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第9章

作者:更俗

“我来我来,”徐心庵窥着在厢房由荻娘陪着用餐的王萱,忙不迭应承下这差遣,说道,“徐怀笨手笨脚的,可不会照顾人,王老相公有什么差遣,还能放心叫他去做?十七叔你看他出去买个熟食都不会,买来这酒都冒酸味了……”

徐怀这时候脑子闪现一段话: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他回头看了厢房的王萱一眼,暗感这话却是应景。

虽说王萱那张小脸端真是精致无瑕,小小年纪就有难掩的清艳,但在他的眼里,还是一个远没有长成的小丫头片子。

他猜想,这种年龄上的差距感,应该跟那些绝大多数已记不起来的记忆有关。

徐心庵却浑不知颇有清傲性子的王萱,压根就没有将他们这些粗鲁的底层武夫看在眼里。

是的,王萱起初对他还是颇感兴趣,后面看他对诗书文章不甚了了,写字也歪歪斜斜、甚是丑陋,兴趣就有些淡了;偶尔聊上几句,也只是好奇他背后“大哥”的消息。

大越立朝一百五十年来,国策就是崇文抑武,王萱作为曾身居高位又有大儒名士风范的王禀孙女,说她打小心理上就对底层武夫有着轻视,真是一点都不带冤枉她的。

当然,徐怀也不会跟一个未满十三岁、刚来月事就搞得心慌慌的小女孩子介意这些,这时候更乐意徐心庵将这贴身伺候的差事接过去,他才不去做黄毛丫头跟前的舔狗。

徐武江心想着王禀的安危之事更不容小视,还是徐心庵更叫人放心,当下又吩咐另一名徐氏出身的好手徐四虎,一同留在王禀身边照看……

第十五章 恭喜大当家

淮源虽然还未设县,但街市繁华不下寻常县城。

与那些下三烂娼门不同,悦红楼虽然也做皮肉生意,但从直临主街的门户跨步走进去,院子里却是曲径通幽,一间间种植翠竹疏梅的雅致院子环环相扣,颇有名城大邑的格调。

衣锦着粉的女孩子们,除了都精挑细选,还有少少是花了力气培养,都略知诗书琴画,甚有情趣,却非那些进屋就巴不得出货的低劣娼家能及。

街市里虽然有多家客栈,渡河军寨里还有驿馆可以借宿,但对那些夜掷千金都不皱一下眉头的豪客商旅,自然是要在这有莺燕相伴的深宅之中,最能慰孤旅枯寂。

悦红楼最里侧的那一进院子,是头牌红倌人柳琼儿姑娘宴客之地,午后有一个姓郑的外地豪客带着好几个随扈住进来,见面就扔了一锭金子过来。

郑姓豪客长得白净清雅,像是个读书人,姐儿们看了心里都会喜欢。

身边那几个随扈相貌看着普通,眼睛里不意间透漏的犀利神色,却像是会吃人似的叫人心悸。

只是这个郑姓豪客,在柳琼儿姑娘眼里有些怪。

虽说她这几年都卖艺不卖身,但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悦红楼立牌子、吸引多金豪客光顾的法子。

真要有人进了悦红楼,见着她却没有饿虎似一般想吃下她的眼神,她都要担忧二十二岁的自己,是不是已经失去立牌子的价值了。

今日这个郑姓恩客住进来,就没有怎么正眼瞧她,午后都跟随扈躲房里说话。

“现在差不多能肯定徐武富与徐武江确是面和心不和,问题就出在徐武江两年前续娶的这个叫苏荻的女子身上;郑先生您过来之前,我们也还去泌阳找由头跟徐武富接触了一下,可以判断徐武富浑然不知淮源镇正在发生着什么……”

黄昏时,柳琼儿亲手沏了一壶香茗,带着一些好奇跟不甘,习惯性的蹑手蹑脚走进院子,刚到廊前便听到这个郑姓恩客,正跟手下人商议事情,还提及当地的豪族徐氏。

她心里奇怪,这些人想要干什么,莫非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郑先生,其实是踩盘子的马贼?

“你们小心行事是对的——现在即使能断定徐武富并没有牵涉进来,但仅仅是那些靖胜军的旧人跟卢雄勾结到一起,就绝不容小窥。说到底,我们还是不清楚官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说他性子软弱吧,却也不是事事从善如流,都能听从枢相、王相他们的。王禀被贬唐州,不代表他就不会东山再起啊。”

官家?是指当今皇帝?

