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20章

作者:瑞根

  王朝佐临走时的茫然无助眼神让他意识到问题肯定不是那么就简单,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唯一的依靠也就是现在面前这一位把自己当做兄弟的冯大哥了,虽然这个冯大哥其实也就只比他大半岁。

  王朝佐的问题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解决掉,民变上升到了匪乱,这就是一个质的变化,哪怕后续王朝佐意识到了问题而转向,但你做过就是做过了,这个烙印要化掉,没那么容易。

  “那冯大哥,王伯不会有事吧?”或许只是想要给自己内心一个交代,左良玉执着的问道,目光一动不动的留在冯紫英脸上,似乎只要冯紫英一句话,就一切没问题。

  “二郎,不会有大问题的。”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纵然有,我也会想办法解决,相信你冯大哥。”

第四十六章 风卷残云

  临清外城已经逐渐安顿下来了。

  伴随着漕兵的入城,教匪逃窜,而城里的那帮子浑水摸鱼的无赖泼皮也纷纷作鸟兽散,巡检司的人这个时候开始大肆出动,开始挨家挨户的检索漏网的蟊贼。

  内城卫所残存的一个百户卫军也分成几个小旗出来开始巡逻,维持城中治安。

  总之,城中的社会治安已然稳定下来。

  当然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儿,里里外外城内城外死伤人数超过千人,即便是漕军在这场战事中大获全胜,一样有几十人阵亡。

  战争就这么残酷,这种推枯拉朽的横扫,看起来让人血脉贲张,但最终一样会带来伤亡。

  临清叛乱以一种前所未有而又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解决,无论是陈敬轩还是锦衣卫这边都觉得惊讶。

  陈敬轩和赵文昭他们想到过会比较顺利,毕竟双方强弱易势,在官军尚未反应过来时,乱匪可以凭着一时血气之勇而祸乱一方,但是当真正成建制的军队碰上的时候,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单纯的血气之勇不可恃。

  乱匪们这一次为他们的稚嫩付出了血的代价,但是或许下一回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这是冯紫英和张瑾分别得出结论,但是谁也不在意这一点,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到那个时候,谁还在哪儿,谁能说得清楚?

  冯佑一干人几乎是用一种难以表述的眼神看着冯紫英踏入冯宅大门的。

  如此不可思议的一幕几乎是一天一夜之间就做到了,冯佑都觉得自己以前是不是太小瞧了这位铿哥儿。

  但看到锦衣卫的这一位小旗都亦步亦趋的跟随着冯紫英身后,一副保驾护航的模样,冯佑是真心弄不明白,一夜之间,铿哥儿是如何做到的?

  冯佑固然是百思不得其解,而贾雨村和薛峻心中就更是震惊莫名了。

  尤其是贾雨村。

  他本来就对名利仕途极为热衷,此次进京就是抱着无论如何都要再搏一回,所以才不惜一切代价讨好林如海,最终获此机遇,没想到眼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竟是这般本事,连锦衣卫都甘愿为其护卫。

  这里边究竟有什么古怪他不清楚,但是毫无疑问这个少年郎来头背景不小,只是那神武将军别说是武勋之后赋闲总兵,便是现在在位,也不可能让锦衣卫这般恭顺啊。

  贾雨村还是知晓这些皇家鹰犬的,眼高于顶,除了面对京中文官尚有几分收敛,寻常地方官员,都要忌惮这帮人几分。

  至于说薛峻就更不用说了,商人,哪怕是皇商都一样是这帮锦衣卫借势找茬勒索的主要对象。

  薛家在金陵时也没少被这类人盯上,虽说都没有大碍,但是这种时不时来这么一遭的事儿,总是让人心惊肉跳,而现在锦衣卫现在居然成了这一位的护卫了?

  甚至连冯紫英自己都有些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什么局面就会变成这样。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狐假虎威有些过了,但即便如此,起码锦衣卫不至于如此这般吧?

  真要被戳穿,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但是现在他也是骑虎难下了。

  冯紫英所不知道的是他之前的一手骚操作却误打误撞的让几方都对他有些高深莫测了,不知道他背后究竟站着什么人。

  被其他几方都视为其最大“靠山”的乔应甲刺史也在琢磨冯紫英如何会与锦衣卫牵上线?而那原本对事儿不是推就是拖的漕运总兵官陈敬轩为何一下子对此事又如此积极起来了?

  陈敬轩一样心生忌惮,乔应甲的突然转变心性让人莫测,锦衣卫的介入是不是冯家小子的牵线?

