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干卿底事
岳飞抬眸,看见有个朱衣灿灿,头戴斗笠的少年阔步而入,一身匆匆行色,背上弓箭用束带包裹着,犹沾湿雨,似是要准备动身远行。
张珪对他深深一礼:“岳王。”
岳飞打量着这位历史上未来的大元宰相,变汉法,开言路,为天下汉人请命,是一个品行端正的真君子。
他直截了当地说:“以后我欲行变法救民之事,你不妨留在朝中。”
张珪神色淡淡地说:“岳王自己是尽忠爱国之人,何必教我背叛自己的国家,我此生不叛元,也不归宋,做个终身不仕的世外遗民便好。”
他将自己的家族安顿好,就准备去远方四处浪迹,反正绝不会留在朝堂之中。
这些日子,他看尽了多少位高权重者的落寞和血洗,已经心冷如冰。
也不过二十岁光景,却仿佛走过了漫长的劫难与凶险,半生都已经埋葬落幕。
他的国家抛弃了他,但他并不会离弃他的国家,这是他心中的君子之道。
岳飞叹了口气,知道张珪就和那个阿术一样,因为生在蒙元境内,又深蒙忽必烈知遇之恩,是绝无可能为刘宋帝国所用之人。
张珪和阿术一生一死,到最后都殊途同归。
刘宋帝国为了表彰张珪这种将所有家产尽数献出的行为(真的很多,他们家治下有十几座城),给他颁发了一个没有封地的公侯虚衔。
一切办妥之后,张珪谢绝了帝国方面客气的挽留,独自一人踏着夜色悄然离去。
“嘿,徒儿,这边!”
邓剡身影修长,衣上风露照夜,提灯站在一株柳树下,解下系马绳,冲他疯狂挥手:“我等很久了,你能不能快一点?”
说来也是神奇,不管是谁的挑战副本,不管副本剧情如何发展,邓剡和张珪每次都能成为师徒。
哪怕周围的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他们总会聚到一处。
可能这就是天定的师徒因缘吧。
张珪看见老师,沉肃的脸上总算多出了一丝鲜活神情,轻声说:“勿忧,一切都结束了。”
邓剡长舒一口气:“我就说嘛,庙堂之高,终归不如林泉之思,之前那么多腥风血雨总算渡过去了。”
他递给小徒弟一块热乎乎的烤红薯,而后充满兴致地问:“所以你想好了吗,我们下一站要去哪里?”
张珪无语,心想这种事果然不能相信自家老师,这出行计划,难道不是邓光荐本人上次自告奋勇要制定的吗。
眼看邓剡除了一堆吃的,什么都没准备,他只能叹气道:“老师不是一直说想回家乡庐陵看看,就去那里吧,我还从没到过江南呢。”
邓剡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当即点头说好。
张珪为难道:“可是山长路远,我刚把所有家产都捐出去……”
“哦”,邓剡掏出了一大把银票塞给他,充满豪气地说,“没关系,为师有钱,家乡还有很多庄园地产,多养一个你绰绰有余。”
张珪:?
行吧,反正他现在无事一身轻,就心安理得地准备啃老师了。
二人向着满天星河深处,并骑而去。
……
大都城破之日,烽火四起,岳家军纪律严明,有条不紊地进入城中,尽最大的努力安抚百姓。很多的勋贵世家都在道旁拜倒,迎接岳飞策马入城。
一名将领活捉忽必烈,送到了岳飞身前。
忽必烈神色阴沉,表示岳飞通过阴谋诡计篡夺他的江山,这不算数,提出要进行单人决战。
岳飞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你曾是天下之主,功过罪责自然也该由天下人来评判,岂能逞这种一人一剑的匹夫之勇?”
“传令下去,十日后举办公审大会,请天南海北各族子民悉聚于此,共议伪元皇帝之罪。”
【作者有话说】
忽必烈:就非得让七旬老人当众社死吗?
岳王:是的。
裕总:是的。
帝国一众人:是的,冲鸭!
第63章
忽必烈全身被铁链禁锢, 虎目瞋张,一派威风凛凛的气势,如雷霆般厉喝道:“岳武穆, 朕敬你是一代英杰,你安敢如此羞辱朕!”
