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我这是教将来的统治阶层怎么控制舆论呢。民智一开,启蒙已毕,他们要是还不会如何适应新时代的统治,保准吓得想要回到旧时代封锁民智。”
“你所谓的启蒙,是什么样?”
陈健想了想,指着老先生刚刚写完的序言道:“每个人,偶尔能如你写的这样这么想。”
老人怔怔地看着自己刚刚写完的、仿佛此时已经不认识的字,想象着那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不由有些痴了。
……
拜别了先生,带着先生题写的序言,领着那些叽叽喳喳对闽郡之行充满了好奇和幻想以及可能会贤人祠上留名渴望的师弟师妹们,离开了学宫。
这些师弟师妹们被准许前往闽郡,老先生用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作为理由,保留这些人的学宫学生资格,让他们在学成之前就离开了学宫,踏上了一条看起来美好实则有些枯燥的路。
这些全国遴选出的俊杰以为这条路是梦幻彩虹一般的天桥,可以如同那些师兄师姊们一样发现什么、轻而易举地留名青史。当年电解钠的成名,让这个许多年前留下的诱惑酝酿出了成熟的、吸引人的、仿佛水蜜桃一样吸引人的味道。
而在这诱惑之后,却是陈健为他们准备的一年的重新基础学习、两年的枯燥的实验室生涯,他们并不知晓。
陈健是学宫的先生,但这些年轻人们为了显得亲昵,还是称之为师兄。
仿佛十年前的陈健那样对世界充满了梦想的年轻人们询问着这一次闽郡之行,他们对于闽郡的繁华早有耳闻,那是一种和都城截然不同的繁华,一种世界交汇的忙碌的繁华。同样也是许多新思想、新学术的策源地,一如很久很久之前的夏城城邦。
“师兄,闽城有什么这里没有的东西吗?”
“很多啊,你们可以看到很多环球航行带来的动物,比如恐鸟、象龟。”
“象龟?就是《环球见闻录》上说的那种可以在船舱中一年不吃不喝,船员随时可以吃鲜肉的东西?”
一个小师妹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就是林曦骑在上面照相的那种大龟吧?”
“是啊,你们运气好,还有几只特别大的,我们在海上没舍得吃,都带回来了。在那里啊,你们将会看到整个世界的缩影。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货物,所以你们可以在那里行万里路。”
很多人心中充满了好奇和期待,问道:“那他们在哪里养着呢?”
“回去后,闽郡会建一所巨大的博物园,里面会饲养这些动物。将来闽郡的大学也会在那附近,也会有植物园、农学院,附近就是博物园,总之是个很适合远离世事做学问的地方。但是,这并不是最大的不同,你们知道最大的不同在哪吗?”
故意卖了个关子引诱这些年轻人,年轻人果然齐齐看着已经不惑之年的这位师兄,等待下文。
“最大的不同,在于那里是个混乱的地方。混乱到任何一种价值观都能找到立足之地。你们来到学宫,目的是什么?我想目的必然是不同的。”
“或许,有七八年前在都城目睹了那些奇怪的实验,看过我们写的那几本小册子,便产生了了解世界的兴趣;或许,有考入学宫之后,想要学成之后从盐场、火药作坊、药粉局之类的地方的官吏做起,一步步成为官员;或许是看到了玻璃厂、蛋清感光纸厂、水泥厂、酸碱作坊这些赚钱的东西,想要将来也有一番作为。或许也可能有很少的一些人,接触过我们内部的小册子,真的想要将一生的精力放在让所有人过得更好的科技的进步之上。”
“但无论哪一种,在闽郡都是好过在都城的,那里新旧之交的混乱让旧道德解体、新道德还未建立,你们所追求的任何一种生活方式、你们学这一学科的任何一种目的,都不可耻,都不可笑,都不遥不可及,都会有不同的人告诉你们这么想是正确的,都会找到更多和你们想法一样的人。”
“所以,最大的不同就是在那里,你们永远不会感到孤独。这种心灵上的孤独,你们这种躁动的年纪必然会有,而闽郡就是这样一个大水坑,浑浊到进去之后才知道里面有鲤鱼、有鲫鱼、有虾米、有田螺……”
这样老气横秋的话,这些年轻人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有个小女孩用一种不再是对待师兄而是对待学宫先生的怯生生地语气问道:“那……那您孤独过吗?”
陈健仰起头,回忆着那些过去了很久的已经成为了历史的事,回忆着那些过去了不是很久还没有几个人成为历史的事,沉吟道:“曾经独孤过,现在不会啦,以后更加不会。”
“是您成熟了吗?从您说的躁动的年纪长大到了不惑?”
“不,是更多的人终于开始躁动了。”
第七十三章 馒头、包子、丸子
年轻人不明白这句古怪的话中透出的欣喜和那些残酷的孤独,却觉得陈健说的那种躁动真实存在。
进入学宫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学了博物学这么一门在之前并不是很好的学科,真的如陈健所言就是那么多的或许,那么多的不同。
“师兄,闽郡的大学和都城的学宫,到底有怎么样的不同?”
陈健笑道:“闽郡的大学,在都城没资格做官吏的,只能在闽郡做一些郡属的公职人员,或是受聘于南洋公司之类的地方领薪水。”
“这个我们当然知道,剩下的区别呢?”
“剩下的?”
