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737章

作者:瑞根

  “见过张公、徐公。”冯紫英规规矩矩行了礼。

  “唔,紫英你是昨上午就回京了吧?”张怀昌点点头,“熙寰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叶相也是赞你有大将之风,不逊令尊,……”

  “多谢徐公和叶相谬赞,下官愧不敢当,也是逼于无奈,才会孤注一掷,全赖徐公胆魄过人,方能有此胜果。”冯紫英表现得格外谦虚低调。

  张怀昌摆摆手,脸色森冷,“今日内阁要先商议兵事,我向叶相方相建议把你叫上,你可是最早就担心蒙古人和女真人要趁机作乱的,昨夜已经有消息回来,蒙古人从黑汉岭堡和周四沟堡入关,已经攻占了四海治所,若非碰上了蓟镇派出突袭延庆州的一部,只怕这个时候关门大开,察哈尔人的兵锋又要进京畿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见教

  “哦?蓟镇偷袭四海治的那一部遇上察哈尔人了?”冯紫英精神一振,看样子还取得了不错的战绩,否则张怀昌不会如此态度,“这么巧?”

  “就有这么巧!”张怀昌轻哼一声,“牛继宗这厮真的是胆大妄为,疯狂至极了,居然把延庆州一线的大军抽调一空,只剩下不足三千人,而且都还放在后方,关防洞开,真的是让察哈尔人任取任予啊。”

  冯紫英默然,这不是疯狂,而是有意为之,大家都明白,否则这等时候察哈尔人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如此准确的选择破关入内的地点?

  反正都要撕破脸了,索性就来一个彻底一点儿的,让察哈尔人进来,给蓟镇军制造更多的麻烦,也便于宣府军能更放开手脚行事。

  “那现在战况如何?”冯紫英更关心的是黄得功和左良玉这二部的情形。

  当初给尤世功的建议就是让这二部火铳军偷营宣府军,考虑的就是他们俩都太过年轻,资历缺乏,要在这边墙上靠苦熬日子来上位,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有这样一个机会,虽然风险大,但是一旦成功也能让上边大佬们记住二人,没想到还真让这二人撞上了好事,没赶上宣府军,却也给察哈尔人撞上了。

  “黄得功和左良玉二将反应够快,就在四海治所到永宁路上设伏,给了察哈尔人来了迎头痛击,察哈尔人损失惨重,估计还以为是上了牛继宗的恶当,很快就退了出去了。”

  张怀昌说这番话时嘴角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的确如此,兴冲冲的闯进来,却被人家设伏痛打,若非有意,焉能如此?

  三人就这么说着进了文渊阁。

  内阁诸公除了李廷机外,其余四人都到了,李廷机是因为长途奔波,劳累过度,加之年龄本来就大了,所以回来就病倒了。

  见到冯紫英进来,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冯紫英身上转了一圈,只不过每个人的目光里蕴含的味道却是各不相同。

  齐永泰的目光里是满意、赞许中带着几分忧虑和感慨,叶向高则要复杂许多,悸动,还有些担心,方从哲则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好奇,李三才则更多的是欣赏夹杂几分莫名的嫉妒。

  还是叶向高打破了这份无言地僵局,和善地点了点头:“紫英来了,唔,昨日才回来,论理都该放你一天假休整休整,不过你也知道当下局势不好,大家都没法安闲下来,许多事情都还等着决断和落实,之所以叫你来,也有原因。”

  按照常理,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冯紫英来这里参加这种商议,但张怀昌的建议,徐大化的附议,再加上几位阁老出于各自不同角度和心态的考量,居然就这么有些唐突孟浪地把冯紫英叫来了。

  齐永泰皱了皱眉,对于自己这个弟子,他就没叶向高那么客气了,“紫英,叫你来,不是说你有多么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也不是认为你有多能运筹帷幄,主要是因为你年轻,不像我们几个老了,考虑许多事情就有固有的条条框框,不敢轻易跳出这些束缚,所以做起事情来就束手束脚,每每落了后手,你没那么多束缚,考虑事情就更放得开,叶相他们同意招你来,就是这个意图,你也莫要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乘风,哪有你这样当座师授业解惑的,……”方从哲也笑了起来,“紫英,你也莫要被他的话给吓住了,反而失去了叫你来的目的,我们就是单纯想听一听你对有些事情的看法和建议,嗯,你也无需拘束,只管说来。”

