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252章

作者:瑞根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山陕不进则退

  不同的人对于不同的事在不同角度看法都不一样,对于自己来说或许是微末小事不值一提,也许在她们心中就是关乎毕生幸福的大事。

  自己稍微轻慢的态度,可能都会对她们的心理和情绪造成巨大影响。

  冯紫英自认为自己不是圣母,但是他还是觉得他应该对自己身边人,尤其是对自己友善亲近和关爱的人予以更美好的回报,这是做人,更是做男人的基本信条和准则。

  香菱是个实诚性子,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宝姑娘能嫁过来,那么自己自然就是跟随宝钗的,而宝钗温和大度的性子也让她很放心,只是爷这边好像对宝姑娘有意,却始终没有一个说法,让她心里也是颇为着急,但是却又帮不上忙。

  “爷,什么怎么想的?”香菱抬起目光,微红的脸颊似乎还有着几分青涩,皎月般的额际眉心中那颗殷红的胭脂痣更是妖娆动人。

  “傻丫头,我母亲和姨娘的意思是你和金钏儿是愿意现在就收房呢,还是等一两年,嗯,等爷成亲之后再来收房?”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这丫头是肯定没什么主见的,估计还得要金钏儿来拿主意,但金钏儿和香菱也未必心意一致才是。

  果然,香菱脸上浮起惶恐和踟躇之色,“爷,奴婢不知道,太太和姨太太只是那么一说,奴婢看金钏儿也没做声,……”

  摇了摇头,冯紫英也料到如此,只怕金钏儿现在也一样纠结,利弊皆有,这等事情,便是自己都不好预判,遑论她们?

  “若是爷要娶宝钗呢?”冯紫英看着香菱道。

  “啊,爷要娶宝姑娘?”香菱声音都喜欢得发颤起来,目光里满是希望,“那奴婢还是愿意等到宝姑娘嫁过来,跟着宝姑娘,……,只是爷,您这不是欺哄奴婢吧?”

  “爷是欺哄人的人么?”冯紫英笑了笑,忍不住捏了一把香菱俊俏的粉靥,揽住香菱腰肢,“总归会让你主仆遂愿的,没想到宝妹妹居然能这么得你的心,连爷都有些嫉妒了。”

  “爷,奴婢……”香菱顿时慌了,赶紧要解释,冯紫英一阵轻笑:“不用解释,要解释今晚儿床上陪着爷好好解释,……”

  ……

  山陕会馆在京师城中无疑是一座相当显赫的建筑群落,在京师城里问一句,无人不知。

  它处在崇文门里街和孝顺牌胡同交汇处,占地足足有八十亩,可谓亭台楼榭,水曲回廊,从泡子河里引过来的水在院里居然还专门弄了一个十来亩的荷塘,可谓雅韵十足。

  它和苏州胡同的洞庭会馆,澄清坊的椿树胡同挨着上角头和礼仪房的湖广会馆,还有东安门外紧邻四译馆的徽州会馆,并称京城四大会馆。

  会馆正中的议事厅里,稀稀落落坐着十来人,都是愁眉不展。

  “绍全,帖子已经送进去几回了,可人家根本就不回帖,奈何?”眉目枯涩的老者终于抬起目光,“你不是说和这位冯修撰有些交情么?”

  “范伯,交情那也得看深浅,更要看时候了,四年多前在临清时,谁能想到他会有此造化?”王绍全苦笑,“要知道他有这般本事,当日我便舍命也要陪他走东昌府一遭了。”

  “可他总还是有求于我们的时候,他爹不是榆林总兵么?嗯,就算是他爹升任三边总督,……”面目枯涩的老者说到这里,嘴巴打了一个结,似乎是觉得自己口气有些托大了,叹了一口气,才又道:“段家总归是我们山西人,总归还是有些渊源,更何况我们日后也能为他出力,为何厚此薄彼?”

  “是啊,范公说得是,我等山陕商人,都是北地商人,和他们冯家都算是有些瓜葛,为何其对江南商人百般照拂,对我等却视若寇仇?”

  “莫不是觉得那海贸对其有利,而彼等海商对海贸熟知,便能对其有利,而对我等皆为陆地商人,与其无益?”

  “也不尽然,不是说此人早出晚归,除了文渊阁和六部之外,根本就不去其他所在,其他人也是费尽心思亦不得吗?”

  “那此子何意?莫不是想要做一孤臣,但求皇上垂青,却无视其他人?”