岳飞根本不想与他多说:“你觉得让天下人审判你是一种羞辱,那就是吧。”
他神色清肃, 如同沉渊静水般无波无澜, 转身就要离去。
忽必烈冷笑一声,扫了一眼路两旁或伏拜, 或屈身, 或极尽讨好之色,在那里恭敬迎接大宋军队入城的各路蒙元勋贵王侯。
众臣明明知道这位旧主已然英雄末路, 彻底沦为了阶下囚,被他抬眼一扫,依旧忍不住低下了头,浑身冷汗涔涔,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忽必烈看着岳飞的背影, 怒意勃发地说:“岳武穆, 昔日金莲川幕府的人告诉朕,你是大宋第一名将, 用兵之神, 布局之妙,刀剑之威,皆前无古人。”
“朕还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今日一见, 也不过尔尔。”
“你以为搞一个天下公审大会, 将朕置于天下万人之前, 受尽嗤嘲议论,朕就会动摇自己的信念么!“
“朕何罪之有?强国攻伐弱国本就是天经地义,何曾有豺狼猛虎愿与孱弱的羊群共存?故宋从前国小力微,合该归入朕的版图,如今你刘宋建国崛起,不也同样一路攻城掠地,打下北境,占领大都了?怎么,这天下百土万邦,你刘宋能打得,朕的大元就打不得?”
忽必烈说到这里,目光如锐利的匕首径直扎在岳飞身上:
“你与朕都是一样的征伐者,剑锋所指之处,就是唯一的道理。”
“朕败给你只是因为技不如人,打不过你,在道理上却没有高下之分。你灭了朕的国,掳了朕的民,到头来还要给朕加上一堆荒谬绝伦的罪名,不觉得可笑吗?”
岳飞离去的步伐一下子顿住了。
他折回来,提着忽必烈的锁链,将人驱赶到了道旁,寒声道:“你在这里看好了。”
忽必烈冷笑,刚想问他是不是被自己质疑到无话可说,就被岳飞不知找了个什么东西塞住嘴,只有在一旁干瞪眼的份。
岳飞今日入城时,白衣长剑,一身缟素,唯剑锋上氤氲着一点刺目惊心的血迹,坠入城头夕照,残阳旌旗中,燃烧出满城的苍茫火海。
宋人的先锋军打入大都,初步稳定了情况,后续各部这时才鱼贯而入,缓缓列队进城。
他们大多披麻戴孝,神色哀戚,几乎不见即将定鼎天下的喜容。
张世杰、文天祥、李庭芝三人,原本策马在前,并辔前行,入城后皆改为下马步行。
各自袍服如雪,一望俱白,如同森然静寂的霜雪覆满了千川河岳,万仞绝峰。
无言的沉默弥漫在天地之间,肃杀而冰冷,此刻人声俱寂,漫长的路上唯有残阳染遍血色,终古一片苍凉。
三人身后,众多的宋军战士部众,或端持灵位,或扶柩而行。
棺中安放着的,是四十年宋元战争之间,战死殉国的一位位义士和将领。
民兵将领张顺,义无反顾,孤师前往援救围困多年的襄阳,血战而死;
静江军节度使牛富,独守樊城六年,城破之日,巷中战至力竭,渴饮血水,最后决然投葬烈火;
淳咸四年状元陈文龙,面对宋人叛将的招降,建宁、泉、福十六地皆降,唯独他不降,自募民兵守城,兵不满千而独拒元兵三月,终被下属出卖,被俘不屈,就义而死;
忠节公李芾,满门忠烈,祖父抗金死,父亲抗元死,和军民死守潭州,城破之日满门尽戮,百姓因不愿死在蒙元的屠城之刀下,也都追随他举家自尽,城无虚井,缢林木者累累相比。
……
放眼望去,光是阵亡的主将棺材,就缟素茫茫不下百余具。
更不用说其他未任官职的民间义勇、报国义士,曾有过救世佳绩却终究不为人知的无名英雄,幸存者们死在了灾难中的亲友,屠城时死去的那些百姓……
蒙古用了三代人灭宋,大宋蒙难的也有整整三代人。
太多的人死在了宋元四十年战争中,永远看不到明日。
此刻,刘宋帝国打入大都,消灭蒙元,自然要带着这些战死的忠烈之士一道上路。
让他们也能够亲眼看一看,我大宋最终还是胜利了,汉人政权并没有倒在元贼的屠刀下,又将迎来了一个兴盛发达的不朽盛世。
这样一支大军入城,一路行来,虽然乌压压一大片,所过之处却都寂静无声。
所持之物本身并不是很重,因为大多数棺材内部都没有尸体,这些殉国者早就死无全尸,只是陈放了身前的衣冠旧物在此。
还有人,连生前旧物都在大灾难中毁去,根本找不到的,便只有刻写着姓名的经幡与旗帜,在风中飘飘荡荡,寄托着无限哀思。
譬如,文天祥的老师、白鹭洲书院创始人江万里。
此人在城破之日,举家投水而死,江府七十多口人,皆被后来的屠城烈火付之一炬,半点骨灰都没能找到。
文天祥手持一面旗帜,肃然前行,眸中万顷沧海一夕静默,冻雨飘潇,湿润了眉梢。
旗上落笔如刀,字字铿然击金石,写满了死难者的姓名。
正面是江万里和江家满门,反面是白鹭洲书院多年以来抗元而死的众多同门。
名字填满了整整两面,细细密密,在风中凛然招展,仿佛英魂得归。
李庭芝高捧岳家军三代目孟珙的牌位,姜才手持老帅余玠留下的衣冠,苏刘义、苏景瞻父子,怀抱着叔祖苏师旦、祖父、二祖等人的画像。
张世杰独树一帜,手中没有拿任何祭祀之物。
而是分别提溜着被绑成了死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董文炳、范文虎二人,两个蒙元政权中最大的汉奸,准备等会杀他们祭旗,以慰英魂。
众人看见了忽必烈,纷纷露出了仇恨的神色,但因为入城要紧,谁都没有停下步伐,就这样一路远去。
忽必烈心如铁石,丝毫没有被这一幕所触动,反而无比刚强地挺直了腰板,像是草原上弯弓射雕的一支利箭。
眼见大军已然进入城中,岳飞终于放开了对他的钳制。
他一能够开口,立即殊为不屑地说:“不过是昔日朕手底下的残兵败将而已,没什么值得一提。”
前方,李庭芝听到这话,登时勃然大怒:“残兵败将?!”