  同样,对张瑾来说,当查悉是冯紫英先后出入陈敬轩和乔应甲府邸之后,陈乔二人就态度大变,联手做局阴了李三才一把,让李三才大损颜面,冯紫英的形象就一下子深不可测起来。

  甭管实情如何,现在冯紫英都只能挺着。

  “铿哥儿,就这么结束了?”一席人在厅堂里坐定。

  那位锦衣卫把冯紫英送到,打量了一眼冯佑,便告辞离开了。

  经历了这一波,虽然也就是两天两夜,但是对于这群人来说,就算是生死与共同舟共济过了,那份感觉多少都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而且大家都算是知根知底了,冯家也是勋贵之后,而贾家和薛家与冯家都勉强算得上是通家之好,有了这样一番情谊,自然就不一般了。

  “差不离吧。”冯紫英点点头,“佑叔,还有福伯福婶,辛苦你们了,贾夫子、薛先生,你们也没事儿吧?”

  几个人都赶紧道谢。

  “宅子里的这些教匪是什么时候逃走的?”

  “昨天白天就走了一些,剩下一些今早一有动静,这些家伙就像被捅了蜂窝的马蜂一样,立即爬起来就跑出去了,那个时候城里边已经乱了起来,大家都猜到应该是官军来了,但的确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冯佑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说,大概是觉得这种场合下不合适。

  “大家没事儿就好,所幸官军来的及时。”冯紫英也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谁都知道这一天两夜里肯定发生了很多事情,漕军能够以如此迅猛之态出击临清,已经超出了苦守在密室中这几个人的最美好期望。

  按照他们的讨论结果,如果能够在三天之内官军赶到那就是再好不过了,而这密室中的饮水和干粮都是按照七日来准备的。

  但仅仅两日,一鼓而下。

  他们都很好奇冯紫英是如何说服了漕运总督出兵,又如何还能与锦衣卫拉上了关系,而且这层关系似乎还不浅。

  之前在冯紫英离开之后,贾雨村、薛峻相互探讨过都觉得难度太高,可能性很小。

  漕运总督不是那么好见的,要说服对方出兵,更是难上加难。

  他们更希望是这帮贼匪能自己呆不住而离开冯府,当然这同样希望不大。

  未曾想到这种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如此顺利的实现了。

  “贾夫子,目前城内还有些乱,如果你们要进京的话,最好能缓上一两天,码头上的过往船只都被暂时停航了,主要是防止教匪通过水上逃脱。”冯紫英介绍道。

  已经发现有不少教匪来自鲁南,这也是一个比较蹊跷的情况。

  锦衣卫安设在乱匪内部的眼线也映证了王朝佐的一些交代,这一次白莲教匪的安排有些混乱而草率,似乎根本就没有做好造反起事的准备,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而更像是一次炫耀性的尝试。

  当然这可能有税监的苛索给临清周边的织工、窑工、力夫和商贾们带来了太大的影响有很大关系,这是引火索。

  据说教匪内部高层对下一步怎么行动也有一些分歧争议,最终导致了迟迟未能做出任何决定,这才给了官军的可乘之机,否则他们如果昨日趁势攻下内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多谢冯公子提醒了,只要现在城中治安没问题了,我们心里也踏实了,多呆一两日倒也不打紧。”贾雨村微笑着应道:“只是需要和还在船上的人说一声。”

第四十七章 冯家

  贾雨村和林黛玉除了婆子外,还有贾雨村的两个随从以及林黛玉丫鬟、奶娘,另外还有荣国公府遣人来接的几个家人。

  只是当时本以为上岸不过随意看看,选一只狮猫慰藉林黛玉离家的孤单,所以才由一个婆子与贾雨村一道带着林黛玉上岸。

  从内心来说,贾雨村其实更愿意多呆两天,冯紫英表现出来的种种都让他很感兴趣,这意味着冯紫英身上或者其背后可能有大人物,如果能交好冯紫英进而多那么一两条线,这可能对日后自己起复会有所帮助也未可知。

  薛峻同样有此想法。

  他是生意人,走南闯北,需要更多的结识各类人脉关系。

  薛家现在已经没落了,四大家族其他三家现在都还能有表面风光,但薛家是连表面都撑不下去了,长房凋落,而作为二房的他,就更不可能指望其他三家能给他提供多少帮助,还得要靠自己。