  冯紫英有些懵,忍不住想挠一挠脑袋,但头上却带着官帽,只能顺势收回手在脸上摩挲了一下,这才道:“回禀诸公,学生不敢放肆,先前不过是仗着点儿小聪明才恣意妄为,但诸公皆在,哪里轮得到学生狂妄?”

  齐永泰脸一板,“行了,你也用不着在我们面前俯首做小的谦虚模样,听说你在外边儿做起事情来倒是大手笔,怎么这会子却一下子转了性子?”

  被齐永泰怼了两下,冯紫英也真的只能低着头不做声,忍着了。

  很显然齐师对自己的一些举动还是不满意的,或者说是担心的,说来说去还是自己这该死的年龄和资历,若是自己大上十岁,资历深十载,也就不至于这般夹着尾巴做人了。

  叶向高也懒得看这对师生斗嘴,当下事急,甚至没有可以借鉴的故例,或者说可以借鉴的故例都是大大不利于自己一方的,前明的“靖难之役”和“夺门之变”,最后结果都是旧有体系崩塌,原有当权者落幕,这是他们绝对不能接受的。

  现在这种态势要说和“靖难之役”与“夺门之变”都有点儿相似,但是无论是哪一个,都对在座众人不利,所以要做的就是如何破局,但却又要避开那些潜在的风险。

  毕竟这和“靖难之役”与“夺门之变”时形势还有些不同,还多了一个一直沉默不发声但是却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太上皇,他的态度直接决定着朝中其他文臣们态度。

  要知道太上皇退位也不过十年不到,自己这些阁臣和尚书侍郎们虽说都是在当今圣上手上起来的,但是要说起家也还是在元熙帝手上,而且更多的诸如员外郎、主事以及外埠的布政使、提刑按察使等许多也是元熙帝一手提拔的,他如果突然表明态度支持义忠亲王,那又该怎么办?

  “紫英,子舒和我提起说你担心义忠亲王会直接宣布自己监国并重组内阁,甚至可能会宣布迁都南京?”叶向高沉吟着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的确冯紫英的这个担心被柴恪告诉了叶向高和方从哲他们之后,引起了二人的极大不安。

  之前他们从未想过义忠亲王可能会有如此一招,他们还以为如果皇上一直不醒,义忠亲王可能会坚持要监国,甚至提出一些妥协条件,比如先确定某位皇子储君,然后他再来监国,在牛继宗的宣府军东进失利之后,会不会就放弃了这种想法,但现在看来真的有些小觑了义忠亲王的野心。

  但同时他们又觉得义忠亲王似乎不可能有如此大胆忤逆的想法,毕竟江南的军力孱弱不堪,如果真的那样,那就真的只有来一场“靖难之役”,不过那个时候以北伐南方向不变,但是叔侄之间的结果就要倒回来了。

  “诸位相公,不是学生为什么会这么想,而是诸多蛛丝马迹都指向了这个方向!”冯紫英坦然道。

  众人尽皆皱眉,虽然有些迹象,但是似乎也没有冯紫英所言那么夸张才对。

  “汤宾尹、缪昌期、朱国祯和顾天峻他们不愿意来京为官,而你们却妥协让他们得偿所愿地留在了南京主政,南京那些报纸铺天盖地的造势,南京礼部不闻不问,江南的赋税至今未有上解的迹象,甚至连两淮盐税据说一直拖延,……”

  冯紫英不断打破这些人的幻想。

  “陈继先出镇淮扬,学生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也许诸公觉得这很正常,甚至是有意为之,但是学生要说,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也许之前有些人并未有某些想法,但是当局势走到某一步时,他恐怕就不得不考虑另换码头了,就算是他无此想法,但他下边人也会推着他这般,……”

  众人尽皆沉默,陈继先早先一直谋求希望接任京营节度使,但是皇上和内阁一直迟迟未同意,最终才提出出镇淮扬给予安抚,甚至同意他把老五军营的旧部全数带走,但这真的就让陈继先感恩戴德了么?

