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128章

作者:瑞根

  上科赐宴皇帝代表是燕王,燕王是皇上叔父。

  今科赐宴皇帝代表则是忠顺亲王,皇上的一母同胞兄弟。

  赐宴就没有传胪大典那么讲究了,进士们准时抵达,然后按照礼部小吏的引导入席。

  而新科三鼎甲排在第一排,而后才是二甲进士依次排列。

  这种单座宴和传统的圆桌酒席不一样,不过挨着相当紧密,实在是三百八十人规模太大,要摆设如此多坐席逐一上齐菜肴,相当麻烦。

  不过这代表这大周朝廷的颜面,再是纷繁复杂,也需要如此。

  好在冯紫英左边是侯恂,右边是山东学子王象春。

  侯恂自然不必说,王象春却是山东老乡,虽然冯紫英不认识王象春,但是听闻乡音,自然就亲近不少。

  不过冯紫英还是感觉到王象春对自己似乎有些冷淡,倒是对侯恂十分热情,这让冯紫英也有些纳闷儿。

  如果说因为自己年轻,排位在其前,但侯恂也只比自己大三岁,排位更在前,自己才是对方老乡,为何这家伙却对河南籍的侯恂如此热情?

  这一来二去才发现,人家谈论起诗文来便是头头是道,而自己在这方面便明显欠缺底蕴。

  好在这厮虽然对自己不算热情,但也不至于冷眼相对,只是和侯恂对比起来就显得有点儿让人不舒服了。

  既然人家不待见,冯紫英也就懒得去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相比之下侯恂就要亲近许多,这是这一两年大家积累起来的交情,自然不一般。

  侯恂也是精明之人,自然也看出了王象春对冯紫英的冷遇,心中暗笑。

  这冯紫英平素在和崇正书院之间的各种事务之中都是力压己方一头,便是杨文弱都难以占得上风,没想到今日却在这恩荣宴上,被这乡人给鄙视了,这让他表面上也是宽解对方,但内心也还是有些愉悦的。

  看来自己不通诗赋却又在殿试中被皇上亲点险些入局三鼎甲的消息已经在学子里边传开了,毫无疑问,这肯定是有心人在其中操弄,否则这才时隔两日,便成了这般,冯紫英也在揣摩这是何人在其中做鬼。

  不过可疑人选实在太多,主要是自己的确太招人恨,十五岁,大周最年轻的进士,武勋家庭出身,不通诗赋,嗯,不能说叫不通,而是的确不精,这几方面,没一样能让这些刚刚摆脱贫寒学子身份的新科进士们心里舒服的。

  而且自己还居然博得了皇帝金口点批,差点儿入三鼎甲,即便如此也都还是名列二甲前十,这如何能让那些个花费无数心思在诗文上的学子们心里舒坦?

  看见侯恂那脸上有些诡异的笑容,冯紫英就能猜测得出这厮内心里怕是在暗自欢喜。

  这两年里,杨嗣昌和侯氏兄弟也没少和青檀书院这边打交道,各种时政探讨和策论研读都不少,自然也少不了一些辩论,这帮家伙也鲜有占到便宜。

  不过只要是说到诗词歌赋,冯紫英便敬谢不敏,明确表示自己对此道不精,不必多言,所以杨嗣昌和侯氏兄弟想要找茬儿都没借口。

  今儿个总算是等到了机会,而且还是旁人挑起的事儿,既可以避免得罪人,日后也还可以借这个机会揶揄打趣冯紫英一番,嗯,是你自己的乡人瞧你不起,要和你论论诗文,怨得谁来?

  这一顿恩荣宴也是吃得让人憋屈无比,这王象春时不时的隔着自己和侯恂探讨诗词,偶尔还抛上那么一两句诗词推敲之论,或者评价一二唐宋大家,弄得坐在中间的冯紫英也是格外难受。

  想要起身走人,这是恩荣宴,他还没那么大胆,可不走的话,这二人,尤其是王象春这厮简直是越说越来劲儿,而那侯恂只怕肚皮都笑破了,却还装模作样的和王象春说得眉飞色舞,逗弄得王象春更是心花怒放。