柳琼儿姑娘杏眸瞪得溜圆,一时猜不透这些人在商议什么事情,都有些被吓住了。

“陈实已经正式命令邓珪保护王禀,他们要是一直龟缩在军寨里不出来,这事动静小了怎么解决?照我说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多召些人手过来,趁其不备,直接杀入军寨,我就不信百余土兵真能有多强的实力……”

“动静大了是能解决问题,但王禀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你们以为现在朝中就没有人盯着相爷了?你们打算要糊多少屎在屁股上,让相爷帮你们来擦?”

“那这事要怎么处置?”

“以往,王禀或许不是多么重要,三五人能解决最好,不能解决也不会立成大患,但卢雄既然都大肆纠集靖胜军余孽了,这事就绝对不简单——这也是相爷为何让我过来的原因。我们要先剪其羽翼;也许这次是铲除靖胜军余孽的一次良机!”

“动静小了不能解决问题,动静却又不能大,我们要怎么办才好?”

“这便是我要来的缘故,还能事事都指望你们?董其锋,我听你说过跟桐柏山虎头寨的二当家是旧识,他有没有可能引荐我们加入虎头寨!”

“他引荐我们加入虎头寨又能干什么?这些山寨头领一个个可精着呢,不会听从我们驱使!”

“你说那么多废话做甚,怎么做,我自有定计,你只管说行不行。”

王禀被贬唐州,这几天淮源镇已人人皆知,柳琼儿姑娘虽说也觉得这些话不要听进耳朵里为好,却是控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在廊下偷听了好久才悄然退下去。

……

……

从桐柏山南岭主脉深处,距离淮源镇约四十里,有一道山岭峙立在一条名为跑虎溪的溪河东岸。

这道山岭濒临溪河的高崖尤为高峻,形如恶虎扑出,遂名虎头岭。

虎头岭夹于桐柏山的群岭之间,道路险阻,唯有一条土路从跑虎溪的西岸蜿蜒而来,但到对岸的野渡口则止。

但凡有人想进虎头岭,到野渡口乘船渡过流急水深的跑虎溪,从东岸莽林间找到一条小径,便可盘旋登山。

虎头岭的半山腰早年就有一座村寨,十数户山民猎户聚族而居,十数年前才被一伙大头目叫破风刀唐彪的匪首聚众霸占。

之后,除了犯奸作科的凶徒、走投无路的破产乡民赶来投奔外,破风刀唐彪还掳掠、强迫附近的强健山民猎户入伙,此时已聚拢了小两百青壮盗匪日夜操练,此时在淮源山里算得上一支颇为强横的山寨势力。

贼兵势众,据寨又险,州县及淮源巡检司都无力进剿。

这日,十骑快马沿着跑虎溪西岸的土路逶迤而来,在渡口前勒马停住。

一个身穿土布长衫、商人打扮的汉子跳下马来,走到渡口前,朝对岸系于柳林下的渡船喊道:“邬老七,你这鸟人是否睡过去了?!”

“二当家这么早就回寨子啦,这次怎么不留在淮源镇,找个娘们多弄几天再回来,是心里想着前些天掳来那个小娘子了?我说二当家啊,那个小娘子都叫你弄那么多回了,摸到淮源镇还不想换个新鲜的?”

一个精瘦的汉子听着声音,从渡舟乌篷下钻出来,看到二当家陈子箫已经站在对岸的野渡上,嘴里招呼着,手里去解缆绳的动作也是麻利。

他将竹篙子撑到河床上,渡舟便似离弦箭一般,往西岸这边靠过来。

除了二当家陈子箫,以及一同潜入淮源镇打听消息的两名跟班外,其他八人都是生面孔,艄夫打量了他们两眼。

其中有七人皆是筋强骨壮的健汉,所牵的马背上都绑有刀弓。

这些人虽说都是粗布短衫的随从打扮,却颇有顾盼自雄的气度,显然个个都是刀弓娴熟的好手。

为首的那人三十岁出头,一袭青黑色长袍,长相儒雅,却像是个读书的士人——邬七能一人守在这渡口,眼睛当然是够毒的。

艄夫邬七看这些人不凡,忍不住好奇的问二当家陈子箫,

“这几位爷就是二当家您这次亲自赶去淮源见的客人,怎么都带到寨子里来了?”

