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肥鸟先行
南直隶包含江苏、安徽和松江府,面积和北直隶相当,而这些地方全都是大明卷王汇聚的地方。
江南自然不必说了,安徽也是文脉绵长的地方,汪道昆所在的徽州府,进士的牌坊就有几十个。
而这样残酷的环境下,徐时行还能高中南直隶乡试第三名,足以可见徐时行读书的实力了。
徐时行今年才21岁,年少高中却没有让徐时行变得轻浮狂妄,反而让他性格更加的内敛,做事更加的周全。
徐尚珍最喜欢这个小儿子,他将徐时行带在身边,亲自监督他读书,也经常会将一些府衙的事情交给他,锻炼徐时行的办事能力。
大明朝这种上阵父子兵的事情并不罕见,如今内阁严阁老和工部侍郎严世蕃也是父子,严世蕃就住在严阁老府上帮助严阁老处理政务,京师的人都称呼“小阁老”。
当然徐时行为人低调,也不仗着知府公子的身份横行霸道,在苏州府的名声还是很好的。
站在徐尚珍的书桌前,徐时行说道:“儿子跑了几家商会,他们都表示这次要和朝廷的钞关法对抗到底,宁可绕道松江府,也不肯在浒关交税。”
徐尚珍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他吩咐儿子坐下说道:
“这帮商人实在是太跋扈了,他们也不想想,朝廷现在是让文官来做钞关使,这方望海怎么说也是进士出身,是读过圣贤书的,只要他们能交上一点税,那方望海绝对不会逼迫太狠。”
“若是方望海倒了,朝廷下次派下来的就不是文官了。”
徐时行对于朝廷的运作还不了解,他问道:“爹,不派文官还能派税担任钞关使?”
徐尚珍说道:“文官收不上税,那只能派太监了。”
徐时行一惊,但是也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以那位皇帝的性格,若是方望海办不成这件事,那就要会用更激烈的手段,委派太监来收税了。
徐尚珍扼腕叹息说道:“等那个时候,苏州府才是真的永无宁日啊!”
徐时行问道:“所以父亲才让我去拜访那些商会的领袖,劝他们或多或少交一点,让方大人的面子不要太难看,让朝廷继续留任他做钞关使?”
徐尚珍点头说道:“为父就是这个意思,可叹这些家伙鼠目寸光,叫嚷着认识这个阁老认识那个大臣,这些话也只能吓一吓方望海这样的文臣,若是真的来了太监,他们说认识谁都没用了。”
徐时行也忧虑起来,徐尚珍乘机教育儿子说道:
“时行,为父我做官多年,总结出来的为官之道就是一个‘水’字。”
“上善若水,主政一方就是调理阴阳,要将各方面的关系调和好。大家合舟共济才能将事情办好。”
徐尚珍叹息一声说道:“如今方望海就要在角力中落败,这帮商人还在忙着庆祝,却不知道祸之将近也?”
徐时行感觉自己又收获了一些为官心得,他对着徐尚珍说道:“爹,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徐尚珍说道:“没办法,方望海想出的这钞关法着实精妙,若是真的被他弄成了,苏松两府一府的商税就能抵得上整个南直隶的田税。”
徐时行倒吸一口气凉气说道:“这么多?”
徐尚珍说道:“你看城内那些丝制工坊,数百台织机日夜不停,一年能制出多少匹丝绸?”
“你在看看松江府的那些棉花商人,你可知如今一批松江布,在北方能卖到什么价格?”
苏州府和松江府经常相提并论,但是两座城市的主要产业是不同的。
苏州是大明的丝绸基地,松江府是大明的棉布基地。
相同的是在苏州府和松江府,都已经出现了高达百人同时做工的纺织工坊,也出现了丝绸行会、棉布行会这种行会组织,这些行会甚至已经出现了垄断行会的性质。
徐时行听到苏松两府能够收到这么的商税,忍不住问道:“这些商人赚了这么多,难道不应该交税吗?”
徐尚珍说道:“交,当然应该交,但是也要能收的上来啊,你不知道松江府那些棉花商人的后台是谁吗?”