  冯紫英也是暗叹,一看这王象春就是情商欠缺头脑简单的家伙,被这侯恂玩弄于鼓掌之上,还不自知。

  好容易等到这恩荣宴快要结束,冯紫英觉得自己总算是可以逃脱这二人隔空探讨大周诗歌文化的发展大计时,却未曾想到他一直力图避免的鄙视还是来了。

  “紫英,若谷说你不喜诗文,可是当真?”王象春斜睨了冯紫英一眼,意兴不减的问道,显然是先前与侯恂之间的探讨,让他很是满足。

  侯恂出身名门望族,而且父亲又在朝为官,而王家也是山东新城著名士林望族,其父其兄皆为进士,自然心高气傲,得到侯恂的尊重,也让他格外得意。

  而这冯紫英不过是武勋之后,仗着对时政有些了解,今科撰文邀宠媚上,博得皇上一时心喜,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虽然同为山东籍人士,他也尤为不喜。

  “季木兄,小弟的确在诗文一道上无甚天赋,加之自幼在边地生活,又无名师教导,家中也不像季木兄那般家学渊源,所以的确惭愧。”

  冯紫英不想在这等场合与王象春争辩什么。

  本来都是乡人,人家又比自己大一大截,再怎么也当尊重一下前辈,所以话语也很谦虚委婉。

  “紫英,你还年轻,岂不闻天道酬勤?勤能补拙,这诗文一道乃是我等士人存身之本,若是这方面欠缺了,日后如何教化百姓?”王象春对冯紫英的低调谦虚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他还是要以过来人身份教诲一番,“你现在中了进士,还是当多花些心思在诗文上,时政固然重要,但是固本强基才是正理。”

  冯紫英冷冷的瞥了对方一眼,强压住内心的火气,给你几分颜面,你却要真以为自己可以无敌了?

  “季木兄说得也是,日后小弟若是有暇,定要认真读书,……”冯紫英还是点点头应道,毕竟对方也没什么恶意。

  “不是有暇,而是从现在开始就须得要认真读书,……”王象春的文青劲儿显然有些上头了,固执的道:“想想我们士人读书,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若是不能留下一份能让后人称道的诗词文章,如何当得起士人身份?看看李太白,杜工部,流传千古,……”

  实在忍不住了,冯紫英真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这样一个如此执拗而文青范儿的老乡,而且这是在恩荣宴上,你这么翻来覆去教训自己合适么?

  好歹自己也还是你的乡人,二甲进士排序也还在你之前,我就一个不喜诗赋就这么招你不顺眼,不把我教育转来变成大诗人,你好为人师的心态就满足不了?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季木兄,小弟觉得,大周盛世,未必就不能出几个在各方面都能媲美李杜的人才,比如说您?你说是不是?”

  在王象春和侯恂探讨诗词时,其实就已经吸引到了周围很多进士们的关注,毕竟这是二甲前十,包括前面的三鼎甲都时不时的在竖起耳朵听几句,一直到王象春“教导”冯紫英时,更是引来不少人暗自偷笑。

  所以当冯紫英终于发起“反击”时,在场起码有十多人都听到了冯紫英随口道出的评论李杜的这首诗。

  满场皆惊。

  王象春和旁边的侯恂都是目瞪口呆。

  不是说他不通诗赋么?这首诗……?

  “紫英,这首诗……?”侯恂首先就忍不住了,这厮简直就是扮猪吃老虎啊,这两年一直在自己兄弟和文弱面前装样,这个时候却在恩荣宴上来这么一出?

  “什么诗?”冯紫英讶然问道:“哦,你说这个啊,是小弟小时候随家父巡边时偶然在一处破败的城墙上看到的,也不知道是哪位游览边墙的士子信手涂鸦,小弟就记下来了,……”

  侯恂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就像看到了鬼一样,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甚至前排的练国事、黄尊素和杨嗣昌都忍不住扭过头来。

  王象春气得满脸通红,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有你这样无聊的人么?

  侯恂倒是对冯紫英的性格有些了解,好半晌才如同牙疼般的吸着凉气,咧着嘴道:“紫英,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季木兄也是一番好意,希望你多花些心思在诗文上,没有别的意思,……”

  “若谷,我很感谢季木兄的好意,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又干了什么坏事儿似的?”冯紫英也没好气的回怼对方:“我干了什么了?”

  这边的喧闹立即引起了上首的三位待宴主宾的注意,这可是恩荣宴,谁敢在这里放肆喧哗?

  忠顺亲王一双鹰隼般的厉目顿时望了过来,而在一旁的武勋代表、京营节度使牛继宗更是脸上带着欣慰的表情也饶有兴致的看着这边。

第一百九十章 虽不在江湖,江湖却有传说

  侯恂被冯紫英这不要脸的德行给气乐了,可是你要说冯紫英干了啥却又说不出个什么来。

  他要咬死不承认这就是他自己做的诗,你能奈何?

