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干卿底事
他垂落的手指忽而轻轻一颤,像是想抓住什么。
这只海豹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跃入海中,抓了一堆大银鱼大螃蟹之类的礼物,通通丢给了陆秀夫。
随后圆润的身子扭了扭,摆出一个潇洒的弧度,扬长而去。
陆秀夫:“……”
他颇觉好笑,伸手拽了拽张世杰的衣袖:“快来一道将螃蟹捉走,等会回家还能做一顿烧烤呢。”
张世杰并未管乱爬的螃蟹,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蹙眉道:“怎么这样凉。”
“冬日的海上长风呼啸,天寒地冻,不正合该如此”,陆秀夫衣袂在天风中翻拂,回眸微笑,言说道,“世杰摸起来倒是很温暖呢。”
张世杰不言不语,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陆秀夫将今日商定出来的计划告诉他,因为没有舆图,只好随意折了一支海边的树枝,在沙滩上比划:“……大致就是这样,鸦侯山这个地方是进攻占城的重中之重。”
张世杰因为戴着面具,全程看不出神情有什么变化,自然也没提出任何反对。
只有最后听到陆秀夫说他也要去前线,并且打算进攻东陆门时,唇峰紧抿成了一条线,沉声说:“不妥。”
“哎”,陆秀夫对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眸中漾着一点春林新月般的笑意:“可是世杰难道不想和我并肩作战吗?”
张世杰立即道:“不是,只不过……”
“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陆秀夫压根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好啦,此事先到此为止,我们捉螃蟹、做烧烤去。”
他试图将张世杰拉回去,拉了两下,没拉动,便回身看去。
见张世杰也正在看着他,眸光深深,远黯离合着满空冻云与海潮,染尽了许多的担忧与悲伤,转瞬又一闪而逝,尽数归于沉寂。
确切而言,是望着他颈间留下的一点从前剑伤,在崖山时候受的伤,还有从前他自己动手的那一剑。
张世杰抬起手,仿佛想要轻轻触摸一下,但手指却顿在了半空中。
陆秀夫主动抓住了他的指尖:“你怕我出事?”
他不禁猜测,自家好友可能是从前有过与此类似的相当惨痛的经历,比如亲眼目睹至亲去世,却无能为力什么的,所以才会如此患得患失,担心他也像那些人一般死去。
张世杰轻轻点头,又道:“你之前又没上过战场,占城人虽然不是最强劲的对手,但征战中星火纷飞,刀剑无眼,万一……”
他抿着唇,没有再说下去。
“世杰放心,我也是练过剑的,有足够的自保之力”,陆秀夫决定给他做一通心理疏导,声音温和,如清风掠水,“我总不能一生都留在后方不上战场吧,方今正当乱世,我正需要练习一下战争技巧,才以便于日后的长远发展。”
这番话分明合情合理,谁料说完之后,张世杰看起来仿佛更消沉了。
君实当然可以一生就在后方不去战场……这也就是他一直以来纠结要不要挽留对方的原因所在。
他一直觉得,君实属于江南烟水,清风明月,反正不该在战场烽火间四处拼杀流离。他为了一时温暖将对方留在五陵岛上一段时日已是不该,便不能再为一己之私,彻底改变对方的人生轨迹。
虽然这段时间陆秀夫在岛上过得挺开心,运筹帷幄,策划军事,如鱼得水,但他总觉得这只是一时兴之所至,终有一日兴尽之时,便会杳如游云般飘然离去。
从理智上来说,他应当帮助对方斩断挂碍,在想离去时毫无牵绊地离开。
但从本心上来说,他又对这种一刀两断,从此浮云流水各西东的结局极为抗拒,所以就变成了一种……让霍去病等人完全无法理解的纠结状态。
“可是”,陆秀夫凝视着浪花拍打堤岸,溅起雪沫纷纷,轻轻叹息了一声,“你都不问我,怎么知道我不愿为了你而留下来呢。”
张世杰万分惊讶地看着他,幽深眼眸中仿佛掠过了一道光彩,随即却摇了摇头,明显是一种拒绝的意思。
陆秀夫觉得这可真是要命了,拉他走到了最靠近大海的地方:“你跟我来。”
夜幕渐渐地蔓延过来,星辰如瀑垂悬在上方,又像是飞羽般坠入深海,天上人间一时俱是星辉斑斓,清光交叠,使人难辨今夕何夕。
他俯身掬起了一捧波光明灭的海水,于是便也有一片星河在他素雪般的指间明明灭灭,他示意张世杰伸出手,来触摸这捧水,那万千碎裂的星子随着他的触碰轻轻一颤,漾作了满天璀璨星芒,倒映入眼瞳。
“你看,这人世间的相逢,就只是星辰与海水,光与影的相逢”,他的声音轻如梦寐,“浮生如此短暂仓惶,能相逢就已经是夙世有幸,你要为了心中那一点担忧顾虑,与我就此诀别么?”