徐时行立刻跟着叹气,松江府华亭县最有名的人,就是内阁次辅徐阶了。
徐阶虽然在京师当官,但是他的家族却还在松江府。
从徐阶开始官运亨通以来,徐家在华亭县的土地就越来越多,如今徐家已经有了徐半城的说法,意思就是整个华亭县有一半的土地都是徐家的。
这些土地都是棉田,徐家又开设纺织工坊,在松江府做棉花生意的,自然都知道徐阁老家的赫赫威名。
徐家父子都认定了这次对于方望海是死局,苏泽已经在吴县城内闲逛起来。
吴县是水乡,城内也都是水道蜿蜒,整个城市是舟车并行,桥上是熙熙攘攘的车队,桥下是撑着长杆的乌篷船。
这副热闹的水乡景象,什么东方威尼斯,明明威尼斯是西方小苏州。
苏泽一路上遇到丝绸铺子就进,进去就和老板坐下来攀谈,他一开始还有些福建口音,等路过十几家铺子之后,苏泽说的苏州话已经和本地差异不大了。
林德阳和方爱竹面面相觑,自家公子的语言天赋堪称恐怖,苏泽和这些掌柜的用吴语交谈,方爱竹和林德阳感觉和外语一样,一个字都听不懂。
一个上午苏泽就走了十八家铺子,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苏泽指着不远处的酒楼说道:
“走吧,先去弄点吃的。”
走进一看,酒楼高高挂着“松鹤楼”的字幡,门框上竟然挂着“百年老店”的牌子,热情的伙计将苏泽等人迎接上楼。
松鹤楼上,伙计一边带着苏泽等人登楼,一边介绍道:
“我家三楼能够眺看阊门河,是这一带风景最好的酒楼,客官可算是来对地方了。”
伙计一边介绍自家的美食美酒,一边引着众人登上三楼。
此时楼上已经有一桌客人了,三个身穿儒衫的读书人坐在凭栏边,为首的是个器宇不凡的瘦高年轻人。
“客官请在这边坐下,小店会拿来屏风的。”
接着伙计又对那个瘦高个子的年轻说道:“徐公子叨扰了,小店会用屏风隔开座位的。”
楼上能够看河景的座位也就这么两个,瘦高个子的徐公子没有计较,店小二迅速让人搬来一张百鸟朝凤屏风隔开两个座位。
不过苏泽还是能够听到隔座的谈话。
“元驭兄,家父就是这么说的,你们太仓王家的家大业大,不行就给浒关缴一些银子,若是真的将方大人撤换掉,恐怕朝廷也不会轻易松手啊。”
一个和徐时行差不多年纪的读书人叹息说道:“汝默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太仓王家的家大业大,也轮不到我来领导家族做事啊,家族共议的事情,我也改变不了。”
另外一个读书人说道:“要我说这方大人也是咎由自取,提出钞关法这种与民争利的事情,如今下不来台了。”
徐时行叹息一声说道:“维桢兄,方大人的官声不错,也是进士出身的儒臣,由他办事是最好的,若是真的换来太监主持钞关,怕是整个苏松都要遭殃啊。”
听到是有人在谈论钞关法,苏泽立刻来了兴趣,他喊来店小二,买了一户酒楼最好的黄酒,径自走到旁边桌上。
“叨扰了。”
苏泽不顾三人错愕的表情,自我介绍:“在下国子监生苏泽,听到三位兄台讨论钞关法,苏某对此法也有兴趣,可否听一听诸位高见?”
徐时行性格温和,虽然苏泽的开场白很唐突,但是苏泽是监生,也就和他们一样是举人。
既然都是读书人,徐时行说道:“在下苏州府监生徐时行。”
“徽州府监生许国。”
“苏州府监生王锡爵。”
苏泽眼睛一亮,乖乖,这是把万历年内阁辅臣凑齐了啊。
第228章 税收契约论
徐时行,在穿越前的历史时空中,他在嘉靖四十一年高中状元,他是当今苏州知府徐尚珍的养子,在他中了状元后改回原来的姓氏“申”,此后在史书中他的名字都是申时行。
申时行是万历朝继张居正、张四维之后的首辅,掌握朝政八年。
许国,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后来和申时行一同入阁,任职内阁次辅。
王锡爵,和申时行一样是嘉靖四十一年的会元,在殿试中稍逊申时行一筹,是那一科的榜眼,同样在申时行内阁中担任阁臣。
因为这一届内阁的阁臣都比较长寿,在隆庆万历年的政坛上既具有影响力,所以也被称之为“长寿内阁”。
苏泽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出来吃个饭,竟然遇到了三个未来的阁老。
不过此时的徐时行、许国和王锡爵,身份也和苏泽一样,都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
苏泽亮出了国子监的身份木牌,既然都是国子监的监生,那也就是同学了,徐时行站起来说道:
“苏泽,苏汝霖,莫不是写《牡丹亭》的苏汝霖?”
众人看向苏泽,见到苏泽点头之后,王锡爵和许国更热情了。
苏泽的《牡丹亭》一传到了苏州府,立刻轰动全城,整个苏州府的戏班都在排练《牡丹亭》,狠狠的火了一把。
如今在苏州的家宴中,但凡有戏曲助兴的,几乎都会演《牡丹亭》。
苏泽亮明身份,很快就得到了三人的认可,这就是知名度的好处。
苏泽拱手说道:“苏某刚刚听说三人兄台在讨论钞关税法?”