“你多嘴乱问什么?不该你知道的事,撑你的船便是。”陈子箫低声训骂道。

渡过跑虎溪,众人牵马钻入茂密的莽林,爬山道而上。

片晌之后,众人停在半山腰的一座天然石台上歇脚,却发现已经距离溪面已经有二十多丈高。

跑虎溪对岸的野渡就像无人荒滩,渡船藏在柳树林下,看不到踪影。

陈子箫遣亲信柳石泉先赶去寨子报信,让大当家唐彪知道他直接带人回来了。

青年文士在一株山槐下站定,盯住进山后便蹙着眉头少言寡语的虎头寨二当家陈子箫,沉吟说道:

“陈头领你心里也很清楚,以你这一身好武艺,留在这穷山恶水的寨子里,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出头之日,但你只要替我们做成此事,相公那边一纸招安状,不要说淮源军寨巡检使了,像县兵马都监、军州都巡检使这样的高官厚爵,也都是手到擒来的事!而你当年在济州所犯的事,也根本就不叫事。”

“郑先生,我这边你放心,但大当家以往吃过朝廷的亏,疑心很重,我担心说服他会有难度。”

“只要陈头领你打定主意,便什么都好办!”文士说道,“进寨子后,你便说我们在汴京犯了事,走投无路只能跑到桐柏山里来投靠你,也不要急于说服破风刀配合我们行事。我相信等大当家跟我们相处熟了,在识得我们的诚信之后,事情绝对没有陈头领你担忧的这么难办。”

……

……

破风刀唐彪好酒,虎头寨但凡有新兄弟入伙,都会大摆酒席。

郑恢、董其锋等人在汴京犯事,千里迢迢赶来投靠,唐彪也没有多想,照例摆起酒席,将山寨里大小头目十数人都召集起来,陪同投靠过来的郑恢等人,一席酒从黄昏喝到子时,才头重脚轻各自散去。

陈子箫原本担心唐彪会对郑恢等人有戒心,也怕郑恢等人心高气傲,嫌弃山寨里的头目粗鄙,大家相处不到一起来。

却不想郑恢、董其锋半点都不拿捏姿态,酒席间将唐彪及其他头目都哄得开心;不仅今夜这一席酒喝得畅快,大家还约好明天各叙长幼、结拜异姓兄弟。

陈子箫晕乎乎的回到房里,便想着过几天郑恢与大家相处熟了,再找大当家唐彪说招安之事应该不会再那么抵触了吧?

妇人胆怯的端过洗脚水,不小心手抖了一下,泼了一些泥地上,惊恐的看过来,担心陈子箫会抽一巴掌过来。

“无碍的,你莫要这么怕我,”陈子箫伸手摸住年轻妇人入手滑腻的脸蛋,除了惊恐欲躲的眼神叫人不喜外,却很有几分姿色,安慰她说道,“你安心留在寨子里伺候我,你便是这虎头寨的二当家夫人,穿金戴银,平日里还有丫鬟伺候,还要怕什么?你也不要去想以前的事,不要逼我跑到信阳县,将你的家人杀个干净。”

“哔哔哔!”有人在外面轻叩院门。

“谁?”陈子箫刚有点情趣,不耐烦有人这时候来打扰他。

“是我,董其锋,大当家刚派人来唤郑先生,又让我过来唤陈兄过去走一趟。”董其锋在院门外喊道。

陈子箫心里疑惑,酒席刚散,大当家唐彪喝得醉醺醺的,走路都不稳,能有什么事急着唤他跟郑恢过去?

再说了,唐彪也唤他过去,为何让今天刚入伙的董其锋跑这一趟,就不怕董其锋还不识得寨子里的路。

当然,陈子箫也没有岔想到其他地方,伸手在妇人鼓胀丰挺的怀里摸了一把,说道:“洗干净等我回来,我以后不会亏待你的。”

陈子箫披上衣衫,就径直与董其锋往大当家唐彪那边的院子走去,但推门走进院子,酒意便惊醒过来。

院子里没有山寨兄弟,都是郑恢带过来的几人守在院子里,身负长弓,长刀都握手中,他走进来,这几人眼晴里都带有些许戏谑神色的看过来。

“郑先生跟大当家应该都在屋里,陈兄里面请。”董其锋伸手请陈子箫继续往里走。

陈子箫赶过来除一把刀都没有带,现在除了往里走,还能怎么办?

陈子箫推门走进堂屋,灯烛高烧,却见大当家唐彪与贴身两名手下横尸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唐彪新掳来的妇人缩在角落,裆下湿了一片,而郑恢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朝他看过来:

“陈兄,你现在是虎头寨的大当家了,恭喜你啊!”

第十六章 云停风不息

“虎头寨如此无法无天了,是视我邓珪与巡检司如无物吗?”

