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85章

作者:瑞根

  这二十日的春假休沐真的是让他感受良深,这和书院的生活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无论是那边的生活,对冯紫英来说都是一番难得的体验,他都很享受。

  来到这个世界,他是越来越喜欢,越来越爱上了这份生活,书院里生活团结严肃紧张活泼,书院外生活精彩丰富绚丽奢靡,两相结合,一张一弛,自然让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了。

  “哟,紫英回来了?”陈奇瑜踏进宿舍时,就看到了正在和一干舍友们热闹寒暄的冯紫英。

  “玉铉,这是你的礼物。”郑崇俭已经替陈奇瑜拿着了,“紫英专门带回来的,大家都有。”

  看见陈奇瑜脸色有些奇异,冯紫英心中明也在哂笑。

  这家伙就是这么爱装,放不下面子,又还夹杂一些说不出的嫉妒,在冯紫英看来,这些情绪都有些可笑,不过这在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中的确也很正常。

  “不值几个钱,就是一些零七八碎吃的东西,也别指望我给你们带啥金贵的玩意儿。”冯紫英摆摆手,“咱家也没有余粮了。”

  冯紫英的话也逗来一阵笑声。

  陈奇瑜内心其实很羡慕冯紫英的这种气度风范,自己再怎么努力似乎都学不会这种举手投足与生俱来的大气,这应该和对方的家庭出身有一些关系,但是也不完全如此,总而言之,让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情绪不正常不合适,郑崇俭和孙传庭都隐约和他说过,但自己却始终扭不过这个弯儿来。

  “紫英,上次去白石庄愚兄没去成,啥时候再补上啊。”陈奇瑜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大度一些。

  “好啊,这马上春日就来了,倒不一定要再去白石庄和紫竹禅院,城里城外可去的地方多了去,到时候找个休沐的时间,大家一起,这次可说好,不说学业上的事儿了,省得大家游兴都要被打消掉了。”

  冯紫英很大方的回应,“缺了玉铉,咱们这乙舍都没那么热闹了。”

  对冯紫英的这份态度,陈奇瑜是真心佩服,换了自己,未必能做得这么好,深吸了一口气,陈奇瑜招呼冯紫英:“紫英,你出来一下,愚兄和你说个事儿。”

  冯紫英点点头,也不多言跟随对方出去。

  宿舍里立即一阵窃窃私语声,甚至也有人直接了当的道:“这玉铉是不是太拿大了,不把大家当同学?”

  “那不是怎地?紫英好意邀请,他却拒绝,还拉着其他人也不去,真当大家看不出来不成?”这是方有度毫不客气的道。

  “自封自己是乙舍的领袖了吧?觉得大家都该听他的?”还有人从角落里冒出来话,看不清楚是谁。

  郑崇俭和孙传庭都有些尴尬。

  他们都是山西人,也不是这个宿舍的,但是大家都和冯紫英交好。

  没想到同为山西人,甚至还和冯紫英一个宿舍的陈奇瑜却始终和冯紫英不对路,现在连原来一直和冯紫英闹别扭的傅宗龙都和冯紫英关系大为改善了,这陈奇瑜却还是一根筋。

  他们也能理解陈奇瑜的一些不爽,但是形势比人强,人家冯紫英表现出来的能耐却高人一筹,你不承认不行啊,连甲舍的范景文和贺逢圣人家都要承认冯紫英不弱于他们,你陈奇瑜凭什么就非得要觉得自己高对方一等?

  就凭你比对方先来书院半年?青檀书院可不是一个只论资历的地方。

第一百章 “原创”装逼效果出乎意料

  陈奇瑜和冯紫英走出了宿舍。

  陈奇瑜的心情的确很复杂。

  在冯紫英来之前,他一直是整个乙舍中齐永泰和官应震最看重的学子,哪怕是在整个东园,他自认为自己也不逊于甲舍那两位所谓领袖。

  虽说名义上有“山西三杰”,但郑崇俭和孙传庭基本上都是唯他马首是瞻的,而本身山西学子就在青檀书院中占有较大比例,所以他觉得自己成为现在的东园,未来整个书院的学子领袖是理所当然的。

  但这一切都是冯紫英来的这短短三个月里发生了改变。

  冯紫英几乎是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横扫了整个青檀书院,西园那边也就罢了,毕竟韩敬、许獬和练国事那都是在整个北地都赫赫有名的学子,但东园这边简直就成了冯紫英的天下了。

  范景文和贺逢圣几乎是拱手让出了东园领袖的位置,这简直让陈奇瑜措手不及,甚至也毫无还手余地。

  事实上在最初冯紫英提出一系列的举措时,陈奇瑜也是欢迎的,他能意识到冯紫英提出的这些新路子带来的好处和意义,所以他也积极的想要参与进去。

  但后来冯紫英层出不穷的新招数让他就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路数了。

  尤其是这辩论大赛在衍生为南北士林的讲经论道盛会,冯紫英更是直接跳出了辩论本身,而进入了仲裁组,甚至还把崇正书院的杨嗣昌都拉了进来,这让陈奇瑜觉得无比绝望。

  人家都已经是和杨嗣昌比肩的人物了,你怎么去和人家竞争?