  五军营大将到京营节度使是晋升,但是到淮扬镇总兵,那只能算是平调,而且出镇外埠,虽说淮扬富庶,但对于在仕途上想要再进一步的人来说,未必就愿意了,只能算是聊作安慰罢了。

  冯紫英那一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也让在座众人都是心头一震之余也是细细咀嚼,这一句诗可不简单,反复细读,越读越有味道,甚至冲淡了冯紫英说这段话的带来的冲击。

  冯紫英却没有想那么多,自顾自地要把自己的观点说完:“看看察哈尔人的偷入关墙和宣府军的表现,分明早就做好了要南下的准备,学生在想,即便是现在诸公要想拿下义忠亲王以绝后患,恐怕都已经晚了。”

  李三才皱了皱眉,“龙禁尉那边早间传来消息,义忠亲王应该还在才对。”

  “龙禁尉那边就那么可靠么?”冯紫英耸了耸鼻子,不以为然,“随便使个障眼法,立个替身,三五日遮人耳目义忠亲王不会做不到吧?他可是蓄谋这么多年了。”

  冯紫英毫不客气的判断让众人又忍不住皱眉,这未免太武断了,但是也不能说无此可能。

第一百二十六章 冷彻入骨

  注意到这帮人脸上的神色,冯紫英就知道这帮人还不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是冯紫英在了解到这几日义忠亲王都再无音讯的时候,就断定义忠亲王绝对已经悄然南下了。

  在宣府军攻势失败之后,义忠亲王就应该意识到他不可能在京中还有机会了,再不南下,难道真的等到朝中众人回过味来,或者说那一干急迫着想要立储的侄儿们提出要把他拿下再来动手?

  冯紫英甚至还不知道义忠亲王已经主动上门要求监国被叶向高拒绝一事,如果知道这个,那就更是毫无疑问了。

  “诸公,不如再让龙禁尉直接登门去看看,或者仔细查探,学生相信义忠亲王应该都不会在京中了。”

  见冯紫英说得如此笃定,叶向高和齐永泰都有些吃不准了,李三才点点头,便让人去吩咐和龙禁尉交涉。

  “紫英,你如此笃定义忠亲王会南下,可是你应该考虑到,或者说义忠亲王也应该清楚,光凭他手中能掌握的军队,根本无法和朝廷大军抗衡才对。”李三才还是不太相信,“就算牛继宗能控制宣府军,大同军那边传过来的情况,孙绍祖加上投效他的几部,也不过就是大同军的三四成兵力,加起来顶多也就是十一二万人马,难道就觉得能抵挡得住朝廷大军?”

  顿了一顿,似乎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太过于自大了的李三才才又道:“好吧,就算是把淮扬镇和登莱镇加上吧,登莱镇在湖广,那边有朝廷的荆襄镇牵制,淮扬镇不过是京营转来,其战斗力不值一提,朝廷有辽东、蓟镇、大同和山西四镇精锐,还有令尊手中的三边四镇精锐,六七十万大军,义忠亲王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吧?”

  冯紫英内心嗤之以鼻,对这位现在明面上在内阁里主管军事但实际对军务知之甚少的阁臣,他是很不以为然的。

  还真的以为双方实力的对比就是靠士卒数量不成?这里边的底细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么?

  “道甫公,您可能略微有些误解了朝廷和义忠亲王掌握的军事实力的差距,学生简单分析一下,嗯,张大人和徐大人也在,他们二位是兵部堂官,对这些情况应该更清楚。虽说朝廷掌握着辽东、蓟镇、山西和三边四镇以及大同镇的一部分,但您该知道辽东镇能腾出来的兵力几近于无,您不会认为义忠亲王既然能给林丹巴图尔递信,就对忘了努尔哈赤这个对朝廷的最大威胁吧?”

