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鬼谷孒
阮氏梅英下意识抬起手闻了闻衣袖,“我身上的药味很重?”
冼耀文淡笑道:“阮小姐大概闻不出来,就像我会抽烟,却不容易闻出自己衣服上的烟味。”
“这样啊。冼生猜对了,我在附近的罗塞尔药房工作。”
叮!
“阮文绍时期,南越特种部队十九连上尉陈小春……阮氏梅英,阮文绍,两口子,有点可惜,如果是陈丽春就更棒了。”
信息在脑中一闪而过,旋即,冼耀文示意桌上的菜,“阮小姐,请随意。”
“谢谢。”
阮氏梅英没有客套,从筷筒里抽了一套餐具,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已经切好的春卷。
随后,冼耀文也夹了一块春卷到蔡金满的汤匙里,“这就是杂志上说的越南脍卷,试试有没有说得那么好吃。”
蔡金满美滋滋地拿起汤匙,嘴里说道:“老爷,你也吃。”
“嗯。”
冼耀文给自己夹了一块春卷,放入匙羹再往嘴里送,细嚼慢咽后问蔡金满,“好吃吗?”
蔡金满点点头,“好吃,但没有我期待的那么好吃。”
“可以理解,我们在飞机上看的那本杂志是航空公司专门为旅客准备的,不写得夸张一点,怎么吸引旅客下一回坐飞机到越南来旅行。”
“冼生,你们觉得春卷不好吃吗?”阮氏梅英忽然改用普通话问道。
冼耀文笑着赞道:“阮小姐的普通话说得真好。”
“我在华文学校接受过教育。”
“原来如此。”冼耀文恍然大悟道:“阮小姐你听错了,我和太太都觉得春卷好吃,只是旅行杂志上把春卷描绘成龙肉,我们心里有落差。”
阮氏梅英轻笑道:“这样啊,春卷虽然好吃,但肯定没法和龙肉比。”
“阮小姐吃过龙肉?”
“我是乖孩子,没吃过龙肉。”阮氏梅英莞尔一笑。
“我替你惋惜,龙肉很好吃,我小时候隔三五天就能吃一回,永远吃不腻。”
阮氏梅英捂嘴笑道:“冼生,你真风趣。”
“谢谢夸赞。”
冼耀文拿起筷子给蔡金满夹了一块煎饼,很自然地结束与阮氏梅英的攀谈。老婆坐在身侧,不顾及老婆,只顾着跟其他女性有说有笑,太不合适。
可惜能留在越南的时间太短,没机会循序渐进与阮氏梅英建立友谊。
晚餐在不咸不淡中继续,大部分时间是冼耀文和蔡金满,阮氏梅英和许本华单聊,偶尔照顾餐桌礼仪才会一起聊上一两句,冼耀文的耳朵一直竖着,监听一切有用的信息。
从接收到的谈话内容得知,许本华和阮氏梅英属于酒肉朋友,两人都是这家店的常客,遇见的次数多了,也就相熟起来,能坐在一起说说话,但也只是保持在相熟阶段,对彼此的了解好像并不深,交谈只是泛泛,是人们最喜欢聊的毫无营养的话题。
晚餐还未结束时,阮氏梅英要回药房,先一步离开,剩下三人继续不紧不慢地吃,但直到食物消灭完,也不见煮蜗牛上桌,坐着消食时,范玉美琪端着托盘再次过来。
将两份煮蜗牛和三份蘸汁放于桌上时,她对冼耀文笑道:“先生吃得开心吗?”