  而山长和掌院的态度也在悄无声息的变化,很多事情更多的是直接招冯紫英去商量,然后就能拿出举措,这本来是他梦寐以求的,现在却被冯紫英取而代之。

  这种失落感简直就像毒蛇一样紧紧盘踞在他心中,让他格外难受和无助。

  他也一度想要挣脱这种负面情绪重新振作起来,就像傅宗龙一样,但是却始终放不下。

  现在一度视他为首领,也是最忠实的密友——郑崇俭和孙传庭都“背叛”了他,而投入了冯紫英的“怀抱”,这简直让他无法接受。

  甚至他也隐约感觉到了整个乙舍乃至东园同学们对他的一些疏远和冷淡,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但却不知道该如何来改变这种局面。

  “玉铉,看看这夜空,总能让人心情变得舒畅起来。”两个人并排走出宿舍区,走到了那白石和青檀所在的山坡上。

  “是啊,有时候站在这里看着星空如画,总感觉到人生的渺小。”陈奇瑜也有些感慨,两个人就这么一路走来,竟然一句话都没有,但是气氛却似乎慢慢变得平和安宁了许多,“紫英,你说我们读书究竟是为什么?”

  “玉铉,这个问题,无数人在无数个时候也像无数人问过了,其中也肯定会有无数先贤大儒们,但我想都应该是异曲同工,嗯,我觉得前宋张子已经说得很好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难道不是么?”

  冯紫英淡淡的回答道。

  陈奇瑜摇摇头,“张子的话太过于宏大,对你我来说,显得有些遥远了,那你觉得对我们青檀书院,对你我这样的学子来说,又当如何呢?”

  冯紫英微微侧首,看了陈奇瑜一眼。

  月牙如钩,映在陈奇瑜脸上,对方眉宇间多了几分探究深思的神色,冯紫英估计这家伙可能是钻进了某个牛角尖了,居然拉着自己来问这种充满了哲学色彩的问题。

  之前对方肯定不是想要和自己说这些,只不过是在和自己走出宿舍,恰巧感受到了某种氛围,触及到了对方某些心境,所以才摇身一变成为文青或者愤青了。

  “我们青檀书院,我们自己当如何?”冯紫英笑了起来,伸出双手搓了一把在冬日里寒风中冻得有些发痛的脸颊,继续往前走。

  “也许我们可以这样做,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实际上我觉得我们也正在沿着这条正确的路径走下去,而日后,当我们中式入仕之后,那么就该像范文正公所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嗯,也许这就是我们读书人的两个阶段吧。”

  走出十多步之后,才发现自己身边好像少了一个人,却看见陈奇瑜站在原地痴痴不动,吃了一惊,冯紫英赶紧走了回去:“玉铉,怎么了?”

  陈奇瑜这才从痴迷中惊醒过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紫英,你是早就有此抱负宏愿,难怪一入书院,便能有此创举!这对仗,说得太好了!你是怎么想出这对仗的?我觉得应该用在我们东园,作为东园学子的座右铭!”

  冯紫英吃了一惊,一不小心装了个逼,这句话是什么时候的?

  他有些记不清楚了,但肯定应该是明末时候东林书院的楹联,但是现在好像没听说有什么东林书院,而且历史早已经改变,估计这楹联应该没有出来吧?

  后面那句话倒也罢了,那是范仲淹的名句,装逼也不算个啥,但是前面这句话对于读书学子们来说,就太符合读书意境了。

  不得不说,有时候一句经典的词句远胜于你在其他方面的卓越表现,这个时代就是这么看重诗词歌赋的逼格。

  冯紫英发现陈奇瑜看自己的目光与先前截然不同了,崇拜、感悟、昂扬诸多味道混杂在一起的神色,然后反复吟诵着这句前世中一样在网上用滥了的名句,如痴如醉。

  这让他忍不住有些后悔,也许自己还可以挖掘挖掘,看看还能记得起一些什么名言绝句来不?