  冯紫英有条不紊地分析:“蓟镇这边现在面临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周四沟堡和黑汉岭堡被宣府军放空,可见其风险,还有黄崖峪、将军石、磨刀峪据说都有察哈尔人敌踪,现在腾出来的三万多兵力已经是极限了,大同镇一样如此,除了和孙绍祖一部对抗外,还要考虑土默特人会不会趁火打劫,可能唯一真正能腾出兵力的就是山西镇柴大人那边,但山西镇在宣大三镇中是实力最弱的一镇,而且也一样承担着一段面对土默特人的边墙,学生估计能腾出来的兵力也就四五万人罢了。”

  冯紫英对军务这一块的娴熟让张怀昌和徐大化都刮目相看,几位阁臣更是眼中异芒爆闪。

  虎父无犬子啊,不愧是边将出身,虽然已经走了文臣之路,但是人家对边关军务却一样精熟,难怪在北地青年士子中有偌大名声。

  这也难怪,北地最大的威胁就是蒙古人和女真人,关系到大家家乡父老乡亲乃至家族的生死存亡,至于民生、经济、商贸这些事务都要放在其中,谁在这一块最有发言权,那么自然就能得到士子们的推崇。

  “家父那边的确在整编四镇的大军,但是由于朝廷有意裁撤固原镇,加上去年因为水土不服在播州那边打了败仗,所以固原镇士气低落,甘肃、宁夏二镇孤悬西陲,平叛之后元气尚未恢复,朝廷这两年又有些怠慢那边,所以将士怨气很大,家父在和学生信中就提及,须得要好生安抚,唯一尚能一用的就是榆林镇,……”

  “可对于义忠亲王这边就不一样了,一旦宣府镇和大同镇一部南下,不但整个北地边防立即就出现一个大缺口,须得要蓟镇和大同、山西弥补上,他们的军队南下,毫无任何负担,此消彼长,他们能腾出手来的这一部分军队就是机动力量,可以选择任何地点发起攻势,……”

  “湖广那边,荆襄镇初建,根本不是登莱镇对手,湖广关系到整个北地的粮饷,一旦被义忠亲王所控制,后果不堪设想,这还没有算如果江南中断漕运,我们北地能够支撑多久?淮扬镇那边在这种情形下,会倒向谁?”

  一连串的质疑和问题抛出来,让在座众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他们都一致认为义忠亲王恐怕不敢这么决绝,但冯紫英这么一分析,似乎局面陡然倒转了,湖广被王子腾控制,漕运中断,京畿必定动荡不安,能坚持多久?

  这些问题要说众人没想过,当然不可能,但是他们都下意识地觉得不至于那么糟糕,换一句话说,如果皇上依然健康在位,的确很多问题都不是问题。

  陈继先肯定不敢动,宣府军和大同镇的反叛也会出现很多问题,起码牛继宗对整个宣府军的控制力就要大打折扣,大同镇那边也一样,江南那边士绅也未必就会选全数倒向义忠亲王,湖广这边就算是王子腾的登莱军占优,但地方官员和士绅民众却不可能占到他这边,朝廷要拉拢这些地区的民心也要容易许多。

  甚至还有一点,那就是义忠亲王无论怎么做,在大义上都无法和皇上相抗衡,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人会认可这一点。

  可现在皇上昏迷不醒,义忠亲王如果打起监国的旗帜,大义上似乎也能勉强说得过去了,有些时候一个大义看起来无足挂齿,但是有些时候就能成为一个风向标,变得十分管用,尤其是对民众的心理影响很重要。

  但现在皇上昏迷不醒,甚至可能永不醒来,那情况和风向就变得不可预测。

  义忠亲王作为太上皇的嫡长子,而且还做过二十年太子的身份就陡然凸显,而皇上几个儿子连在座诸公都不太看得上,可以想象这种情况对比下,对朝野内外的冲击会有多大。

  冯紫英还不满足,最后还悠悠地再补了一刀:“今年北地大旱已成定局,山陕旱情极其严重,便是北直山东的旱情亦不容乐观,今冬明春只怕北方诸省灾民亟待朝廷赈济,否则民变遍地的局面便会上演,可户部现在做好了这般准备么?学生估计便是漕运正常都会相当麻烦,而一旦漕运断绝,这些灾民可不会管你这些,他们若是没有吃的,必定会闹腾起来,若是义忠亲王也在其中上蹿下跳,只怕就是遍地烽烟了,万一这诸如白莲教一般的妖人趁机在其中兴风作浪,……”

