他从来没有躺在白云上。
他躺过的所有物件,没有一个能给他带来如此舒服的感觉。
只有天上白云,无忧,亦无虑。
他很快乐,因身体舒适,心无所想而快乐,这是最纯粹的快乐。
他睁开眼,偏过头,迫切地想知道能让他如此快乐的物件是什么。
“这叫什么?”
“摇椅。”嬴成蟜有些得意地笑着,道:“舒服吧,也是我发明的。”
“摇椅。”他重复着,望着天上白云,喃喃道:“若是就这么躺一辈子,多好……”
没有鞭笞,没有压力,没有仇恨。
他只有九岁,还是个孩子。
他又感受了片刻,然后不舍的,坚决的,从摇椅上坐了起来。
嬴成蟜也一同疑惑坐起。
“怎么了?硌得慌?我叫人拿个席子。”
九岁孩子摆摆手。
“不硌。
指着脑袋,眼神有些愧疚。
“就是……有些犯困。”
他从赵国,至秦国,奔波路程比其弟远的多。
遇到刺杀,答车府令,面见秦王,心里路程,比其弟远的多的多。
他的疲惫,比其弟多的多的多的多。
嬴成蟜小手一挥。
“那就睡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