  谁能证明这就是他做的诗?

  这厮甚至早就考虑周全了,小时候在大同一处破败边墙上看到的,你连证据都找不到。

  边塞上的城墙可能早就垮了,风化了,这么多年了,我记不得在哪里了,你怎么说?

  只是谁也没想到会有人不承认自己做的绝妙好诗,呃,只有剽窃别人的,没听见过作者自己不愿承认的,这又不是什么反诗。

  “紫英,你这也是耍无赖啊,会作诗却在我们面前装神弄鬼,这也太不仗义了。”侯恂连连摇头,“这样戏弄季木,可不好,……”

  侯恂这厮也不是好人,还在挑拨自己和王象春的关系,不过冯紫英也本来就没考虑要和这王象春维持多好关系了,遇上这样一个角色,最好敬而远之,少打交道。

  练国事、黄尊素和杨嗣昌三人都忍俊不禁。

  这个冯紫英果真是一个风云人物,走到哪里都不会安分。

  不过他们也听到了王象春的咄咄逼人,只是这王象春也不先看看人,你要去教训冯紫英,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

  “若谷,我和季木兄是乡人,这般交情岂是你能挑拨的,你们崇正书院不就是嫉妒我们青檀书院,所以就要百般寻衅么?”

  冯紫英也不客气,既然你要刻意挑起事端,那就别怪自己往你身上泼污水。

  “怎么,若谷兄,是不是我们青檀书院得了冠军,心里不服气,还打算让君豫兄和文弱兄也闹一回你心里才舒坦,中间还有真长兄在呢,是不是希望三个来混战一场?”

  黄尊素也没想到冯紫英也知晓自己,有些讶然,难怪此人在京师城中名气很大,都说经义文理尽皆粗浅,但是却能位列二甲第九,果真不同凡响。

  侯恂没想到冯紫英这厮简直属疯狗的,这话锋一转就把自己给套了进去,一盆接一盆的污水往自己身上泼,弄得他手忙脚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

  “何人如此大胆,恩荣宴上也敢如此喧哗?”坐在左面的文臣站了起来,厉声道。

  礼部尚书李廷机,这也是个方正人物,不过拿齐永泰的话来说,方正过余就显得刚愎了。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李廷机起身过来,目光严厉的在侯恂、冯紫英和王象春几人身上逡巡,冯紫英几人赶紧起身行礼。

  “尔等几人,何事喧哗?”李廷机目光最后锁定冯紫英。

  冯紫英就知道这几人里边李廷机肯定会找上自己,侯恂老爹是太常寺的,王象春父兄届时进士,王家也是书香世家,自己武勋子弟,估计本来就难以入李廷机之眼,这不找自己找谁。

  他只能起身行礼,“尚书大人,本是无意言笑,未曾想到会惊扰大人,……”

  “无意言笑?言笑什么?”李廷机却不是好糊弄的人,引来周围这么多人关注,肯定是有什么故事。

  冯紫英见混赖不过去,也只好把情况简单的说了一遍。

  李廷机听得冯紫英自称不通诗文,脸色便更加不好看起来,冷冷的扫了冯紫英一眼,“你是说这首诗不是你所做?”

  “不是,的确是学生偶然所得记下来的,只不过今日正好季木兄说起了李杜二位,所以学生就应景拿来一用,不敢欺瞒大人。”

  冯紫英十分坦率而实诚的态度让李廷机脸色稍微好看一些,但是他却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对方:“你既然是青檀书院学生,青檀书院名满北地,你却说你不通诗文,岂不是替你们青檀书院抹黑?”

  “大人,我不通诗文,嗯,只是说不擅长此道,并非目不识丁,……”

  冯紫英也有些恼了,难关齐师说此人清正过余,变成刚愎古板了。

  李廷机游目四顾,最后收回目光,微一沉吟:“既如此,今日乃是皇上赐宴,你等喧哗吵闹,本官也不惩戒你,冯紫英,今科三百八十名进士尽皆于此,本官要你便当即赠言予这些你的同年们,作为临别鼓励他们日后立德立功立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站立在当中的冯紫英身上,包括坐在主宾位的忠顺亲王和牛继宗。

  冯紫英不知道自己这是哪里得罪了这一位李尚书,居然会在恩荣宴上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莫不是这王象春所在王家和他有特殊关系,又或者是侯家与他相交莫逆?