“非常开心,只是没想到煮蜗牛是餐后甜点。”
范玉美琪将托盘立起抱于前胸,云淡风轻地说道:“越南的气候会让人懒洋洋,做什么都是慢吞吞,这样很好,可以感受生活,感受这个世界,你们华人太快,太快。”
“老板娘,受教了。”
范玉美琪轻轻颔首,抱着托盘不疾不徐离开。
“冼生,我小时候喜欢来这里是因为东西好吃,工作后还来,是因为在这里可以慢下来。”许本华拿起一颗田螺,用竹签挑出螺肉,在蘸汁中一蘸,将螺肉送入嘴里。
“忙碌中的慢生活。”
冼耀文如法炮制,将蘸了蘸汁的螺肉送入蔡金满嘴里。
“是的。”许本华颔了颔首,“平时不是忙于工作,就是忙于家庭,我很后悔听从父亲的安排早早结婚,十六岁有了第一个孩子,二十岁的时候,我已经是七个孩子的父亲,现在大大小小十六个,在家里我只能是父亲、丈夫。
在外面,我是许律师,是许家的长子长孙,只有在这里,我才是许本华。”
冼耀文轻笑道:“本华,一个太太大概来不及四年给你生六个孩子。”
许本华用自嘲的语气说道:“我有七位太太,孩子其实有十九个,负笈巴黎十五年,我学会了法兰西人的浪漫。”
冼耀文轻轻颔首,“想要,还要,要得太多自然要付出代价,你的烦恼,我几年以后大概会体会到。”
许本华会心一笑,“几个?”
“比你多。”
“冼生今年贵庚?”
“耀文。”
“耀文今年几岁?”
“按阳历算离二十岁只剩几天。”
“哈哈哈,你的烦恼会比我多。”许本华畅快地笑道。
冼耀文摊了摊手,“不要幸灾乐祸,你应该做个巨人,让我站在你的肩膀上。”
“不好,我想等着看你笑话,也没有心得可以和你分享。”
“范玉美琪对你好像有点特别,祝你和她能够开花结果,失去最后一片净土。”冼耀文恶趣味地说道。
“你不是祝福我,是在诅咒我。”
冼耀文耸耸肩,接过蔡金满递给他的竹签,送入嘴里前说道:“本华再给我分享一点堤岸富商的故事,我喜欢听。”
“耀文有想法在堤岸大动作?”
“也许。”
“耀文知道黎世光吗?”
“听说过,黎家在香港是大家族,黎家四兄弟三十年代投资股票欠下巨债,两个自戕,一个也已过世,黎世光当年跑到堤岸来躲债了?”
“黎世光的欠债大概已经还清,他现在是堤岸的富商之一,就是他的女儿黎婉琪当年在堤岸也经营一间小赌场,生意做得非常红火,人称十姑娘,后来嫁给一个印尼姓叶的,跟着去了香港。”
“叶德力,在黄仲涵家族的建源公司当经理,通晓英、法、德、荷、马来语多种语言,又会说多种方言,他是我们的同道中人,在香港蛮有名的。不过本华你搞错了,叶德力娶的应该是十一姑娘黎婉婉。”
第438章 一五计划
许本华歉意地说道:“记混了。”
“没关系,请继续。”
“子女太多很麻烦,我经常混淆自己孩子的名字。”许本华感慨地说了一句,随即进入正题,“黎世光当年来堤岸,借住在富商翁典南府上,沉寂了一段时间,不清楚是通过谁的介绍,和国府派来越南负责打通中越运输路线的专员认识,参与了此事。
当时海防的抗战物资堆积如山,却没有足够的卡车运到昆明,急需开辟第二运输路线,先用船运至西贡,再由西贡装载火车运抵昆明。
想开辟路线需要总督许可,好像黎世光在说服总督一事上发挥了重大作用,后来他就成为负责运输物资的商行西贡中法快运社的经理,有了一条便捷的运输通道,就是运送抗战物资也有机会大把赚钱,在日军占领西贡之前,黎世光大概已经赚了不少。
日占时期,翁典南和东洋人做生意,很是赚了一笔,黎世光大概也参与其中,不过没听到什么风声。后来国军进入越南接受日军投降,在西贡设立了军统站负责查处汉奸并没收汉奸产业。”
许本华脸上露出讥讽之色,“当时西贡军统站的站长是尹凤藻,借着肃奸的便宜,随意给人扣汉奸的帽子,侵吞家产,对真正的汉奸却是接受贿赂轻轻放过,尹凤藻在西贡至少捞了数百万美元的好处,讽刺的是尹凤藻居然一点事没有,现在还在西贡担任台湾驻西贡的总领事。”
冼耀文呵呵一笑,“四五年和四六年两年时间,国府到处都在接收敌伪资产,给党国交一笔,给上头送一笔,与同仁分润一二,让下面吃点甜头,这都是公开的秘密。
你拿,我也拿,从上到下都有拿,该追究谁,又能追究谁?
