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肥鸟先行
攻占凤阳府的林德阳,正在听着副将报告此战的收获。
“旅长,从凤阳府群牧监中,我们缴获马匹三千匹,其中能够做合格骑兵战马的只有八百匹。”
林德阳眉头皱起来说道:“怎么这么少?大都督说在南京户部账册上,凤阳府有军马两万匹,怎么缩水这么多?”
副将无奈的说道:“这大明的官也太混蛋了,当军官的吃手下士兵的空饷,管马的也吃马的空饷。”
“从群牧监那帮贪官那里搜来的账本,这凤阳府群牧监虚报战马数目这件事已经干了上百年了,账目早就已经乱七八糟了。”
“每年报给南京户部的帐都是随便瞎填的,就是为了从大明朝廷手里骗草料钱和养马钱。”
林德阳又皱眉说道:“养马钱?他们的战马不是养在马户手里吗?”
苏泽曾经给手下讲过大明朝的马政,大明战马来源主要是三个方式。
互市、马场自己养和从马户手里收购。
马户,和军户、匠户一样都是世袭的职业,他们的工作就是世代养马。
副将说道:“听这些狗官说,凤阳府几百年前就不自己养马了,群牧监的马成年之前都是养在马户手里,成年之后统一征收。”
“凤阳府群牧监将新生的马驹交给马户,每年要从马户手里收一头成年的马,这帮狗官就靠着这一套盘剥马户,很多马户都被他们搞的破产逃亡了。”
林德阳也是普通军户出身,自然知道这些手段。
群牧监给马户马驹,收的却是成年的马,要知道养马这件事可是风险很大的,一不小心马就会死亡。
马死了,那就必然需要再买马,要不然以后群牧监来收马的时候就交不上马了。
这些马户就成了养马的奴隶,他们养的马都要交给群牧监,可是什么也得不到,为了求生还要自己种田。
万一死了马,那就要倾家荡产自己买马补上。
更可怕的是马户这种职业还是世袭的,世世代代都要被群牧监盘剥。
因此历史上出现过很多次马户逃亡的事件。
这种制度下养出来的马,结果可想而知,而凤阳府账上两万马,实际上只有三千匹,也是因为马户大量逃亡,根本没有足够的马了。
而且马户养马也很敷衍,反正都要贿赂官员才能合格,干脆将草场改成了农田,凤阳府明明号称战马两万,真的合格军马才八百匹,这还是按照最低合格标准来的。
林德阳再次骂了一句,接着他对副官说道:“将那个什么朱华烨父子喊来。”
奉国将军朱聪浸,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反贼。
奉国将军其实在宗室中的地位不低,按照明代承袭爵位就要降一等来算,朱聪浸的曾祖父是一名郡王。
他从山西闯关去京师鸣冤,他是出于义愤和实在要饿死了,并不是要造反啊!
见到林德阳的时候,朱聪浸战战兢兢。
林德阳倒是和和气气的说道:“我也听闻朱先生的事迹了,能够为同宗鸣不平,朱先生也是不同凡响之人。”
朱聪浸总算是放松下来,林德阳继续说道:
“按照大都督的政令,朱先生父子是起义首功,这凤阳府知府的位置,就要请朱先生暂代了。”
朱聪浸傻了,他儿子朱华烨也傻了。
朱华烨其实造反也是一腔的义愤,也没指望东南新军能给他什么赏赐。
本来人家苏泽就是造你老朱家的反,不防着你就不错了,还指望给你赏赐?
没想到林德阳上来就宣布让朱聪浸当知府。
朱聪浸说道:“将军,哦不旅长,在下实在是不敢当啊。”
“别看我是个奉国将军,府中就我父子二人,根本就没管过人,更不要说是管一府之地了。”
朱聪浸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也不是没有权力欲望,而是知道如果搞砸了自己更惨。
林德阳也犯了难。
反正官员就地留任,首义的义士担任地方首官,这是苏泽定下的规矩。
这自然是为了让大明官员更踊跃的起义。
这政策自然是弊端不少,但是官员系统以后可以慢慢调整,这些职位也是临时性的,等到日后占领稳固了自然会调整。
而且地方官员或者武将再怎么拉,只要能起义了,再怎么也是有点名望和手段的,能够暂时稳住这些地区。
可没想到竟然有朱聪浸朱华烨父子这样的异类,宗室造反,还让他们真的造反成了。
凤阳前任知府已经自杀,难道真的让这个被当猪养了一辈子的奉国将军当知府?
