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鬼谷孒
冼耀文切了点肉丝、香菇和冬笋,锅里放油一炒,等七八分熟,往锅里盛水,等水开的空当,洗了几棵上海青,切成大丁,水一开下到锅里,搅一搅,下年糕。
年糕易熟,仅仅三分钟,冼耀文往锅里加了调料,搅一搅等上片刻,关火出锅。
冼耀文先盛了一碗给冼骞芝,“要不要加胡椒粉?”
“要。”小丫头点点头。
取了胡椒瓶往小丫头碗里抖撒一点胡椒粉,让她端到边上吃。他将其他年糕盛到碗里,喊一声开饭了,自己端了一碗,找到坐在楼梯上的小丫头,跟她挨着坐。
“爸爸,年糕好吃。”
“嗯。”
“晚上还吃年糕。”
“晚上吃菜,宵夜吃汤圆。”
“汤圆不好吃。”
“甜甜的不好吃吗?”
“不好吃。”
“让你妈妈给你做咸的。”冼耀文说话的时候已经看见柳婉卿上楼,他放下碗,起身抱了抱柳婉卿,随即说道:“晚上给骞芝做一碗咸汤圆。”
柳婉卿一听,说时迟那时快,从身上拿出一张草纸,往冼骞芝嘴上一抹,“挑三拣四,不吃甜的就别吃。”
“呸呸呸。”
草纸粗糙,冼骞芝嘴唇上沾了纸屑和稻草屑,连呸好几口。
冼耀文嘿嘿一笑,在柳婉卿翘臀上拍了一记,“进去吃饭,孩子我来带。”
待柳婉卿离开,冼耀文带着冼骞芝上到天台,蹲到狗舍边,看小白的孩子吃奶。
小白平日里都是冼玉珍带着,也不知道哪天没看好被公狗给糟蹋了,昨天临盆生了五只小奶狗,毛色虽然尚浅,但可以看出来没一只纯色,都是花里胡哨。
虽说冼耀文没怎么管过小白,但小白大概记得是他救自己于刀口,一直跟他挺亲,见到他使劲抬了抬后腿,示意还有位子,想吃可以来。
冼骞芝嘻嘻一笑,“爸爸,小黑叫你吃奶。”
“它叫小白。”冼耀文在小白的后腿上拍了拍,让它收回去。
“它的毛都是黑的。”
“毛黑的也可以叫小白。”
“哦,爸爸,我可以要一只小狗吗?”
“当然可以啦,但要过些天,现在小狗离不开妈妈。”
“嗯。”
冼骞芝的小眼睛从每一只小奶狗身上扫过去,大概是在挑选自己最心仪的。
楼下饭厅。
对柳婉卿的到来,苏丽珍和周若云并没有表现出敌意,也没有太过亲热,保持着客套的和谐。
冼耀文有言在先,在外面的不会进冼家,一年只有大年三十和八月十五两天大家一起吃顿团圆饭,平日里不会有什么交集,一年最多见两面,有意见也得憋着。
三女互相未表现出敌意,不代表不别苗头,吃点年糕垫垫肚子,纷纷使出自己的拿手绝活,做重头菜压过其他两人。
王霞敏表示纷争与她无关,在一旁默默料理着做八宝菜的食材。
吃完年糕,冼耀文带冼骞芝下楼,参与孙家两姐妹的救国十锦菜制作。
1938年上海沦陷后,春节被寄予了更多的内容,如爱国人士号召,在除夕夜吃救国十锦菜:
肉代表资本家、豆腐代表工人、菠菜代表农民、虾米代表商人、胡萝卜代表八路军、青菜白菜代表国民党、冬菇代表教友、笋干代表军人、金针(黄花菜)代表学生、线粉代表统一战线共同抗日。
不得不说,上海就是不一样,救国都带着小资产阶级情调。
或许这个调调延伸一下,可以应用在产品营销上,民族和爱国向来是糊弄人的好工具,买风扇不买风扇侠牌,绝对可以被称为港奸卖港贼、英国佬的走狗。
帮忙切个胡萝卜,冼耀文也能联想到产品营销上,没谁了。
十二点二十,广播里又传出欢快的歌曲,冼耀文从基督教新年圣曲改编而来的《Happy New Year》。
“Happy new year, happy new year. Happy new year to you all. We are sing, We are dancing. Happy new year to you all.”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贺大家新年好。我们唱歌,我们跳舞,(重唱:友谊影业祝贺大家)祝贺大家新年好。”