这其中王锡爵家族的太仓王氏,是和松江徐氏同样显赫的苏松望族,对于钞关税的看法最激烈。
王锡爵说道:“苏兄有所不知,这钞关法乃是和王安石市易法一样与民争利的恶法!自从传出要重收钞关税之后,我苏州府官吏百姓无不痛斥方望海误国!”
许国推了王锡爵一把,苏泽来自福建延平府,方望海也是从福建延平府调任的,谨慎的许国已经猜到苏泽和方望海说不定有什么关系。
徐时行也没有表态,刚刚他们痛斥钞关法,苏泽就过来搭话,显然苏泽是要参与这个话题讨论。
徐时行深受徐尚珍的教诲,在这种时候他总是听完别人的话再表态。
苏泽说道:“这钞关税和苏某倒是也有些渊源。”
众人皆是一惊,苏泽又说道:“苏某参加府试的时候,所写的策论就是这道钞关税法,后来和方知府讨论完善之后,才有方知府向朝廷上的那道《平倭七事疏》。”
此话一出,王锡爵的面色发白,许国低下头,徐时行则看着苏泽。
苏泽直接看向王锡爵说道:
“王兄,我不敢苟同,朝廷本就有商税,钞关税只是将原本应该在行商、坐商应该交的税,变成了经过钞关的时候交,钞关法并不是额外加征,又如何谈得上与民争利?”
王锡爵说不出话来,他总不能说因为之前豪商可以逃税漏税,所以钞关税严格收税才是恶政吧,毕竟他如今才二十多岁,还没有在官场修炼出厚脸皮。
许国看到好友窘迫的表情,还是说道:
“苏兄此言差矣,方大人在浒关设卡,纵然钞关法是好的,但是也必然有胥吏上下其手盘剥,王安石用市易法的出发点也是好的,但是架不住下面的官员和胥吏执行成盘剥商人的恶政!”
苏泽看了一眼许国,果然在嘴炮这件事上不能小瞧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啊。
这许国日后能做到内阁次辅,脑子也是相当好的,这拿出市易法来做对比,还真的占了点理。
所谓的市易法,就是王安石提出的新法之一,内容是:
于汴京设都市易司,边境和重要城市设市易司或市易务,平价收购市上滞销的货物,市场短缺时再卖出。并允许商贾贷款或赊货,按规定收取息金。
这就限制了大商人对市场的控制,有利于稳定物价和商品交流,也增加了政府的财政收入。
但是在执行的过程中,这一套本来使用来平息物价波动,打击商人垄断市场的市易法,却成了官府垄断市场的恶法。
哪怕想做不大的生意,也要先过政府官员这几道关口。于是,大中小商人一齐步履维艰,致使城市工商业开始凋零。
许国将钞关法和市易法对比,这其实就是一种“诛心”之论了。
且不说你的钞关法到底实行的怎么样,一个“与民争利”的帽子扣下来,先假设钞关税法一定会被胥吏盘剥,就否定了钞关税法的意义。
苏泽心中微微冷笑,大明朝的读书人战斗力果然了得。
不过他倒是不慌,并没有就市易法和钞关税法的异同辩论下去。
苏泽直接推开这个话题说道:“与民争利,我觉得不是。”
“朝廷之所以要开征税源,自然是因为用钱的地方多了。”
“税收之事,自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北有俺达,关中地震,南方倭寇,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朝廷的钱不够花,这钱也不可能凭空变出来,要养兵要救灾,这钱从哪里来?还不是要增加苛捐杂税。”
“朝廷不行钞关税法,这钱就要从普通百姓身上征,若是钞关税法能收到钱,那普通百姓身上的加派就少一点,这怎么能说是与民争利呢?总不能说商人是民,农民就不是民了?”
这一面“尊农”的旗帜祭出来,许国立刻败退,在大明的政治观中,农的地位是肯定要高于商的。
用商人之财滋补农民,这是封建社会的政治正确,根本没有辩驳的空间。
不过其实苏泽也知道,自己也是诡辩。
钞关法收上去的钱,到底有多少能用来赈灾打仗,这是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就从这位道君皇帝在关中地震后没钱救灾,还不肯停修宫观就可以看出来,钞关法估计十之八九还是要成为皇帝敛财的工具。
不过这话肯定是不能说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说出来,就将钞关税劫富济贫的调节税收属性点出来,众人也觉得不能说应该给商人减税。
王锡爵和许国都败下阵来。
苏泽说道:“士农工商,为何农民种田从来不想着少交田税,商人却总是想要少交税呢?”
“世人都以为无商不奸,商才排在四民之末,洪武皇帝抑商,也正是这个原因!”
苏泽抬出了洪武皇帝,众人更不说话了。
按照朱元璋的设计,商人的地位最低,他规定商人都不许穿绫罗绸缎,也不允许住大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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