不过苏泽定下的规矩自然不能变,林德阳说道:“这样吧,我军中有几个文书,留给朱知府当幕僚,城中的还有些吏员您也招募过来,先凑个台子起来,等到大都督委任新的知府来了,您再调任别的职位,如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朱聪浸再拒绝就是不识好歹了,他勉强点头应了下来。
林德阳又说道:“大都督治民,对贪官污吏绝不姑息,朱知府按照《告民三则》,与民生息就可以了。”
朱聪浸连忙点头。
安排完了老子,林德阳看向朱华烨。
朱华烨直接抢答说道:“旅长,我想从军!”
林德阳看向朱华烨,微笑问道:“你为什么要从军?”
“随大都督入京师吊民伐罪!”
林德阳满意的点头说道:“你没有上过军校,按照军制不能担任军事主官,先在我手下做个参谋,熟悉军务,日后有机会我会推荐你去军校进修。”
“多谢旅长!”
“休整两日,后日开拔。”
“目标,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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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一日而陷
大战在即,熊况这些南京新军的学生也难得的放了一天假。
熊况从国子监出来,看着整个凋敝骚乱的南京街头,拉着自己的军帽就向熊五的印刷坊走去。
没想到熊况刚出国子监大门,就被临淮侯世子李言恭和高拱的儿子高务观拦住了。
“熊兄,去酒楼喝一杯?”
熊况停住脚步,他正是靠着李言恭才打探到明廷决战地点的情报,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赴约说道:“那就先喝一杯再回去。”
三人来到了国子监旁边的一座酒楼上,这个时候酒楼都快要关了,只剩下一个掌柜的还在死撑。
见到三人穿着军校的军官服侍,殷勤的将他们迎上了最好的楼层。
掌柜的一边领着三人一边说道:“往年间我们家酒楼可是火爆的很,特别是贡院放榜的时候,曾经有读书人豪掷千金包下顶楼!”
说完往日的辉煌,掌柜的又叹息说道:“明日我就要关门了,三位公子楼上请吧,那是最好的位置,能够看到贡院广场。”
三人都有些沉默,上了楼之后,掌柜的送上酒菜就自觉地退下。
李言恭端起酒杯说道:“我爹不让我出城。”
这个结果不出熊况的意料,李言恭是临淮侯世子,如今李廷竹是整个南京的总指挥,肯定不会让儿子上战场送死。
“高兄,你呢?”
高务观端起酒杯说道:“我爹听我的。”
这倒是出乎熊况的意料,高拱果然不是普通人。
南京城内的权贵,在组建新军的时候纷纷塞人,可听说新军要出城作战之后,这些权贵纷纷想办法把孩子扣在城内。
谁都知道留在城内还有投降的可能,出城作战刀剑无眼,很有可能就死在城外了。
在这种情况下,高拱并没有阻止儿子出战,这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高务观端起酒杯说道:“李兄,熊兄,你们说我要从军出战吗?”
李言恭立刻说道:“当然要!我恨不得现在就出城杀敌!你爹都不管你,你还犹豫什么?我们学了那么久,不就等着这一天吗?”
熊况没有说话。
高务观说道:“熊兄,你说,我们到底在为什么而战?”
