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客无心随白鸥
右手抬起,指背掠过剑身,从下至上,自剑格轻抚至剑首,蔺重阳出言道:
“说起来,自那一日后,我也许久未曾正式握剑了,无端,你之剑可有名字?”
谈及往事,那清冷的声线也难以掩藏语气中的怀念与感慨,以及一分微不可查的落寞。
过往,总是令人沉醉,也总会让人感怀。
“晚辈唤它隐锋。”握上剑之后的邃无端,语气也变得从容起来。
“隐锋吗?不求其强,只求剑境臻上,仁善而礼让,诛恶却不轻易杀生。”
单凭剑与人,蔺重阳便能看出很多,不过他也知道,以邃无端的心性,其实并不会想这么多。
于邃无端而言,世间一切的事情,皆可依凭正心而往。
“其实,晚辈没想过这么多,只是平日里一直在钻研剑道,单面开刃是为了防止在切磋中误伤同门。”
事实也确实如蔺重阳想的那般,邃无端手中的隐锋,是为他之剑心服务,而并非去刻意追求剑器之形制如何特殊。
这一点上,他与蔺重阳其实是相同的,皆是己心形而上,剑器形而下。
从这里便能看出,最适合邃无端的,其实便是他自己所走出的路,纯粹的心念,纯然的剑境,若是没有被卷入灭佾事变,将来在剑之一道的成就必然不会低。
可惜,因为荒废了数千年的时光,一切都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尤其是在承接穹霄辟冥剑之后,反而将自身剑道走歪了。
因为相较于其纯然剑境,穹霄辟冥剑之中的那万道剑魂,反而太过复杂。
“哈~很好,很好。”
语气之中的赞赏毫不掩饰,蔺重阳右手握上剑柄,将那苍青色的剑器自地上拔起:
“此剑虽非我原有之配剑,却也是昔年故友所赠,唤作,苍书逐日。”
剑器起,圣文现,随着一声剑吟,却是往圣经典复现眼前,谓之——《礼记·大学》。
其之质地非金非玉,锋芒内敛,让人分不清眼前所见到底是剑,还是经文典籍。
“晚辈邃无端,请招。”
赫见锐锋现芒,邃无端摒去杂虑,剑器随心而动,率先出招。
“请。”
话音未落,苍书逐日同时而动,简单一剑,却是封锁了邃无端所有退路,让其只能全力以抗。
第一招,是为试探之招,乃是蔺重阳欲了解邃无端剑上进境。
铛!
剑锋交击,邃无端只觉握剑之手虎口一麻,手中隐锋更是险些因此脱手,这样的剑器,他还是第一次见。
似苍书逐日这样的形制,莫说德风古道,就连整个苦境儒门,甚至整个苦境,都找不出几支类似的。
因为其所代表的,是放弃了剑之柔韧,在这世上,极少有人会选择将自身优点抹除,就蔺重阳所知的剑器,也只有一支泰若山剑,是类似的形制。
一招失利,却见邃无端收剑后退,而后重整攻势,手中隐锋再进。
“儒门之剑,总是会多几分礼让,你之心性纯善,是故剑如其主。
但,江湖上多为杀人之剑,一旦双方交手,从来只有输赢,没有其他。
一如那江湖之事,胜者生,败者亡。”
出言同时,蔺重阳心藏仁,式走善,手中剑器随心而动。
每一招皆是杀招,却无丝毫杀意,每一式皆料敌机先,更留三分余地。
剑锋不断交击,邃无端觉一种极为怪异,或者说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红尘万丈,演化人世百态,尽纳万里江山,呈现眼前。
一颗专注的心,吸纳仁与善之精髓,欲成极致纯然之剑道,以求剑境臻上。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苍书逐日在蔺重阳手中宛若一支毛笔,挥毫泼墨,拆招破式,点拨着上进的少年,却也没教他具体的招式,只是点拨了几句经典,或者说,总纲。
具体取了哪些,弃了哪些,甚至能悟透其中多少精髓,便看邃无端自身了。
至于从旁观战的两人,作为蔺重阳之亲传,七证儒剑夏承凛自然是烂熟于心,只是平时没有用到过;墨倾池的话,与邃无端之待遇基本相同,能悟多少全看个人本事。
蔺重阳从不担心自身武学被破解,即便谈不上随便送人,那也是连送带传分出去不少,他有这样的实力与自信。
哐当!