  这毛骨悚然的预言,更是直击在座诸公最惧怕的一点。

  蒙古人和女真人入侵,他们并不担心;江南士绅鼓噪,他们也不惧;可唯独如果大规模的民变才是最危险的,民变再和白莲教这些会社纠合在一起,那就是不可制了。

  那就不仅仅是夺嫡争位那么简单,而是要改朝换代了。

  北地的旱情他们当然清楚,但如果赈济不力,义忠亲王完全可以在南京那边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吆五喝六地批判一番,而江南湖广那边却没有这些麻烦,甚至还能因为摆脱北地的包袱而更轻松,这种情况下朝廷正朔反而会成为压在肩头上的担子,逼得朝中衮衮诸公拿出对策来。

  要么就是迅速武力征服,拿下江南,恢复漕运,让南方粮食迅速北运,维系北地正常民生经济,要么就可能是一场大乱,彻底毁灭整个北地的根基元气,沦为暴民乱民的天下。

  整个文渊阁大殿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认真评估着冯紫英的这份预言。

  不得不说,冯紫英的这番预言似乎是对今后局面的一种最糟糕的预判,但是所有人都又下意识的往深处想,这种预言发生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很大,非常大。

  因为到现在大家都还没有真正意识到,没有做出任何应对准备,单凭这一点,一旦发生,就只会朝着越来越糟糕的局面发展蔓延。

  叶向高看了一眼方从哲、齐永泰以及李三才,三人脸色都很难看。

  张怀昌和徐大化同样脸色严峻,他们则更多的是要从军事角度来考虑,一旦出现这种情形,朝廷军事上怎么来应对,边军够不够用,卫军能不能用?

  天时地利人和,似乎哪一条都不利于朝廷这边,如果再失去了江南湖广的支持,那今冬乃至明年不仅仅是难过那么简单了,而是能不能熬过去的问题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出谋划策不容辞

  长吁了一口气,叶向高揉了揉面颊,这才悠然道:“看来我们这帮老朽,还没有紫英这个年轻人看问题看得透彻真实啊,都还成日里自我安慰,总觉得有些事情不会发生,有些情况不会那么糟糕,有些问题还可以解决,但是现实呢?呵呵,恐怕比我们最坏的预测都还要糟糕许多,这不是虚幻,而是迫在眉睫的事实啊。”

  叶向高的坦然承认,让方从哲和齐永泰几人都是一惊,这意味着这位首辅大人承认和接受了冯紫英的这些预测评估,局势真的恶劣到这种程度了,冯紫英的预测真的要成真了么?

  见几人都惊疑不定,叶向高叹了一口气,“义忠亲王前几日来找我,公然表现希望监国,但被我断然拒绝了,……”

  “拒绝之后他倒是显得很平静,当时我还以为他会不会要去找太上皇来施压,所以我一度很担心,但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先就找过太上皇,没有能得到结果,所以那个时候的平静应该就是下了决心要离开南下了,……”

  “他是底气十足啊,料定我们不会答应,但是一样胸有成竹,他的底气并非来自于牛继宗的宣府军,而是还有更多的倚仗,我们小觑了他的决心和实力,……”

  几人面面相觑,李三才忍不住道:“可宣府军那时候还在和蓟镇军激战啊。”

  “激战也许就是虚晃一枪,或者佯攻作势,很难说明问题。”叶向高摇头,“义忠亲王这种情形下他只能南下,我现在就真的担心如果义忠亲王自立监国,甚至就在南京七部的架子下成立内阁和七部,那我们该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那就只能宣布他为叛逆,立即出兵征讨,若是有半点犹豫,朝廷便威信全无,国将不国!”齐永泰斩钉截铁地道:“无论有多么艰难,有多大阻碍,都必须如此,大周不能变成南北朝那等乱世局面,那只会让北边的蒙古人和女真人有机可乘,甚至变成蒙元时代的重演!”