高务观原本从军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为了长期读书接受的忠君教育,朴素的“报效君恩”的想法。
可是等到上学之后,高务观接触了熊况这些平民子弟的军官之后,思想完全转变了。
朝廷在南京做的如何,那根本不需要别人来评判了,只要是个明眼人在南京待上一段时间,都会很清。
这还是大明朝的二京之一,算是政策优惠的高地。
在新军学堂中,最流行的报纸是《警世报》,如今在主编归有光的带领下,《警世报》以一日一刊的速度发行,每一期除了宣传东南新军领地的新貌之外,就是揭露大明朝廷腐败堕落的文章。
特别是主编归有光,他的文风平实,用词不华丽,但是往往文字就能触中人内心的共鸣。
这种强大的文笔共情能力,让那些报纸上的悲惨故事,仿佛一幕幕戏剧,真实的上映在读者面前。
隔三差五,还有一两篇王世贞、申时行、何心隐等人的评论文章,王世贞是当时文宗,申时行是前科状元,何心隐是泰州学派的嫡传子弟,尤其擅长讲演,这三人的文章可以说是文笔犀利鞭辟入里,将大明朝的问题讲的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他们还在孟子民贵君轻的学术体系下,进一步提出“百姓民权”之说。
(前文勘误,申时行任松江知府,何心隐任苏州知府)
其中最为激进的,当属被苏泽委任为苏州知府的何心隐了,也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来历,他竟然在报纸上公然鼓吹“王在法下”,提出“皇帝犯罪和庶人同罪”的理念,可以说是骇人听闻。
可是他们的这些说法,仔细看看却似乎比三纲五常的儒家道德更有道理,要比空洞又抽象的心学理论更有实践性。
就比如这位苏州知府何心隐,此君上任之后,除了处理府内的诉讼之外,其余时间就在知府衙门里查看各种律法条目,在府内编修新法。
从秦汉法,到《北齐律》,《唐律疏议》,再到《宋刑统》,到本朝初的《大诰》和《大明律》,甚至苏泽这个大都督,亲自帮他翻译了《罗马法》,《教会法》等一系列的西方律法专著。
这位苏州知府上任之后,先是在府县衙门颁布了《吏责》,也就是吏员的纪律条例。
一开始知府衙门中还有胥吏认为何心隐软弱可欺,对《吏责》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没想到颁布一个月后,何心隐突然来了一个袭击,将府县衙门中不遵守《吏责》的吏员全部开革,触犯刑律的还直接下狱治罪,这才让人看到了这位“法典知府”的雷霆手段。
何心隐又在苏州府颁布《商法细则》和《民律细则》。
《商法细则》是对商业行为的详细规范,包括了合同的认定榷权,商业活动中各方的责任,对违法商业行为的处罚。
《民律细则》则对民事关系中的部分进行了补全,包括了婚姻、家庭等多个方面,特别是何心隐取消了读书人应诉特权,以及妇人打官司必须要有人作保的规定,确定了女性可以作为法律主体的地位。
何心隐的法条一出,整个苏州府的商业秩序随之改变,原本因为高速发展而混乱的经济纠纷都有了裁判的地方。
何心隐又要求各级衙门要依律而决,并且要将判决引用的法条和判决依据写在判词上,张贴在衙门外墙上,并且还要求官府衙门不得随意调解,大部分案件都要不厌其烦的走审判程序。
用何心隐的话说道,“百姓争讼不是刁民闹事,而是百姓相信官府权威,百姓越是要诉讼,官府就越要受理,只有将案子判的清楚,判的公正,以后才能警醒那些奸诈小人,不要觉得律法有空子钻。”
等到苏州府积压的案件都处理完毕了,苏州府的商业秩序再次重塑,整个苏州府爆发出惊人的市场活力。
如今南京城内到处都是苏州的商品,苏州商人甚至开始建造大船,准备扬帆出海。
言归正传,在《警世报》这样的轰炸下,正处于最具有理想主义,最热血也是最渴望改变世界年纪的新军年轻学员,又如何能挡住这样的思想冲击。
所以现在摆在高务观面前的,是自己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大明朝廷卖命?
这不仅仅是高务观一个人的疑问,也是国子监新军军务科所有学员的疑问,更是整个新军一千多士兵的疑问。
熊况没有说话,高务观看向李言恭,李言恭也低下头。
李言恭再喝了一口酒说道:“高兄,我没办法回答你。”
“我爹受君恩,得以复爵,这是我们家族几代人的夙愿,为了这个我也要报君恩。”
高务观看向熊况,熊况则摇头说道:“高兄,你问我一个蒙学都没读完的人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父亲呢?”
高务观愣住了,熊况说道:“也许高祭酒会有答案给你。”
高务观立刻站起来,他对着两人拱手行礼说道:“两位,若战后还能相聚,再一起把酒言欢!高某先告辞了!”
看着高务观匆忙回家的身影,李言恭心中的苦闷更甚了。
李言恭再喝了一口酒,这才说道:“君恩君恩,君恩从何而来啊?难道不是从民脂民膏供奉而来?父亲天天说君恩,却从来不说百姓!”
熊况突然看向李言恭,没想到这个在军事训练中总是拖后腿,各项成绩也不出众的临淮侯世子,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熊况端起酒杯对着李言恭说道:“李兄,你爹没得选,你还有的选。”
说完这些,熊况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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