  “可能么?开海之略便是他提出来,却敢妄称孤臣?谁不知道这开海之略触动利益甚多,须得要南北各方势力支持,方能成行,如何称得上孤臣?”

  堂中一干商人已经争论起来。

  王绍全摇了摇头,没有理睬其他人,而只是对那位眉目难看的范公道:“范公,以我之见,这位冯修撰大人,倒未必就是真的对咱们山陕商人有什么成见,而可能是这前期他觉得咱们山陕商人插不上手,帮不了多少忙,所以才会对咱们冷遇,……”

  范公沉吟。

  堂中也都慢慢安静下来。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投贴冯府,但是都未获得回应。

  这让号称和徽商并称天下唯二的山陕商人们都是面子难以放得下。

  “那皇商们呢?”范公缓缓道。

  “范公,皇商们暂时还没有动作。”王绍全苦笑,“不过皇商们可能不一样,他们有太上皇啊。”

  “哼,太上皇和当今圣上之间的关系何人不知?”范公不以为然,“这位冯修撰只怕也未必不清楚,其师齐永泰和乔应甲,岂有不知之理?”

  王绍全无言以对,但最后还是摇头:“范公,皇商那边,我们姑且不论,我们还是要从我们自身来考虑才是。”

  “哦?”范公微微意动,“你意如何?”

  “开海之略,首重海贸,但海贸的确是江南商人们的优势所在,尤其是闽浙两广商人,在这些方面的优势非我们所能比,但即便如此,这位冯修撰貌似也未对江南商贾有多少客气,传闻其出手便是要闽地海商投效前往登莱效命,否则便是自绝于朝廷,……”

  此事虽然隐秘,但是对于山陕商帮来说,却非秘密,冯紫英一行南下江南,游走那么一大圈,自然是瞒不过有心人,其在宁波的举动也早就被人觊觎。

  “绍全你的意思是此子冷面绝情,只看利益,任谁要入其眼,皆要有投名状?”范公迟疑着道。

  王绍全摇摇头,“范公误解了,我的意思是,此子极善利用形势,驱使人自投罗网,您不觉得现在他这般造势,亦是在针对我们么?”王绍全微微叹道:“纵使我们山陕商人在开海之略中不及江南这些商人作用大,但开海之略最终受益目标乃是九边,这是咱们北方士人的一致目的,冯铿亦是北方士人代表,也不可能不明白这个目标,但却有意冷落我们山陕商人,您不觉得这是故意逼我们主动入彀么?”

  范公微微色变,“此子在钓鱼?”

  钓鱼便是比耐性。

  王绍全苦笑点头,“只是我们知道其在钓鱼又如何?他是渔夫,我等为鱼,不去咬钩,只怕下一次他就是拿渔网来打渔了。”

  范公冷笑,“他就不怕鱼死网破?”

  “有投效的江南商人,或许还有首鼠两端的皇商们,他索性就不撒网了,那咱们呢?就在水里看着水慢慢干涸?”王绍全也冷笑,这位范某人好像有些飘了啊。

  范公不语。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话不过是一时气话,但山陕商人在朝中可不是任人拿捏的,一样有自己的后台和代言人。

  “范公,我知道您在想什么。”王绍全进一步道:“但是若是开海之略将我们山陕商人彻底抛开,以我之见,这意味着未来几年朝廷重心要务都将我们置于局外了,我们既参与不了,自然也插不上话,这恐怕不是好事情。”

  范公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不是赚钱不赚钱的问题,而是这种边缘化是非常危险的。

  当一个群体在朝廷中被边缘化,意味着你可有可无,对朝廷没有太大用处了。

  没有太大用处的人或者狗,都有一个词语形容,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那么或许下一步就不是你没法参与到新的利益分配中去,而是你原有的利益都可能被被人重新分配了,因为你没有话语权了。

  所以王绍全的话让他陡然清醒了不少。

  “绍全,你说得对,这也是我们这帮人现在最担心的。”范公脸色终于郑重严肃起来,“之前我还觉得似乎是朝廷冷落了我们,但现在看来,这不是朝廷冷落了我们,而是我们没有更积极的参与进去才对,我们的态度还不够积极,……”