  齐永泰这番话的确让人心惊,但是若非两宋时北地被辽金所统治,使得汉人政权孱弱不堪,最终才会让蒙元一句横扫,河山沉沦。

  现在如果大周变成南北对峙长期化,那北方还能抵挡得住女真和蒙古的侵袭?一旦北地沦陷,唇亡齿寒,江南还能偏安?想想也不可能。

  “乘风兄说得对,这等大是大非面前绝不能有半点含糊,若是我等都犹豫不决,只怕朝中更会有人趁机妖言惑众,蛊惑人心酿成大祸了。”

  李三才这个时候也显得格外坚决,倒是让齐永泰高看了对方一眼。

  一直以来他都不太喜欢这个出身北地却和江南士人黏黏糊糊的家伙,而且此人也还和皇上走得太过近乎,有点儿左右逢源的感觉,这也让很多士人诟病。

  但今日此人的表态倒还让人观感好了许多,至少在这等关乎朝廷生死存亡,南北士人命运的问题上没有站不稳立场。

  叶向高和方从哲交换了一下眼神,也缓缓点头。

  齐永泰和李三才固然不愿见到这一幕,对他们来说,却更没有选择余地。

  义忠亲王选择了汤宾尹、缪昌期、贾敬和朱国祯、顾天峻他们,其实就相当于和他们在朝中的江南士人划清界限了。

  无论如何她叶向高和方从哲都不可能去给汤宾尹他们做配角,这关乎叶方二人作为江南士人领袖的尊严,官可以不当,但是士人自尊却不能失。

  再说了,现在情势虽然险恶,但是也非毫无机会,朝廷正朔在手,论军事实力朝廷仍然稳稳压倒江南,王子腾和牛继宗固然能打,但是冯唐、尤世功、曹文诏以及孙承宗这些人也不差,这和前明“靖难之役”时的情形可不同。

  “紫英,你既然早就看穿了这一点,局面也如你所言如此险恶,朝廷已经下定决心,如果义忠亲王敢于另立,那朝廷自当宣布其为叛乱,立即讨伐,但说易行难,我们要做到征讨凯旋,其中亦颇有难处,所以恐怕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着手准备了,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方从哲是掌管财政的次辅,最是明白朝廷现在的难处。

  一旦义忠亲王在江南扯起反旗,必然会中断漕运,湖广那边王子腾肯定也会立即发动,也就意味着整个北地的粮食顿时就要告急,这还没算今年大旱可能带来的更大困难。

  边军的粮食是须臾短缺不得的,薪饷可以暂缓,但没了粮食,当兵的如何生活?

  目前京通二仓的粮食尚未补足,山东到徐州一线水次仓的真实情况也不得而知,而且陈继先的淮扬镇横亘在徐州,他究竟站在哪边也不好说,可以说这粮食问题立即就要成为一个悬在头顶的火盆,一旦倾倒,那就是遍地火起。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哪怕冯紫英早就就此思考过无数次,但是真正面临着要处置应对,孰先孰后,轻重缓急,而且还要考虑朝廷承受能力,都需要仔细斟酌。

  冯紫英也不太清楚朝廷内部究竟现在还有多大的家底儿,究竟是毫无应对策略,还是只是大意低估了义忠亲王一方?

  叶向高和齐永泰他们当然也没有指望冯紫英就能替朝廷筹划方略,他们只是想要借重冯紫英跳出藩篱的思维,也许能找出一些不一样的路径来。

  冯紫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想了一想之后才道:“既然要准备打仗,那么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加上北地大旱和漕运中断的风险,那么朝廷首先应当储备足够的粮食,这是当前要务,京通二仓和山东的临清、德州这边的水次仓,须得要立即清理补足,另外也要采取各种方式鼓励北地民间储粮以备不时之需,但这也要考虑到如何避免引发民间恐慌,……”

  “那有无具体的方略对策?”方从哲皱着眉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