百招之后,伴随一声清脆,却是邃无端手中隐锋难再坚持,应声而断。
而邃无端却恍若无感,就算蔺重阳已经抽身而退,他仍手执断剑,在原地挥洒自如。
“看这个情况,应当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将剑收起,蔺重阳走到校场边缘,对夏承凛说道:
“承凛,等无端顿悟结束之后,劳烦你帮我告知于他,将他之配剑击断是我之过。
等他突破到先天之境,我带他去找司工,请司工帮他再量身定制一支配剑。
我尚有事需要处理,无法在此地等到他自顿悟中醒来。”
第359章 直在其中
蔺重阳口中的“司工”,在德风古道也是传说中的人物了,他们如今练习用的械人,便是出自那位神秘的“司工”之手。
因为个人不怎么爱出风头,江南春信的名字并没有留在德风古道的记载中,蔺重阳了解好友的性格,也尊重好友的决定。
毕竟,昔年江南春信同意在德风古道挂职,也是因为蔺重阳这名好友的关系。
邃无端的剑道如今虽然还不完全,但以蔺重阳的武道造诣,已经能通过这部分雏形,来推衍出完整的剑道。
这最原始的单锋,确实与后世流传的单锋相去甚远,真要认真说的话,除了都是隐流以及都是剑道之外,再也找不出半分相似之处。
可惜,剑道最核心的还是剑心与剑意,就连剑境都需要前两者作为支撑,单靠研究一支兵器就想登峰造极,无异于白日做梦。
“我先代无端与师尊说一声多谢。”
夏承凛还是很替邃无端这名晚辈开心的,不止是得到师尊的指点名悟前路,方才这句话更是能证明师尊对其之期许。
毕竟断的只是一支制式长剑,哪怕形态有所不同,但那确实是平日中使用的制式长剑。
作为知道“司工”身份的数人之一,夏承凛自然知道这句允诺代表的分量,如此,邃无端应当能够成功将那条路走通,可谓皆大欢喜。
随后,蔺重阳看向墨倾池,说道:“方才我与无端切磋所言,乃是我所创一套武学之总纲。现在我考较你一道题目,若你所答有理,我便将全套传你,如何?”
一旁的夏承凛心中无奈,师尊这明显就是在白送秘籍,而且墨倾池如今还不好拒绝,或者说不能拒绝。
毕竟,师尊不仅刚放过他们一次,还允诺以后有疑惑可以直接前往粹心殿,这个时候拒绝,无异于是拂了师尊的面子。
就算师尊不在意,但他们做晚辈的,却是不能不在意。
“请主事出题。”这一次,墨倾池行的便不再是晚辈礼,而是学生礼。
正如夏承凛心中所想的那般,他没得选,不然过不去“礼”这一关。
“先圣曾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我儒门的习惯你也知晓,现在,解题吧。”
蔺重阳提出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其实与墨倾池的未来,还是有一些关系的。
至于说,所谓儒门的习惯……
自然是圣先圣垂拱,由我等贤明后人,为苍生解读先圣经义。
简单来说,便是让墨倾池自由作答,答案尽量主观随心。
作为他们这一代中最优秀的儒生之一,墨倾池自然能听懂蔺重阳话中深意,稍作思考之后,便开始作答:
“主事所言,学生见《论语·子路》以及《吕氏春秋·仲冬纪》中,皆有记载。
学生认为,证罪并无不妥,但子不该证父,父亦不该证子。
先圣所言之父为子隐,其中所隐乃为子,非为罪,反之亦然。”
《论语·子路》有载: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
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而在《吕氏春秋·仲冬纪》中,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楚国,孔子听闻之后,认为这样的诚实不合理义。
“承凛,你如何看?”