  有这层渊源在里边,而冯紫英此人虽然年幼,似乎也很有气象格局,薛峻有些可惜,若非自家女儿自小便与京中梅翰林之子订亲,他都要琢磨是否可以考虑这冯紫英了。

  但自家兄长的女儿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配冯家也算说得过去,就怕自己那位嫂嫂眼光不怎么样,还指望着攀高枝,想到这里薛峻也忍不住摇摇头。

  但无论如何,交好冯紫英都是很有益的。

  “嗯,待会儿可以让佑叔去招呼一声,没的说咱们冯家缺了礼数,路过咱们临清,却又如此巧遇,还有这样一番境遇,总算是一个缘分。”

  冯紫英此时已经完全取代了冯佑,成为在临清这边冯家的家长,小大人模样倒也有几分有趣,看得在一旁的林黛玉也觉得多了几分亲近。

  “只是咱们冯家在老宅这边基本没有人了,若是要安顿委实有些寒酸,倒要请诸位莫要笑话。”

  一番话哪怕是拽文,倒也说得像模像样,贾雨村和薛峻倒不觉得什么,倒是冯佑和瑞祥都是惊讶之余也慢慢接受了这位小主人的变化,毕竟更大的惊奇都已经感受过了,这也不算什么了。

  刚从密室中出来不久,因为几乎是一夜未眠,大家都有些困顿,现下局面也已经安顿下来,冯紫英也就安排福伯和福伯家里的赶紧去收拾荣华堂那边尚算良好的房间,为大家准备休息。

  这虽然放了火烧了房子,但是对冯府来说偌大几进院落,也算不上个啥,多的是房间可供休憩,倒也无碍。

  “佑叔,你说咱们这边府上是不是人太少了一些,就福伯福婶两人,没地这般冷清,照应也不方便。”冯紫英想想自家京中府邸人口虽然也不多,但是好歹也是百十口人,当然这当然没算城外宛平那边庄子里的人。

  “也不是只有福伯福婶两人,这农忙在即,府上也还有几个本地打杂的花匠、婆子,都被打发回去,原本是要等一段时间才回来,未曾想出这等事。”

  冯佑也不清楚这里边的情况,也是听福伯说的。

  “铿哥儿,这边老爷几年难得回来一趟,而且老爷还是希望能回大同府,大同府那边的宅子都还留着,所以这边老宅……”

  “哦?”冯铿也才知道原来还是有人的,但都是按照季节忙闲来帮忙的,不算固定人,“我看这样,这临清老宅日后怕是也要用起来的,嗯,不如让福伯去物色些家世清白干净之人,为府里添些人,免得这一来二往的,没个照应,也不方便。”

  冯佑迟疑了一下。

  在他看来这临清老宅委实没啥大用,像老爷都七八年未曾回来过了,当然这也是因为一直在大同的缘故,但就算是老爷赋闲在京,也未曾动过回临清的念头,这边再要增添人手,实在没太大必要。

  再说了,这府上这等事情多是太太做主,老爷是不管这等事情的,以铿哥儿的想法,怕是要好生经营一番,免得没了排面,丢了面子,这就涉及要增添许多人口。

  比如婆子、小厮、妇人、丫头,外加木匠、花匠、泥水匠等,这一算下来怕是要一二十人。

  若是要寻那干净人家,小厮、丫头找人帮忙买,倒也便宜,而其他人也可以从这本地冯家枝叶里边寻些本分人来,只是这每月的例钱工钱可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起码也得要三五十两。

  这还没算日常花费,估摸着一月下来也要一二十两才是。

  另外这宅邸也需要扩大,加上这烧掉的几间房子肯定也需要重建,这林林总总算下来怕是千两银子都打不住,这一趟回去,太太那里怕是还真不好交差了。

  冯佑也是第一次跟着铿哥儿出这趟远门。

  以前都是跟着老爷出门,日常行事拿主意都是老爷定,这一趟却是跟着一个十二岁的小郎君,啥都得要自己来操心。

  那也就罢了,原本以为这山东地界,运河边儿上,临清也是北地水陆码头大城,还会遇上这等事情。

  铿哥儿这一趟行险之举,或许老爷不会说什么,但冯佑知道太太知晓了内里肯定是恼怒的,弄不好老爷都得要吃一顿排头,自己怕也要在太太那里被记上一笔。

  当时那等情况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摸了头,同意了铿哥儿放荡了一回,现在想一想也都还后怕,铿哥儿要真出了事儿,自己还不知道该如何向老爷夫人交代。