邓珪盯住横七竖八倒横在土路上的几具尸体,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咆哮起来。

这些尸体身上,除了相搏时箭创刀伤外,还有四具尸体的咽喉部位都被利刃划开,四周的草树都有血点子洒落呈飞溅状;从这里面可以看得出虎头寨下山的贼匪,都劫得财物了,却还不放过伤者,特意补了刀。

邓珪平时沉溺酒色,将搜山捕盗之事,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处置,但桐柏山里真要出了什么状况,他却没有办法将责任推到下面的都头、节级身上。

虎头寨这个月来,两次打破这几年来各大山寨跟大姓豪族之间的默契,公然纠集大股贼兵于走马道上劫杀商旅,下手还如此凶残,不留活口,这一切叫他如何不咬牙切齿?

这不仅仅是抽他邓珪的脸,不仅仅是不把他这个巡检使看在眼里。

他脸面有什么重要的,更痛苦的是倘若不能尽快解决掉盘踞虎头岭的这股顽寇,他在淮源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州县随时会追责下来。

然而虎头岭道阻且险,又有两百多凶残贼兵据守,仅凭巡检司百余土兵,是远远不可能攻打得下来的。

知州陈实月前决定将王禀留在淮源军寨居住,邓珪为防刺客上门,就已经好些天没有睡踏实了,却不想山里老实好几年的盗匪也跟吃了春药似的,跳出来搅浑水,当真是叫他觉得头都大了一圈,看向徐武江、副都头唐天德:“这事要怎么办,你们如何看?”

徐武江与副都头唐天德站在邓珪身边,看着这几个商队护卫的死状,眉头也像山一样皱起来,暗感头痛。

盗匪不靖,或许是作为巡检使邓珪,要担下最大的失职之罪,官职都有可能不保,但他们作为本地子弟,特别是徐唐两家都有很多子弟靠这条道吃饭,看到这一幕也断不可能有幸灾乐祸的想法。

不过,邓珪这时候问他们的建议,他们则不作声。

案发之地距离淮源军寨不远,徐怀也跑过来看现场。

这是一支从庐州过来、往邓州方向去的马队,贩卖庐州所产的羊毫笔及庐州纸,拂晓时渡过白涧河,沿走马道西进,却在距离淮源军寨都不到二十里的地,遭遇虎头寨贼兵的伏击。

他们赶过来,六七千斤商货,都已被贼兵分头运入山中。

马队与同行的商旅一起,总共四十多人,武装护卫还算尽职,第一时间组织人手拖住贼兵,大部分商旅以及马队伙计、管事得以逃到淮源军寨报信,但殿后的十一人都被杀死,没有留一个活口。

当然,贼匪这么做,与其说是灭口,不如说是杀人立威。

与半个月前在玉山驿附近发生的那起劫案一样,逃出来的人里,都有不少认出虎头寨二当家陈子箫的脸。

唐天德、徐武江等人脸色俱是难看,但邓珪要他们献策,却没有应声,徐怀很快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管虎头寨为何突然一改风格,变得如此活跃凶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仅凭巡检司百余兵卒,想深入桐柏山北岭深处去清剿这股顽寇,都未必够塞牙缝的。

正常说来,贼兵顽劣,巡检司无力进剿,理应请州县出兵;州县无能,则要上奏朝廷,以便调动驻泊禁军剿灭大寇。

这是官府应该承担的责任。

问题是,县刀弓手以及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厢军(州兵)以及诸巡检寨兵,战斗力到底有多强,唐天德、徐武江他们心里都是很清楚的。

要是在地势平易的平原地区,装备要更精良一些的州兵、县刀弓手以及从其他巡检寨调来土兵,或许能仗着人多势众围剿贼兵。

然而,需要深入险僻之地,这些兵马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在淮源巡检司迫于形势招募土兵之前,都不知道检验过多少次。

结果不要说厢兵了,驻泊禁军都不堪用,滋扰地方不说,更有甚者还杀良冒功。

唯今之计,就是召集大姓族长商议,将大姓掌握的、训练有素的庄客庄丁这些乡兵聚集起来,一起进剿虎头岭。

但唐天德、徐武江怎么会主动提及这事?

邓珪自己是聪明的,他大可以直接派人去请徐氏家主徐武富以及唐氏家主唐文仲等人到巡检司来商议;邓珪报知知县程伦英,由程伦英出面召议此事,也许更合适一些。

这些父母官平时高高在上,有什么事都呼来喝去,现在遇到事,地方上即便愿意出力,但不拿捏一下姿态,难道还能指望这些父母官能念着地方上的好,少盘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