汉奸?呵呵,除了那些名气甚大,证据确凿的,剩下的那些是人是鬼真不好说,一本糊涂账。
黎世光有没有跟东洋人做生意我不知道,但他留在香港的大儿子黎鸿燊却是证据确凿和日军一起做过生意,他的第一笔财就是靠日军发的。
外面传言后来他又跟一个有地位的葡萄牙人和华人小妾生的女儿一见钟情,借着老婆的关系,拿到了纺织品配额的垄断权,又是狠赚了一笔,现在好像在做煤油生意。”
许本华嬉笑道:“好一个一见钟情,看得真精准。”
冼耀文摆了摆手,“本华你也不用笑话,令夫人的家世总不会是乡间佃户吧。含着金汤匙出生,做过大少爷,也落魄过,尝尽人间冷暖,一心想回到做大少爷的往日,乃至更上层楼,工于心计一点,可以理解。
就看他以后如何对待助他飞黄腾达的糟糠妻,如果善待,这个人还是可以的。”
许本华轻笑道:“后面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有点怪。”
冼耀文淡笑一声,“不用奇怪,我的花心和你的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有什么区别?”
“听过辜鸿铭的茶壶茶杯论吗?”
许本华嗤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年轻,身体好,能照顾得过来,别高兴得太早,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力不从心了。”
“本华今年三十几?”
“三十三。”
“啧啧,三十三就力不从心了?”
“祝你十年以后还能笑得出来。”许本华回怼道。
一个想尽快在越南培植一点自己人,一个想跟潜在大客户打好关系,两人从两头往中间使劲,说话渐渐变得随意。
说过黎世光,许本华又说起一位年轻俊杰,来越南只有区区十二载便从一文不名成为富商的李良臣。
李良臣,福建人,出身于穷苦农家,1938年二十岁时,在母亲的陪同下向同村一富户借钱到国外谋生,但遭拒并饱受奚落,遂与友人出卖劳力,乘轮船到越南的海防港,上岸后只见四处一片萧条,友人遇熟人收容,他则返回轮船,继续以劳力换取随行到西贡港,上岸后见景象特佳,便到堤岸福建会馆登记。
他得到福建帮长的青睐,被介绍到著名的以铸造金叶为主的金城金铺工作,他的乖巧赢得了店东、同事和顾客的好感。工于心计的他,一面不接受顾客给与的微量小费,一面逢迎非富即贵的顾客,介绍他们购买别处精致的金银首饰和兑换外币,赢取较高的中介费。
不到两年,他就成为一名熟练地买卖金饰和外币的经纪人,财源滚滚而来,五年间进而成为金城金铺的最大股东。
1943年时,他不断地拿赚到的钱购买Savico地产公司的股份,到了1945年,他成了Savico的最大股东,因而被推举为总裁,他掌权后将业务扩展到香港、台湾及大陆,并且一帆风顺,大赚特赚。
年少得志,一种暴发户的心态促使他在1947年年尾,当一名员工因疏忽而出差错,被他暴打致手臂折断之余,又用敲破的酒瓶重击面庞,造成终身残疾。
但在月底开审的刑事法庭上,由于他的重金贿赂,以及城中知名大状许本华的辩护下,只以非故意致伤的罪名罚款了事。
有了巨额财富,李良臣经常驾着私家车,在三名保镖的护卫之下,到大罗天夜总会、大世界等娱乐场所大肆挥霍,并结识了不少富商、政界和军界的人物,其中便有七远。
通过左手送女、右手送财的手法,李良臣和七远结成战略合作伙伴,由七远找法国人拿到鸦片经营权,然后以优惠的价格批发给李良臣,李良臣再把鸦片交给堤岸潮州帮重量级人物马国宣分发到西堤及各省的零售店,以此获取暴利。
然后,李良臣又将马国宣送进越南商信银行担任华务经理,将赚来的钱进行较为体面的外汇交易来加以漂白。
李良臣不仅靠外汇交易为自己洗钱,同时也收取高额佣金为其他华商洗钱,把钱财分散到香港和台湾等海外地区,就此印支元实际汇率不断贬值,美元与港币的汇率不断飙升。