陈健想了一下,摇头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区别。”
“比如说家境不好的,可以选择留在闽郡的大学当先生,每个月的薪水不低,再加上党产基金的补贴和原进步同盟的科技进步基金的津贴,日子过得会相当不错。”
“比如家境好一些的,可以选择在闽郡发明一些什么。只要家中有钱,没有任何地方比闽郡距离各种化学药品更近了。无论是自己做研究,还是发明了什么申请闽郡的专利,亦或是自己家里拿钱直接开办作坊复制玻璃厂、蛋清感光纸这样的传奇一夜暴富,也不是不可能。”
“而那些留在大学当先生的,在教学生之外,还有别的事可做。比如炼油作坊、玻璃作坊或是一些其余的作坊主,会来花钱请你们帮着改进一些生产技术、或者说求你们帮着想个办法——你们肯定听木老先生说过,当初他为了告诉那些因为炼金术失败后失落的博物学弟子们学识可以换钱,用石灰做小铸件的底衬让石灰分解从而帮助完整铸造换来金钱的故事,那也差不多。”
“另一种呢,就是我们党产出钱,我来出思路,你们去做尝试和实验。包括赚钱的和不赚钱的。比如称重氢氧之间的重量比这样的不赚钱的,比如改进蛋清感光纸的原材料和批量生产等这样赚钱的,比如受聘于矿产、冶金和基建投资公司驻外这种很赚钱同时又可以学会管理的等等。”
“第三种呢,就是你们发现了什么,认为这大有帮助,然后递交申请,由我和咱们的师兄师姊们一起讨论通过后,我来想办法拨钱,你们去做研究。”
“总之,不管怎么样,不管是为了钱、权、名亦或是为了更多人更好的进步,都能找到你们可以施展才能的理由。求名的,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就算是我给出思路的方向,最终署名还是你们。求财的,那就有些麻烦,将来的专利我们是要占一部分的,除非是你靠自己的钱财做成的。”
“这就是闽郡此时的主流风潮,和都城大为不同,资本主导一切。而资本不愿意涉足的地方,有我们的党产拨钱做基础研究,只不过在署名的时候加上一个名为墨党科技研究院的第二署名。”
“不管怎么说,你们也很难想象,等到了那边你们就知道了。比如你们今天发明了一种批量生产效果更好的感光银盐的办法,第二天就会有很多人踏破你们的大门求着和你们合股开办作坊;哪怕是你们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行的思路,就算没有我们的党产,也会有很多的风险投资的闲钱涌进来资助你们研究。只要将来估测的利润可以超过闽城的平均股息和利息。”
听陈健这样一说,一些人悠然神往,另一些人则有些不悦。
“师兄,在闽郡,读书和学识没有了一丁点的荣光,全都沦为了资本的雇佣和买卖?原本读书的那些神圣的光辉,全都不见了?”
陈健点头道:“一点没错。这就是闽郡相对别处的进步性啊,把一切情怀和神圣都撇到垃圾堆中,直白而赤裸的金钱雇佣关系,逼着闽郡不得不往前走。”
“可那些并不赚钱的方向呢?像你说的氢氧的比重,很难有投资的。”
“个人的爱好不受衣食的困扰而放弃、凌驾于资本之上的调控的意志、不以盈利为目的的投资。这都不是自由资本可以做的事,所以这又是闽郡模式的内部影响发展的问题,也所以才有了既颂扬又反对闽郡模式的墨党。颂扬的和反对的并不是一件事,就像我反对包子的皮太厚并不代表我反对包子;我颂扬包子有馅料并不代表我颂扬包子的厚皮。”
这些话本就是广撒网,陈健相信这些人之中一定有看过墨党印发的那些小册子的年轻人,于那些没看过的这么说的意义不大,可就算有一个看过的陈健也不会放弃宣传的机会。
果然,人群中有人问道:“师兄,你们墨党的意思是说,别处是馒头,闽郡是包子,而你们想要的是丸子。所以,包子纵然再不好,也比馒头强,因而你们支持包子反对馒头,毕竟有馅;但当包子成为主流的时候,你们又开始反对厚皮的包子,要么变成薄皮大馅十八个褶的薄皮包子,要么跳出包子的范畴做成丸子?”
听着这句颇有吃货传统的比喻,陈健大笑道:“包子取代馒头已是必然,薄皮包子还是丸子?现在我也不清楚,但我肯定反对馒头。”
……
在陈健诱骗这些作为一时俊杰的师弟师妹们前往闽郡并且在那讨论包子馒头和丸子的时候,一条颇具都城特色的热闹的街市上迎来了一批骑马的人。
这条街市很早就出名了,许多年前陈健来学宫搏名的时候,这条街市和附近的广场演绎了一场魔幻现实色彩的新奇玩意的展览会,每年一次的展览成为了一种惯例。
那些立起的儿童玩耍的水泥台、启发势能转换为动能的凹月型的轨道车、每日升空的热气球、按照日晷设计的奇妙的分光三棱镜、不计成本推广水泥的水泥街道和广场……让这里成为了都城旬休日中最为热闹的场所之一。
此时并不是展览会开幕的时候,加之连学宫的年轻人想比喻的时候都会先想到包子馒头丸子,可想而知此时这里充斥着各种食物的香味和孩童们热闹的欢叫。
这是都城最有国际味道的地方,也是在别人看来再正常不过但在陈健看来有些魔幻的地方。
方砖的小炉灶、铁条的炉箅子、早已经推广开来的便宜的蜂窝煤冒着烟,上面煮着一大盆的茶叶蛋。
茶叶蛋的左边,是愁眉苦脸的捏糖怡人的,如今麦芽糖的销量可是不好,甜菜糖和蔗糖源源不断,除了靠着一把手艺弄出花来吸引那些好奇的孩子,可真不算好卖。
再往一旁则是开大茶壶的,比起十年前的凉棚多出了几个字,显然是新写上的,比如咖啡和加糖可可。老掌柜年事已高,子承父业的年轻掌柜与时俱进,很多人为了尝个新鲜,倒也算是好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