张世杰看着他,也看着他眸中的星河,既然许久,终于摇了摇头:“是的,我不愿。”
陆秀夫见他终于坦诚了一回,轻笑道:“那我从此就是你的军师了,你做什么事之前都要跟我商议一下战略,不能再自己一个人。”
张世杰心想,我不是一直都听你的吗,转瞬便听见他微笑说:“行啦,诸事已毕,跟我回家吧。”
世上很难找到一句话比这更温暖,宛如霁月晚风,终能吹散所有的低回不安,深郁难平。
“——好。”
“那明日召开战术会议攻打占城,你我一起作为主力,去病担任奇兵?”
“好。”
“等一下,海豹送给我的那些螃蟹还没拿,说好要做烧烤的。”
“螃蟹早就跑没了……我重新给你抓吧。”
“好耶。”
……
而此刻,正在率军出征的元廷大将阿术,自渤海一路南下,行至半路,忽而遇到了一个大问题。
“荒谬”,阿术看着听到下属的传讯,怒击阑干,“你说太子真金奉旨来当监军,他一个未冠小儿,能济甚事,有甚军略,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想不到忽必烈竟是对他忌惮到如斯程度,让他带着民兵去送死还不够,甚至还要让太子过来监督他速死!
旁边的下属也是一脸苦涩,真金明明前两天还在经略长安,忽然就奉旨等在了出征路途,行军如此机密岂会泄露,定是圣上授意。
阿术仍有些心怀疑虑:“你确定是太子本人?”
下属肯定地说:“非但容貌别无二致,就连给人的感觉也一模一样。”
满朝公卿只有太子一人最推崇汉法儒学,言辞文雅,气质温和,不似草原上策马驰奔的蒙古贵族,倒像是江南地区的汉家文人。
阿术长叹了一声:“将太子和圣旨一并请进来吧。”
与此同时,苻坚版本的太子真金,正在营帐门口给他的两位队友放风。他毕竟位高权重,众将士虽觉得形迹奇怪,却也未敢询问分毫。
真金是儒家太子,礼贤下士,能诗善画,苻坚是文人皇帝,一表斯文,雅量如玉,气质这一块拿捏得死死的。
除了有些人惊叹自家太子怎么气场这么强,尤胜其父,御极多年、千古一帝的感觉忽然间就出来了,其他完全没毛病。
苻坚在门口盯梢一阵,见四下无人,赶忙压低声音,回身催促道:“姜伯约,忽必烈的印玺你到底刻好了没有,等会还要写诏书,你快点。”
“别急啊秦王陛下”,姜维拿着小刀在白玉上一顿咔咔,“等会就好。”
“这里有点歪,再往左边一点”,少年诸葛亮端详了一番说。
天幕前的观众们:“……”
不是吧,你们就这样成功打入敌人内部了?
【作者有话说】
苻坚三人组:搞事搞事搞事
第102章
论起秦王苻坚是怎么和姜维、前面诸葛亮组队, 凑到一起来对付蒙元的,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他进入副本的第一时间,完全是懵逼的。
别人都是身穿, 就他一个是魂穿,而且还穿成了无比敏感的身份,当朝太子真金。
真金这个名字乍一听有些奇怪, 是当年长子降世, 忽必烈心怀甚喜,便拜访中原最负盛名的海云禅师为此子摩顶命名。
海云禅师认为, 世间万物至贵者为真金, 故名真金。
在最初的时候,他也曾是一个备受期待来到这人世间的孩子, 可惜,这段亲情空有善始,却不能善终,徒留哀哉。
真金之前在其他人的副本中出现过几次,每回下场都很惨。
要么是因为忽必烈对其羽翼丰满的忌惮, 几经打压而死, 要么就是长期处在如履薄冰的环境中,心神不堪重负, 郁郁而终。
最惨的一次甚至直接被赐了鸩酒, 死后都没能葬入蒙古皇陵,谥号戾太子。
到了苻坚这边,一开局,真金直接就被发配到了长安城, 远离大都的朝廷中枢, 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因罪流放”。
一路上颠沛流离, 受尽风霜,昔日的宾客羽翼皆散去,留下的寥寥无几,到了长安也是闲居,形同囚禁。
苻坚作为一名优秀的政治家,水准即便在历代帝王中也属于第一流,很快就一眼洞察了真相,真金的处境实质上已经离被废不远了。
只不过,忽必烈忌惮贸然废储的负面影响,前段时间给贵族抄家闹得动静太大,真金背后的察必皇后母族又掌握着大量军事权和行政权,这种时候,大元江山再也经不起任何波折。
故而,忽必烈稳了一手,选择将真金贬谪,剔去要职,夺走权柄,一步步慢慢来,最终将他废掉。
苻坚本来还在琢磨,真金究竟犯了何等大错,让忽必烈直接放弃了他。
等转头了解具体情况,心绪却是万分复杂。
真金是因为汉化而被排斥的。
他自幼接受了儒家汉学教育,极擅长书法,能吟诗作咏,在文化身份认同上完全就是一个汉人。
忽必烈登基后,晋封他为太子,主掌东宫,他依旧是一种非常君子端方的儒士作风,折节下交,兴建幕府,访遍各处名宿大儒、山野遗贤,请他们入驻。
就这般三五月下来,太子府中宾客云集,紫气辉耀,学术氛围浓厚,许多都是士林中颇具声名的人物,忽必烈那是看在眼底,忌惮在心头。
但真正让忽必烈起了废储之心的,还是真金对于阿合马敛财行为的激烈反对。