冼耀文问许本华如何得知一些机密之事,许本华的回答是一个律师可以知道许多秘密。
冼耀文深以为然,并试图对李良臣的发家史进行推倒重构,很显然,李良臣从搵正行到捞偏门的路线不太符合逻辑,只能说明李良臣一开始的金铺生意已经是偏门生意,不然就是童话故事。
按合理的逻辑重新排列还原一下,李良臣一开始的金铺生意主营业务是销赃,到了炒汇参与洗钱业务,日占期间可能还与小鬼子有所合作,收取高额手续费,帮华商洗了一些钱出去。
小鬼子眼看快不行时,可能还帮日商洗钱,一开始是正常洗,等确定小鬼子已是彻底不行,极有可能连日商的命也一起洗,客户没了,钱就可以往自己兜里洗了。
小鬼子的钱,昧下了怎么啦,谁敢说他李良臣不是在积极抗日。
销赃、洗钱、贩毒,按西堤的局势来看,李良臣后面应该会涉赌,如此构成他完整的暴利发展阶段,再下一步等到偏门不好捞了,或资金的积累达到他的心理预期,他会投资实业搵正行,既实现身份的洗白,也将自己的事业往永固的方向推。
是人都知道捞偏门无法持久,只有搵正行才是人间正道,当然,造福乡里、乐善好施的外衣是一定要穿的,不管捞偏搵正,善长仁翁是华人富翁的终极模板,是人是魔都会往里套。
聊天,看话剧,回到酒店,冼耀文也没闲着,请酒店的大堂经理一起喝了一杯,听另一人另一角度介绍堤岸。
翌日。
早起,冼耀文坐在窗前看报纸。
昨天给了大堂经理一点钱,拜托送点中文新旧报纸到房间,大堂经理是信人,一大早就有报纸送到,不少,有五十几公分厚。
没有时间一则则细细看,他只能一目十行,扫一眼标题,看一个开头,不是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就跳过,遇到有用的就通读,篇幅太长看了要点画个圈,留着后面慢慢看,如此,看完一张报纸短则一分钟,长则八九分钟。
六点看到七点半,蔡金满起床,冼耀文让她先下楼吃早点,待她回到房间,告知怎么圈重点,留她在房间,自己下楼吃早点。
上午是他留给自己看报纸的时间,没打算出酒店,许本华中午才会过来。
酒店的餐厅在一楼,找个空位坐下,要了一份可以拿在手里吃的法式早餐,省去握筷子的麻烦,冼耀文一边阅读当日报纸,一边将羊角包往嘴里送。
透过许本华和大堂经理的讲述,以及报纸上只言片语和广告中所得,冼耀文发现西堤华商经营的生意大多集中在传统领域,当铺、盖房收租、杂货铺、米铺、打金、收破烂,不然就是米较、榨油厂,都是往后倒几百年已经存在的行当,模式还是老一套,一点看不到现代化工业的体现。
有点技术含量的就是纺织厂,且罕少有人投资经营,还有制药厂,只听说一个“万应二天油”,跟万金油差不多的东西,跟科技沾点边的好像没有。
仔细想想也没什么毛病,人离乡贱,但凡在家能混好,谁会千里迢迢下南洋冒险,下南洋的本就是筛过一道的失败者,来到蛮荒之地,凭借吃苦的能耐和胆气压制土著成就一番事业。
这也就是南洋,没人祸就不会饿肚子,一方好水土养出乐天派,吃饱了没什么烦心事,没多少上进心,压根不跟华人卷,华人才有机会成为巨商。
下西洋的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人家满世界抢了数百年,胆气只多不少,在人家面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种话唬不住人,人家不知道埋过多少死人堆。
再说智慧不缺,对商业的认知只高不低,华人想成为富商必须得陷在沼泽里跟站在硬土上比自己强壮的西洋人拼杀,能杀出一条血路只能说是侥幸,冲上最巅峰基本别想。
从人种、肤色、身高、思想等等,一圈一圈画下来,画到跨物种斗争,华人大概才有机会被划入“自己人”阵营,才有资格坐在一张桌上谈“公平”商业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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