他高高举起了老师孟珙的牌位,声音一字一句,淬满了欲置人于死地的杀机:“当年你伪元政权被孟师屡次击败,撵到北方,打成死狗,望风而逃数百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残兵败将」?”
他又指了指身边的余玠衣冠:“当年余玠镇守四川,构垒守蜀,蒙哥在钓鱼城下折鞭暴亡。要没有这件事,你忽必烈岂能成功上位,指不定尸骨烂在了什么地方。那时,你怎么不说「残兵败将」?”
“当年彭大雅修筑重庆城防,你伪元十万雄兵竟不得前进一步,只能仰头兴叹高城难翻,关山难越,最后不得不使出反间计才将人除掉,你怎么不说「残兵败将」?”
“什么技不如人,在道理上却没有高下之分,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东西!”
“你以为万民大会是来审判你的?错了,我们是代表四十年间所有被你害死的无辜冤魂,找你复仇来了!”
“无耻狗贼,你屠城灭地,倒行逆施,让我中土大好河山遍布腥膻。纵天地虽大,已无你一寸容身之地,万民谁不想饮你之血,啖你之肉,将你寸桀凌迟,片片化为灰飞!”
李庭芝言词锋利,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心中只觉得痛快极了,但猛然一惊。
糟糕……
一时间嘴快没绷住,师祖还在旁边,他一下搞这么凶,不会降低在师祖心中的好感度吧。
李庭芝顿时蔫了,惴惴不安地看向岳飞,身上完全看不到半点方才骂人的精气神。
岳飞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当作安抚,转头看向忽必烈时,眸底已蕴了一层深深的寒意。
他冷然说:“改朝换代是寻常事,亡国灭种却不是。”
“我岳家军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所平之城百姓皆安,你只图攻城略地的一时之快,却不愿承担将城池纳入羽下管辖治理的职责,百业相积,终有果报。”
忽必烈动了动唇,本想说些什么“败者的命运本就不由自己支配”之类的话,但转瞬想到,自己也是失败者,岳飞如何处置他都不为过。
岳飞将一张纸掷在忽必烈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蒙古军队这些年的屠城杀人恶行。
绛州之屠,成吉思汗大将木华黎屠尽晋安府。
洋州之屠,三万骑入大散关,屠灭洋州满城尽赤。
静江之屠,投降之后,阿里海牙害怕当地百姓叛乱,将满城百姓尽数坑杀。
甚至还有一些从前不属于大宋疆域内,但同样遭到了蒙古军队屠戮的地方,比如北方的秃里思哥,因为这里现在已经被岳飞打下来了,一笔笔血账自然都要记上。
最后面,写的是近期因为元廷内部动乱,军队火并,惨死的无数忠良和百姓。
忽必烈看着纸张,一时哑然。
他铁石心肠,本不至于为一张纸上的记载而震动,可他这时抬眼扫了扫满城的蒙古勋贵,和他从前的臣子属下们。
每一个,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厌恶和忌惮,早已不视他为君,就连当年发誓要随他走到最后的察必皇后也是如此,神色冷漠,视若无睹。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哦,原来是从他开始排除异己,对察必皇后见死不救,甚至间接让太子真金幽愤而死啊。
忽必烈恍然意识到,自己这一生,原来真是一个无比失败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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