  只可惜那些个更流行的唐诗宋词完全顶不上用了,而明代以后的经典诗句好像不多啊,起码自己记忆中没多少,这装逼不是少了无数机会?

  就在冯紫英扼腕叹息不已时,陈奇瑜终于慢慢从先前狂热的兴奋中平复下来。

  此时的他已经对冯紫英再无任何芥蒂,变得格外坦然了。

  无论如何,能够写出这一样对仗句子,他自认为自己做不到,关键是这句对仗实在太符合青檀书院学子们的心境意境了,他相信即便是山长和掌院恐怕都要一样击掌赞叹,叹为观止。

  “紫英,愚兄服了。之前愚兄还总有些对你不服气,觉得你经义功底浅薄,纵然有些奇思妙想,但也觉得这等事情终究难以持久,你又说你不通诗赋,嗯,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与许獬那一日在这里的对诗,愚兄不觉得有多么高妙的意境,也就是刚好处于那个情形下的临场发挥罢了,许獬也就罢了,他倒是在诗文上有真材实料,你那对仗,很一般,也就是赶上那个时候气势够足而已。”

  陈奇瑜毫不客气的剖开自己的心结,让冯紫英瞠目以对。

  他当然知道那一日自己的对仗说不上多好,就占一个气势而已,但是今日就这么一句对仗,就让一直对自己都不太服气的陈奇瑜俯首称臣了?这么简单?

  这诗文就这么牛逼,这么重要?

  能收来银子发军饷,还是能抵御女真人的进犯?能赈济灾民,还是能治理河道?他完全不能理解这种心态。

  以前他是低看了这诗词歌赋的逼格威慑力,但今日却真实感受到了。

  虽然他也清楚这玩意儿其实真正用于实际没啥用,但是他能提升自身的影响力和人格魅力啊,这对于日后自己拉山头带队伍意义重大啊。

  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不能“废物利用”?

  也许他真该再好好回忆回忆,看看自己脑海中还有没有什么残存的高逼格经典名句?

  看看对方对范仲淹的名句和张载的千古名句都反应淡然,却对这句东林书院的楹联反应如此之大,说明这个时代还是更注重“原创”啊。

  也不知道前几日里给王子腾送去的那一句“原创”自《小窗幽记》的句子,是不是也能让王子腾纳头就拜?呃,当然这可能有些想多了。

  “不过你今日这一句,愚兄是真的服了,愚兄自认是写不出这等符合我们青檀书院学子心境意境的诗文,我知道你对诗文素来不太看重,嗯,甚至有些不以为意,但是咱们作为士林中人,写诗作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陈奇瑜还没有能完全从先前的激动中缓过来,连说话都有些絮絮叨叨,冯紫英也只能耐心的倾听对方的倾诉。

  “紫英,你有这等文才,便当努力表现出来,为何却这般反感?愚兄知道你素来看重时政实务,总觉得那才是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真本事,但你不能否认诗词歌赋对教化万民的作用,……”

  一直到回到宿舍里,陈奇瑜都还在和冯紫英喋喋不休的探讨诗赋和实务的“辩证关系”,只不过陈奇瑜的态度还是让整个宿舍的同学们都吃了一惊。

第一百零一章 变化

  虽然早就有预料,但是冯紫英还是低估了那句话的影响力。

  第二日里在整个书院传遍之后,无数人都来询问自己当时是怎么就能想出这样一句经典名句,冯紫英不得不不厌其烦的讲那一夜的故事以及“创作”时的意境“娓娓道来”,引得无数人唏嘘感慨不止。

  甚至连齐永泰和官应震都专门将他叫去询问了一番,然后就是满脸的欣赏和期许。

  冯紫英知道,那眼光里背后是什么,但他的感觉是寒意逼人。

  这“窃诗大盗”不是那么好当的,须得要意境、时机都要把握好,你总不能让其激扬文字慷慨陈词时,玩一玩纳兰性德的婉转哀愁吧?那人家铁定以为你是走火入魔了。

  冯紫英除了咬紧牙关坚持说自己只是当时有感而发,自己在诗词歌赋上毫无天赋,甚至连寻常童生都不如,其他半句都不敢应承。

  这般铿锵坚决的态度,让齐永泰和官应震都十分惊讶。

  他们自然是不相信的,能“创出”那样句仗,岂是一般人能比的?