  王绍全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家伙总算是明白到了眼前的形势和以前不一样了。

  自己先前就提醒过他,一旦辽南——登莱航线打通,那就不是仅仅辽东的后勤保障不再需要山陕商帮了,北直经辽西到辽东这条战略保障线的重要性就会大大削弱。

  原本垄断这条贸易线的山陕商帮利益损失都是小事,关键在于这意味着,江南的货物就可能直接从南直和闽浙启运,直抵北直、山东和辽东了。

  这对于盘踞在北直、山东的山陕商帮势力将是毁灭性的打击,如果山陕商帮不能参与进入这个贸易体系中去的话。

第一百一十二章 胸藏锦绣

  大堂中安静了下来。

  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纵然算不得上山陕商帮中的顶尖那一撮人,但也称得上是中流砥柱那一帮了。

  他们在北直、山东乃至辽东都有庞大商业网络和产业,而山陕那边自不必说,根基之地,甚至他们也能在前明和大周立朝之时,凭借着先期的资本优势深入江南。

  只不过随着江南本土商帮势力的迅速成长起来,他们的势力才受到了江南、湖广这些新生商帮势力的反攻,由盛转为平稳发展,固守待机。

  在他们看来大周开海禁就是一个巨大的契机,极可能是机遇,也可能是危机,如果山陕商帮不能参与进去,那么那就是江南商人的契机和山陕商人的危机。

  所以看起来好像开海主要是江南海商的事情,和陆地上称雄的这些商贾们有一定联系,但是关系不算太大,但是真正的领袖人物自然能看得更远一些,能看到这背后潜藏的危机。

  当下山陕商帮能够在朝廷中发挥较大影响力的也就只有开中法带来的对九边后勤的保障支持了,但这一情形正在因为以皇商和勋贵之家乃至和朝中重臣有瓜葛的贵人们大肆索要盐引引发的“占窝”现象日益严重而迅速消融。

  开中之法已经日渐没落,边地之粮从最初的九成皆由开中商人所运来或者开中商贾的商屯之粮供给到现在锐减到不足三成。

  这带来的就是边地粮价飞涨,边地之粮更多地是通过各地运来,价高质次,但山陕商人们对朝廷影响力也迅速下降。

  “那范公,我们当如何应对?”终于有人插话了,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绍全,你意如何?”范公没有理睬那帮人云亦云的家伙,而是问眼前这位王家的新生力量代表。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开海之略咱们到现在也还未能一窥全豹,虽然从各个渠道得到的消息不少,但是都是一鳞半爪,还是得找到冯铿这个提出设想的人,才能明白朝廷最终的想法,只是这家伙也不知道是待价而沽,还是有恃无恐,亦或是朝廷有意让其如此,照理说这样大一个动作,不可能离开我们商帮的支持和出力,难道说朝廷真的是打算把我们山陕商人排除在外?”

  王绍全的话让对面的面容枯涩范姓老者断然摇头,“绍全此事却想偏了,朝廷岂会让江南商人一家独大?但对江南商人的倚重却是不可避免的越发明显了,这对我们很不利。”

  “范公,恐怕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还得要多管齐下,从各方面都得要想办法才行,莫要等到大局已定,咱们连残汤剩水都分不到,那就……”

  王绍全字斟句酌,“从这几日的情形来看,这位冯修撰出门主要还是去文渊阁,嗯,还有就是去荣国公府,我打探到的消息,明日休沐,其可能要陪其母去定慧庵进香。”

  “哦?”范姓老者眼睛微微一亮,“荣国公府?他和贾家是何关系?”

  “应该是世交吧,冯铿与荣国公府贾赦嫡长子贾琏关系密切,而工部员外郎贾政嫡子贾宝玉、庶子贾环据说皆以兄侍之,……”王绍全显然也是下足了工夫,“冯铿前番下江南到扬州,据说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逗留甚久,而两淮巡盐御史林海便是荣国府贾赦贾政之妹婿,……”

  范姓老者捋须点头,“明日他要去定慧庵,绍全可要一去?”

  王绍全知道范姓老者坐不住了,点点头:“范公若有意,绍全自当作陪。”

  ……

  苏州胡同,洞庭会馆。

  相较于山陕会馆的恢弘大气,洞庭会馆就要小巧精致许多。

  但规模小了,并不代表能量就小了。

  洞庭不是指洞庭湖,而是指洞庭山,位于苏州。

  苏州历来出官员,在前明如此,在大周更是如此,但与此同时,苏州士绅、商贾与官员的联系也是最为紧密的。

  洞庭会馆更是苏州商帮的精英荟萃地。

  “此子这么难缠?”