  现在还要去和太太说这添人修房的事儿,只怕太太就更没有好脸色了,他才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想到这里冯佑便连连摇头,直接扫冯紫英兴致:“铿哥儿,你就别为难你佑叔了,这一趟回去佑叔怕是都要挨责罚,至于说添人修房,府里都是太太管家,你要说自个儿说去,不过我估摸着太太怕是不会同意。”

  说到这里,冯佑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大概是也意识到这一趟回去怕是不那么好过,尤其是要面对夫人,这把铿哥儿当命一样看着的,出这么大事儿,岂能没有个说法?免不了自己就要吃一顿排头,受些责骂了。

第四十八章 仕途经济,为官之道

  冯紫英愣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家府里好像还真是如此。

  老爹这等日常开支上是从来不管的,这也是这个年代的正常情形。

  家里都是老娘持家,还有三个姨娘,一个协助老娘管城外庄子里的收成事务,一个则协助老娘管京城里几个铺子的收租。

  另外一个姨娘算是自己真正姨娘,母亲的堂妹,庶出的,替母亲管府中日常事务,倒是大同府那边的一些营生是老娘自己过问着,一个娘家表兄在负责替老娘奔走。

  这么慢慢一回味,冯紫英才意识到好像这个时代都是如此,无论文官武官,光靠着那点儿俸银是甭想养活一家人的,而要想日子过得宽裕,都得要有些自己的营生。

  对官员们来说,最稳妥的莫过于在老家置地,有几百亩上等水田,便能支应起一个不算太大的官宦家庭营生,若是大家族,而且还要为子孙谋,那么没有百顷良田那便休提。

  若是想要日子过得更滋润的,除了这田产外,免不了还要经营一些其他营生。

  风雅一些的,书坊、文墨、古董铺子,又或者买些店面收租,不讲究的那便是什么都可以,钱庄、金银铺、皮货铺、南货铺、布庄、绸缎庄、药铺,都是官员们经常经营的行当,船运、车马行、酒楼也有不少官员采取半遮半掩的方式入股。

  当然像当铺、放贷这等就是些不入流的了,免不了会有些纠葛,容易坏名声,若是文官士绅一般是不屑于此道的,倒是一些武将或者捐官出身的颇好此道。

  冯家在宛平县有几个庄子,大概有一千多亩地,在大同那边也有几百亩地,另外在大同城里还有一处金银铺和一个生药铺。在临清这边也有两百亩地,不过临清这边都是委托福伯两口子管着,每年安排来人收一次租子和带点儿土特产回去。

  “既是如此,那我便回去回禀我母亲,这边我便擅作主张一回,先让福伯去办。”冯紫英想了一想,还是觉得难得来这边一回,有些事情需要安排妥当。

  事实上在经历了这样一番风波之后,冯紫英已经意识到了一些事情,前世中为官的很多观念意识是不能带入到这个时空中来的。

  这地方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就是去送个名剌,都得要给门子一个红包,半吊钱也好,一个金瓜子儿也好,半锭银子也好,你都得要打点,否则没准儿你的名剌就会被压在最下边儿,达不到你的目的效果。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句话真不是吹的,这地方上督抚门槛也都一样。

  没有交情想要去登门拜会,再没有点儿打点,你便往饭点儿等吧,没准儿到了时间便是一句老爷乏了休息了,不见客了,明儿个请早。

  若是那乔应甲的长随没收自己那锭银子,就不会帮自己提起自己是林如海的“女婿”,若是自己送上的名帖不是精心制作引人瞩目,弄不好那乔应甲看了也就看了,也就懒得一见了。

  这年头就是那么讲究,像李三才那里,自己就算是递上红包,人家也收了,至于说名帖送到没有,你不知道,或者说送到了,身份太不起眼,人家直接丢在最下边去了,弄不好李三才连看都没看到。

  既然已经摆脱不了这个环境了,那么你就要学会适应,只有在适应并如鱼得水之后,你才能真正融入,而要想改变规则和环境,那么就请你先在这个规则和环境下生存壮大之后,达到一定级数和实力再来说。

  这一轮波折看似自己就这么渡过了,但是回想自己在出城时的艰险,在翻越任园时面对獒犬的胆战心惊,在被粮帮拦截时的危险,还有在以为稳操胜券时却被李三才拒之门外时的意外,如果不是锦衣卫适逢其会的介入带来的某些“误会”,这场风波有没有这么轻易了结,还真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