“值此新春佳节之际,友谊影业‘掂过碌蔗乐队’恭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不要走开,接下来有请友谊影业‘四万咁口乐队’为大家送上《恭喜你》。”
此时,百家千户在收听广播准备着晚上的吃食,喜庆的歌曲,讨口彩的乐队名字,深受大家的喜爱,朗朗上口的歌曲一学就会,已经有不少小孩子嘴里在哼哼。
“恭喜你恭喜你,大家新年添新禧,赚钱多多笑嘻嘻,买屋买田又置地。合:恭喜贺喜,喜上加喜庆双喜,更祝每年获厚利……”
“大家好,我们是四万咁口乐队。女:我是四万咁口乐。男:我是队。合:四万咁口乐队祝大家新年快乐,瑞兔生风嚟入宝。千万不要走开,接下来有请友谊影业‘猪笼入水’乐队为大家送上《祝福你》。”
“祝福你,在每一天里,永远多彩多姿;心坎中,聚满百般好,长存百般美;祝福你,在你一生里,永远充满欢喜;好开心,共你好知己,时时笑开眉;春风为你吹开满山,花秋月伴你天空万里飞……”
“大家好,我们是猪笼入水乐队。我是李湄,吉林滨江人。我是葛兰,浙江海宁人。我是乐蒂,上海浦东人。我是林黛,广西宾阳人。我是钟情,湖南长沙人……我是尤敏,香港人。
合:我们来自五湖四海,我们远离家乡在狮子山下相聚,纵使搵食艰难,也请大家不要气馁,请相信明天会更好。
接下来有请方静音小姐为大家送上《狮子山下》。”
唰,饭厅里数道目光射到王霞敏身上。
王霞敏淡定地说道:“先生说今天做年夜饭比任何事都重要,电台放的是唱片。”
冼骞芝站在冼耀文边上,胡萝卜切了半根,剩下的半根被她拿走放在嘴里嚼,一边嚼还一边哼,“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谁来也不开。”
哼了几句,音调一变,串台了,“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不等天明去等派报,一面走,一面叫,今天的新闻真正好,七个铜板就买两份报。”
一点左右,周芷兰关了铺子上来。
皮鞋高定不打抽丰,但过年这会能捡到一些平时不可能有的生意。周芷兰洗过手,就开始叽叽喳喳,今天接了三双华人客户18英镑的高定,利润一般,不过700港币左右,但生意打开了新局面。
之前只能接到鬼佬的生意,现在华人客户也来了,有一就有二,将来的生意会更好。
切好胡萝卜,冼耀文又给周若云打下手炮制围炉的食材。
冼家今日的年夜饭说不好是什么菜系,周若云是香港长大的潮州人,苏丽珍是上海长大的广府人,吃食以粤菜为主,柳婉卿是上海居住多年的苏北人,王霞敏是杭州人,一个个口味够乱,冼耀文什么菜系都能凑合,就由着个人发挥,来一桌大杂烩。
三点,钟洁玲下班归来,又多了一个不同口味的代表,祖籍潮州的港生二代,保留了一部分潮州习惯,又有一部分趋向广府化,不同于周若云弄最潮州的围炉,她要做几道潮州过年硬菜。
反正各做各的,到了四点,大家一盘点,一共做了三十一道菜,加上酒席剩下的盆菜作为围村的代表,恰好是吉利数。
谢停云拿出冼玉珍在街上淘来的两个鎏金镶嵌宝石食盒,按照米其林的调调装了十盘菜,快马加鞭给张爱玲送去。
四点十分,为英皇服务,也为香港市民巡逻的冼耀武还没有回来,且开饭尚早,冼耀文坐庄,摆开了成语接龙的摊子,由他起头说一个成语,其他人轮流接,如果龙绕一圈回到他这里,他输给每人一个红包。
冼耀文:“富贵安乐。”
冼骞芝:“乐在其中。”
苏丽珍:“中气十足。”
柳婉卿:“足不出户。”
周若云:“户告人晓。”
钟洁玲:“晓之以理。”
周芷兰:“理争尺寸。”
冼玉珍:“寸土寸金。”
王霞敏:“金玉满堂。”
冼耀文乐呵呵地给每人发了一个红包,接着堂又说了一个成语,“堂高廉远。”
“远亲不如近邻。”
冼骞芝刚接上,谢湛然来到冼耀文身后轻声说道:“林可萍抱着孩子在楼下,想见先生。”
“楚天岚不在?”