  除了认为冯紫英可能因为在边地生活的特殊经历使得他性格上过于务实,以至于对诗词歌赋都有了某种几乎偏执的偏见外,其他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理由来解释了。

  问题是孙传庭好像也是一直在边塞卫镇生活,也没见他有这般偏执态度?

  总而言之,冯紫英是半点也不敢承认自己在诗词歌赋上的天赋和本事的,这种装逼一时爽,一直装逼一直爽的本事他是没有的,弄不好就会成露馅火葬场。

  很快这句话便在整个青檀书院的广为传颂,以至于在齐永泰离开青檀书院前,正式将这句话定为青檀书院学子的座右铭。

  四月初九,朝廷正式下诏,齐永泰出任吏部左侍郎,青檀书院学子们终于送走了他们的第十二任山长,同日官应震继任山长。

  冯紫英的书院生活也迎来了稳定期,从春假之后一直到小满,冯紫英都未归家,一直在书院中读书。

  倒是贾琏来过书院两回,都是商谈修陵相关事务。

  朝廷修陵终于还是启动起来了,据说齐永泰一去就表示反对,但是那时候营建已经动起来了,不可能停下,据说皇上也曾经亲自向齐永泰表示只是初步规建,不会有太大的投入,这才让齐永泰闭口。

  但即便是初步营建,三五十万两银子是打不住的,内库据说拿出了五十万两,而户部竟然只凑出了十五万两,其可怜程度让人也是感慨不已。

  “牛世伯任京营节度使了?”回到家中,冯紫英便径直去见自己父亲。

  冯唐的外放诏书终究是下来了,迁延日久,但最终还是有了一个结果,任榆林镇总兵官,即日上任。

  这一轮调整不小,冯唐外放只是其中一个并不算特别惹眼。

  “嗯,王子腾任宣大总督,陈道先任五军营大将。”冯唐端起茶盅沉吟着,却又没有喝便放下,“这陈道先出任五军营大将倒是让人有些意外,原来我以为也许会是柳芳,但是没想到此次柳芳却没有能出任。”

  冯紫英摇摇头,“爹,怎么可能是柳世伯?若是这京营武官中的一二号人物都让牛世伯和柳世伯任了,您说皇上会怎么想?”

  冯唐迟疑了一下,“可陈道先和柳芳对皇上来说有区别么?”

  冯紫英虽然也不清楚这个陈道先怎么能出任五军营大将。

  这陈道先也就是陈也俊的老爹,一样也属于武勋群体,只不过不算是特别出挑的,嗯,论地位应该是和自己老爹差不多。

  但这帮武勋和老爹不太一样的就是老爹这么些年来一直在九边打拼,而这些八公十二侯乃至陈道先这类杂号将军却并没有几时外任,像陈道先好像就只在神枢营干过参将,后来便一直在后军都督府中挂任闲职。

  未曾想到这一次却如何把太上皇和皇上那边都说和好了,一跃成为一匹黑马了。

  现在看起来皇上仍然是在这些关乎实权方面的事务上采取了隐忍之态,只是在关系到名分地位上却没有再忍让,这应该能让太上皇满意放心,同时却会让义忠亲王很难受。

  在冯紫英看来,这应该是相当高明之举,应该有能人在替皇上出谋划策。

  或许下一步就有人会在朝中提议立太子了。

  “爹,这些情况背后的底细咱们这些局外人一时间是看不清的,既然看不清,咱们也就别去搅和,您还是该去走马上任就赶紧去。”冯紫英乐呵呵的道:“总算是盼到你要走了,这都拖了几个月了?”

  “小兔崽子,你就这么盼着你爹去榆林,这家里就好没人管教你了不是?”冯唐笑骂道:“你娘和姨娘们都暂时不去,等我先在那边呆上一年半载之后再说,你别什么都忘乎所以了。”

  “那敢情好,不过我都听说过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榆林的寡妇金不换,爹你不带姨娘他们过去,可别几年后你又带几个姨娘回来啊。”冯紫英乐呵呵的跟自己老爹开着玩笑。

  冯唐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番冯紫英,“紫英,你从哪里知晓的这些话?是那尤氏三兄弟和你说的?”

  那一日后的第二日,尤世功三兄弟便登门拜会了冯唐,冯唐自然很热情的接待。

  三兄弟带了一些榆林那边的特产,当然冯唐也不会小气,回赠了一些物事,尤其是一柄极其锋利的宝刀给了擅使刀的老二尤世威,让尤世威欣喜若狂。

  这三个月里,尤世功也曾经来过一封信,冯唐没有回信,在不确定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去榆林镇时,冯唐还是很谨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