  临别赠言?我特么怎么会什么离别赠言,好好想一想前世中写在那留言簿上的诗句有哪些?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些都是众人皆知的诗句啊,自己念出来,还不得被人用唾沫淹死?

  彻底认怂,就说不会?只怕真的就要把青檀书院的牌子给砸了。

  这些诗句在这个时代用来临别赠言,别说是别人的诗词,就算是你自己的,也不合适。

  这年头临别赠言是要讲求切合主旨寓意深刻的,一句话就是要符合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

  冯紫英越发觉得自己这坚定不移的装不通诗文是明智之举,否则日后处处都是陷阱。

  只是今日这难关还得要过了才行啊。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冯紫英拱了拱手:“尚书大人,学生的确诗文不精,但既然大人如此垂爱我们青檀书院,那学生也只能勉力一试了。”

  李廷机也感觉到了冯紫英把青檀书院拉到了自己的对立面,略微有些后悔。

  齐永泰、官应震这些人都是士林大儒,不是好招惹的,还有乔应甲这些和青檀书院关系匪浅的,势力不小。

  但是话已出口,他也不可能收回,只能硬挺着,微微点头示意对方。

  “诸位同学,我等承蒙皇恩浩荡,方有此良机,当此临别之际,受尚书大人之托,即兴赠言,望诸位同年共勉。”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才启口道:“不看破义利关,何以为人;要识得忠孝字,才是读书。”

  李廷机眼睛一亮,忍不住捋须沉吟。

  这两句更像是对仗之词,但是却相当切合此时情景。

  这帮学子考中进士,很快就要踏上出仕授官之路,开启仕途征程,作为礼部尚书,自己还在琢磨该如何提醒教导这帮学子,不要走歪了路,没想到眼前此子的这两句话却是恁地应景!

  义利,忠孝,正好是做官所要讲求的,大周是以孝知天下,而忠君更是不必说,重义轻利更是为官本色。

  果真是有些本事,还说自己不通诗文,这家伙起码对经义的领悟理解还是相当深的。

  坐在上首的忠顺亲王更是双目炯炯,后面一句话简直是经典。

  皇兄御极之前便是忠孝王,而眼前此子却是来了一句要识得忠孝字,才是读书,读书便是要为皇兄读书,天下读书人尽入囊中,这个寓意太好了。

  堂中一干学子也都在细细品味冯紫英的这两句话,越品也是越觉得有味道。

  冯紫英却是真真捏了一把冷汗,他哪有这等本事搞什么临别赠言,还要切合立功立德立言这三不朽,纯粹是凑巧碰上。

  这本是冯子材为广西秀阳书院题字,他有些印象,觉得好像还比较贴合,所以灵机一动略微改了一下,便用了上来。

  果然,看起来效果不错,起码面前这位李尚书还微微颔首,这意味着应该算是过关了。

  李廷机终于点点头:“不错,不愧是青檀书院学子,甚合圣人之意。”

  说完李廷机便径直回座。

  这个时候学子们才算是相互交头接耳探讨起来。

  “紫英,说得很好,算是为咱们青檀书院涨了一回脸!”坐在另一端的许獬提高声音,刻意扫了一眼侯恂,淡淡地道:“看看还有谁不自量力想来挑战我们青檀书院。”

  许獬多年前就以诗文名满江南,这两年又在京师读书,更是名动天下,他敢这么夸口,还真的没有几个敢去挑战他。

  这一场恩荣宴便在有些诡异的气氛下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的仪式过场颇多,比如赐练国事状元冠带朝服,赐进士每人黄金五锭,嗯,大概在五十两左右,价值纹银六百两,但拿回家中便被母亲专门珍藏起来,这是要作为传家宝传下去的。

  接着就是上上表谢恩,最后就是练国事带着大家伙儿一起谒国子监,谒先师庙,行释菜礼,最后就是奉上家状,修《进士登科录》。

  越是这般繁琐,越是能显示朝廷对春闱大比的重视,也越是能证明这个进士之位来得有多么不容易,冯紫英倒也能理解,不过这些繁文琐节也让人几日都应付不完,弄得人鸡犬不宁。

  恩荣宴上这一场风波也迅速在进士们和朝廷内的一些有心人那里流传开来,冯紫英不喜诗文,但却能每每能以诗文称雄的名头也再一次获得了映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