“不在。”
冼耀文将一沓红包交给冼骞芝,弯腰在她耳旁说道:“爸爸离开一会,你替爸爸坐庄。”
“嗯嗯。”
走上楼梯,冼耀文问道:“林可萍拿着行李?”
“一大一小两个皮箱。”
下到最后一段楼梯,入眼地上两个橘黄色的皮箱,林可萍抱着孩子站在皮箱边上,左边脸颊红润、轻微肿胀,右边脸颊泛白、萎靡,两边脸颊一结合,透露出此刻林可萍的身体状况欠佳,且不久前刚挨了巴掌。
来到楼下与林可萍面对面,不等她开口,冼耀文先一步语气温柔地说道:“林女士要走?”
顷刻间,林可萍的眼泪如珍珠般滑落,泛出淡淡的光泽,当珍珠连成长串,她摇了摇头,“过不下去了。”
“今天大年三十,有地方去吗?”
林可萍先是点点头,紧接着又摇头。
“林女士来找我,想必认为我可以帮到你,需要什么帮助你尽管开口,能帮的我一定帮。”
冼耀文话音刚落,林可萍便看向手中的襁褓。
如此作态,冼耀文便知林可萍不是来借点路费这么简单。
当下的人会生、敢生,兄弟姊妹五六个稀松平常,加上夭折的概率蛮高,家长与子女的亲情往往不见得有多深,抛弃一个孩子并不会过于沉重。
楚人美大概要被抛弃了。
林可萍看着襁褓掉了一会眼泪,然后一咬牙下定决心,“冼先生,我……”
“林女士,孩子有亲爹。”
林可萍一张嘴,冼耀文已经知道他对了,实在不乐意听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的话。
林可萍一脸怨恨道:“还不如没有,人美跟着她爹就完了。”
“你自己养不活她?”
林可萍摇摇头,“我都不知道怎么养活自己,我想再找个男人嫁了,带,带个……”
林可萍羞于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冼耀文摆了摆手,“林女士,十分抱歉,孩子有亲生父亲,你和楚先生的关系也没有理清楚,我不能留下孩子。”
说着,冼耀文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包,一个塞进襁褓里,一个塞到林可萍手里,随即又掏出两百元钱,再次塞到林可萍手里。
“旅馆还在营业,你先找个住处待几天,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以后要怎么办,过了初五,你可以再来找我,如果你还是抱着找个男人嫁的想法,我可以帮你物色一个好的。”
“谢谢。”
“不用客气,林女士,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看着林可萍离开,冼耀文在脑子里拉了拉手里的武装人员名单,林可萍虽说带着一个拖油瓶,但凭其姿色配一个吃刀口饭的绰绰有余。
说到底,林可萍落到如今的田地,根源还是在于他,先是被他算计用来给苏丽珍磨练心智,后又是因为他,楚天岚才会沾赌,再然后,一家人差点死在他手里,还有他许下的关于楚人美的承诺,如此种种,他绝对有义务安置林可萍。
“林可萍给你做媳妇,你要吗?”
“不要,我不喜欢这样的。”谢湛然干脆地说道。
冼耀文呵呵一笑,“这两天问一问知道她的兄弟,谁想要,我会安排。”
“明白。”
回到楼上,接着玩成语接龙,一直玩到冼耀武回来,放了串鞭炮,一家人围桌而坐。
人多,桌子显得小了,何况还要留出几个位子给没有到场的岑佩佩、蔡金满、费宝树、齐玮文、水仙何薏心,以及冼氏祖宗,就没给冼骞芝安排位子,小丫头坐冼耀文大腿上。
宣布动筷后,冼耀文成了小丫头的夹菜机器,由她遥控指挥,指哪夹哪,不带走空的。
因为再糟糕的殖民政府也会做点收买民心的事,糟糕的香港皇家警察在万家团圆的时候,也要坚守岗位守护千家万户,冼耀武晚上还得执勤巡逻,年夜饭吃的速度自然得稍微放快些。
等小丫头吃得差不多,冼耀文能顾着自己吃时,他吃了一口菜,转脸对冼耀武说道:“年前给兄弟们搞过福利吗?”
“年前几天一直混编巡逻,没机会。”
“今晚还混编吗?”
“单独。”
“今晚可以搞点福利,早上经过北河街,我看到几个楼里有吃过年饭的,可以去扫一扫。”
冼耀武迟疑了一下,“有些吃过年饭的也有拜码头,不好扫。”
冼耀文淡淡一笑道:“吃过年饭的屁股都不干净,冲进去什么都别说,把人分开打,一个不打脸,其他几个把脸打成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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