  几个人坐在官帽椅中,容色浅淡随意的品茗。

  “北方士子的代表人物,其师为阁老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焉能是善与之辈?”

  “只是这十七岁之龄,未免太过夸张了吧?”

  “听闻诗词歌赋不精,但是却尤擅时政策论,正好切合了当今科举大比之道。”

  “难怪当今圣上如此青眼有加,……”

  堂中一阵嬉笑,当今圣上不喜诗文已经是不公开的秘密,在江南士绅中更是广为流传,不少文人骚客更是以此相讥。

  “也不尽然,说此子在恩荣宴上也曾和以诗文著称的同乡学子争锋,并不逊色,后又有传闻说此子只是不屑于把更多心思花在诗文上,众说纷纭,……”

  “哼,武人出身,难怪这等粗俗不闻大道,……”

  “不闻大道?那这位开海之略能不能称得上大道呢?若不是大道,你我又何须在这里煞费苦心,只求和对方见一面?”

  “你!简直是有辱斯文,你们西山人竟是如此……”

  眼见得几人就要纷争起来,再无复有先前的闲适通达,但是却没有人愿意为其排解。

  “行了,说这些没有意义,形势比人强,咱们还得要琢磨咱们自己的事情。”一直未曾发言坐在上首的一名褐衫老者终于开口了。

  “许公,这般坐等怕也不是办法啊。”坐在褐衫老者一旁的一名中年男子也有些不悦地瞟了一眼那边还在喋喋不休的几人,“此子据说已经和闽地海商有了勾连,另外和宁波那边商贾也有联系,可唯独将我们苏州人置于外,……”

  “宁波商贾那是因为要北上设立船厂,此乃朝廷之意,宁波那帮人未必愿意去,但只怕是扛不住朝廷的压力罢了。”许公淡淡地道:“若是你西山徐氏愿意参与进去,想必朝廷也是乐见其成的。”

  被老者这么一挤兑,中年阔面男子也有些尴尬,他不过是找个话题罢了,却没想到这位东山巨贾丝毫不给面子。

  “徽州会馆那边有无消息?”

  “也没有太大举动,他们的帖子也早就送进去了,但是和我们一样,……”徐姓男子虽然内心悻悻,但是面对许姓老者的询问也还是没有怠慢,“不过龙游那帮人却好像收到了帖子,但是还不确定,……”

  “什么?龙游那帮人收到了帖子?确实了么?什么缘故?”许姓老者一下子紧张起来。

  若是大家都没戏,那他心里还能踏实,但如果有其他构想之外的人夺了先手那就不得不让他心惊了。

  开海大计牵扯海贸不过是明面上的,更为关键的是牵扯到整个从辽东、北直、山东、南直、两浙、闽地、两广的一个商业体系的变革,甚至还要包括长江沿岸的湖广和江右。

  这意味着海禁一解,海运事业便要迎来一个巨大的发展,而水运的巨大成本优势相较于陆地运输的优势就会迅速显现出来。

  原来最重要的就是长江沿岸和运河两岸的黄金水道,但是几年之后,只怕两广、闽浙南直和山东、京师与辽东就要形成另外一条更为广阔的海运黄金水道,这三条水道连为一体,那对于整个大周版图内的商业贸易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谁也无法预料。

  甚至这三条水道还要和未来的与朝鲜、日本和南洋的远海贸易连接起来,凭借着大周境内庞大的消费市场体系和生产体系,无论是进口和出口,都会带来无法预估的收益。

  徐姓男子摇摇头,“这却不知了,另外我还得知这冯修撰还发了一份帖子给江右会馆,但具体是江右会馆那边谁人收到,却不得而知。”

  许姓老者沉思不语,论理不该如此才对。

  冯铿原籍山东,长于山西,其师齐永泰北直人,乔应甲山西人,其订婚的沈氏乃是苏州书香望族,这些脉络他们都了如指掌。

  你说他与山陕商帮相善,说得过去,与闽地海商和宁波商贾有往来,那是开航辽南——登莱,但是徽商、山陕商人、洞庭商帮这当今大周势力最大的三个群体,他却一个不联系,甚至连皇商这个群体好像也没有接到邀请,反倒是接触了龙游和江右商人,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龙游和江右商人势力虽然不弱,但是却比徽商、山陕商人乃至自家洞庭商人要逊色一筹,这是天下公认的,即便是富甲天下的扬州盐商,那也是徽商和山陕商人平分秋色,何曾轮到龙游商人和江右商人?

  “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