只见蔺重阳转头看向夏承凛,这代表墨倾池的回答,在他心中过关了,只是问题尚未结束。
“弟子与墨学弟观点相同,子先证父,却又提出代父受诛,看似是忠孝两全,实则利用自己的父亲两次为自己捞取名声。
其若当真为孝子,便无需证父,既然证父,又何要必提出代父受诛?
说到底,还是不愿意承担偷窃的罪名,与其说忠孝两全,不如说沽名钓誉。”
两人能成为好友,还是有原因的,最起码理念相同,这一点在朋友之间,还是挺重要的。
夏承凛说完后,墨倾池接着说道:“其父之罪状已被揭发,若子代父受诛,其父必会受到乡里众人唾弃,等时间一长,必会因此心生怨恨,最终无非是走向更差的结局。”
随后,夏承凛接着说道:“若其选择证罪而不证父,这一片赤诚之心,未尝不能让其父悔过。”
“归根到底,不过是真心使然,问心无愧,应了先圣那句直在其中,至于结果,有时并不是那般重要。”墨倾池总结了他的见解。
就像平行时空,墨倾池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寻找邃无端。
夏承凛没有继续接话,因为肩上的责任,他无法像墨倾池那般,说出结果有时并不是那般重要的话语,于他而言,有时反而是过程没那么重要,只要能达到目的即可,这是幼时祖父教他的。
“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粹心殿寻我。”
话音落,蔺重阳之身形化作云气,消散不见。
只留下两册秘籍悬浮在墨倾池面前,一者上书七证儒剑,一者上书君子风。
虽然两者皆是蔺重阳所创,甚至会七证儒剑的人不少,不过因为没人使用的缘故,在德风古道内部并不出名。
反而是君子风,修行方法就在万象真藏顶层大大方方的摆着,哪怕他们这一代至今还没人登上过顶层,但关于君子风的历史,是记录在儒圣明德一脉的典籍中的。
“师尊的武学哪里都好,唯一的缺点便是太过高深,对修行者的天赋与悟性要求极高。
好友,今后有你忙的了。”
夏承凛对此并不介怀,反而出言鼓励墨倾池。
没错,就是鼓励,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些武学的高深程度。
墨倾池闻言,接下两册秘籍,随后将君子风翻开一看。
“……”
修行的最低要求,必须修出儒门圣气,这一道坎基本上把九成九的人拦在了门扫。
“好友,你说我如果对其进行修改,主事会怪罪吗?”就算以墨倾池的心性,此时都难免有些胃疼。
“若想顺利修出圣气,最少也得有太易之境的根基,更遑论其中之深意,就算如你我这般,都需费些功夫才能吃透。
好友若是能够将君子风门槛降低,以师尊之性格,只会帮好友铺路,在儒门争得一席之地。”
第360章 一点小插曲
这里说的儒门,并非是德风古道,也非是儒圣明德一脉,而是整个苦境儒门体系。
降低君子风的修行门槛,夏承凛知晓,以师尊之能为,不过举手之劳。
但此事却不能由师尊出手,因为君子风此招代表着的,是儒圣明德一脉与天疆的永世情谊,所以具体的解决方法,便落在了他们这些后辈的身上。
换句话说,那便是相信后辈的才情与悟性。
只是,君子风确实有些尴尬,这一招的定位固然很高,同时也极为高深,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攻击力,完全就是用以疗伤的招式,并且因为修行门槛极高,真正练成的人非常少。
“若能扩大我方影响,此事我愿意一试。”墨倾池并未在意个人利益,他自夏承凛的话语中,分析出了其他的意思。
以君子风的内在精神,若是加以改进,未尝不能使其成为整个儒门的招牌武学,届时德风古道作为发源地,便能在如今的基础之上,隐性的再压其他儒脉一头。
儒门虽是一个整体,却并非是铁板一块,理念之争也好,利益之争也罢,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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