真金看见大元局势江河日下,心中忧虑焦灼不已,认为大元已经病入沉疴,必须大刀阔斧地进行汉化改革,应当全面推行汉语,以汉文化为主体,缓解日趋尖锐的民族矛盾。
政治上,同时也要推行仁政,减轻赋税,更不能对外用兵,先修生养息个十年再说。
面对阿合马的四处抄家劫掠,上至蒙古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苦不堪言。
真金屡次制止,并将受难之人捞回来一部分,加以补偿,结果阿合马虽然不敢得罪他,对于其他人却是变本加厉。
甚至,真金开设国子监培养人才,吸引了一批志同道合的青年入驻,共创大业。
阿合马却是暗中搞小动作,一面使诸生廪食不继,寝食难安,一面找人轮番弹劾国子监祭酒许衡,逼得其无法继续执教,被迫返乡。
最后,真金终于忍无可忍,在朝会上当庭怒斥:“国势衰微到了如此地图,汝贪一时之利,而贻千秋之罪,从此万世,将以汝为何人!”
一边怒斥,一边抄起自己的弓刀砸向阿合马,打得他头破血流。
可谓是非常硬核之儒生,《抡语》铁杆践行者了。
忽必烈大怒,阿合马一切行为都是出于他授意,这不等同于当众打他的脸么,刚想发作,孰料真金根本就没打算放过他,话锋一转,直接锐利无比地指向了他:
“父皇,这大元巍巍江山社稷,究竟是谁人的天下!无论胡汉,皆因视为大元子民,岂能让阿合马将色目人的一套财政方案照搬过来,分三六九等收税!”
“更不宜征发民众,劳军劳力,流播千里,分徙江表,四面征伐,利焰熏天,坏我疆宇,扰我百姓!”
“儿臣斗胆一言,你的年号「至元」,至于终元,分明就是大元亡国之号!”
“若再这般下去,不兴改过,来日社稷倾覆,舆图换稿,百年江山覆灭于此,试问父皇到了地下有何面目见我大元十三代先帝!”
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一片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
忽必烈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到最后「至元,至于终元」那边,更是暴跳如雷,抄起玉玺就砸在真金额前,一片鲜血淋漓:“孽障,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朕做事何时轮得到你来大放厥词!”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每日为了江山殚精竭虑,夜以继日,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古往今来最勤政的君王也不过如此了,结果他的太子居然这么看待他——
亡国之君!
神特么亡国之君,朕每日如履薄冰,为的就是成为重振大元的中兴之主,你小子是真想死啊!
忽必烈一半是惊怒,一半却是遭受背叛的恼火与伤心,先是将真金关押了一阵,想强逼他低头认错。
真金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即便在狱中也每日坚持上书,让忽必烈考虑汉法改革之事。忽必烈终于对他彻底失望,直接放弃了他,将他打发到了长安城来。
真金眼见此生复起无望,国家又陷于危难之中,一路行来,凄风苦雨,五内郁结,渐转为沉疴在身,到苻坚穿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抽抽,头疼欲裂,无一处不痛的。
苻坚万分艰难地从榻上起身,光是这个动作就耗费了经久的时间,结果最后还是使不上劲,只能又坐回去,有气无力地唤人过来帮他一把。
不是……
真金虽然是汉化儒化的太子,但也是很精通弓马骑射,擅长射箭驰骋的,怎么身体素质差成这样啊。
苻坚如此感叹着,一边举起一只手,迎着窗缝中流落进来的天光,细细端详。
这是一只少年的手,纤长柔软,骨节尚未分明,肤色却极端苍白惨淡,仿佛是一捧即将消融在阳光中的新雪。
手背上有一道狰狞的伤口,透着暗沉血色,是那日忽必烈盛怒之时向他砸玉玺,而后他下意识抬手一挡所留下的,至今仍未愈合。
苻坚虚握了握手,没感觉到半分力量,又想起这双手的主人,从前也曾挽住长弓,追风射落星流,是满城华胄间最惊艳的坐上客,不禁心情复杂。
谋臣姚枢听见他的声音,推门而入,满目担忧地疾步走过来看着他:“殿下感觉如何?”
苻坚张了张嘴,险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许久才缓过一口气,急促地说:“……水。”
姚枢连忙给他倒水,又将煮好的药递过来,温声说:“殿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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