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更俗
好在洞屋车没有散架,锻铁轮毂没有严重变形,将卒缓过神来,则倍加用力推动洞层车继续前进。
最终除了有一辆洞屋车不幸被一颗石弹砸中侧面,致使一侧的四只轮毂都不同程度发生变形,数十将卒不得不弃车回撤外,其他洞屋车都成功进逼到关城前侧的长壕前。
这主要也是亏得大谷关选了长峡南口最狭窄处建造关城,即便算上两侧连接坡崖的长墙在内,大谷关都不足一千步宽,实际的关城更是狭窄,仅有两百步纵深。
而关城往北,地形更狭仄、陡峭,两侧或悬壁,或深壑,峡道深幽曲折。
大谷关择址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咽喉之地,但也限制了守军部署大型守城战械。
守军一方面要在如此狭窄的关城内搭建双层原木覆顶的战棚,抵挡攻城方拿重型投石机进攻,一方面要容纳足够数量的驻军,关城之中自然腾不出太多的空间部署投石机。
更不要说重型投石机了。
要不然上百架重型投石机在关城之内呈梯次部署,杀伤力绝不容小视。
关城内所部署的十数架中型西域石炮,除了发射缓慢,精准性不如人意,还有一个较为致命的缺陷,就是除了有最大抛射距离外,还有最短抛射距离:
在靠近城墙百步之内的范围,部署在关城内西域石炮也无法攻击到。
攻城兵马将一辆辆洞屋车推进到护河壕沟之前,除了抵挡住从城头直接攻击而来的箭石,拿弓弩通过射击孔与城头守军对射外,更主要是防范守军有可能再次放下吊桥杀出城来。
这时候两架更为笨重、巨大的架壕桥车从预备阵地出去,顶着一颗颗呼啸而来的石弹,推入大谷关城外侧足有四五丈宽的护城壕沟之中,架出直接进逼到城墙根的通道。
数十将卒手举重盾,顶着城头砸下的滚石擂木,通过架壕桥车贴近城墙,从外侧将吊桥顶死,彻底堵死守军出关城反攻的通道。
对于不敢出关城阵战的守军,天雄、靖胜、骁胜、宣武诸军已经形成一整套的标准操作,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先堵死守军反攻的可能,方便己方将更多的重型战械拖上战场。
单纯比拼战械的消耗,司空府什么时候畏惧过?
无论坚固程度、攻击威力还是精准程度,军械监所造的战械,早就不是河洛汉军能及。
不过,大谷关也确实险固,只要守军意志不被摧垮,一时间想强攻下来也不是易事。
更何况大谷关也不仅仅只是长峡南口一座关城。
除了长谷的南口外,这条位于嵩山与万安山衔接的三十里长谷里,总计筑有七座军寨关城,控制着南侧谷口更为险要的七处险隘峪口,共同组成洛阳城东南方向严密的门户防御体系——河洛行营的兵马要能将这八座关塞都逐一拔除,地势就会豁然开朗,进入伊水与洛水交会冲积而成的洛东平原。
然而,这岂是容易之事?
同样的一幕,也发生洛阳城南仅四十里的伊阙城外。
伊阙又名龙门,乃是洛阳城南的天然门户。
在那里香山、龙门山对立,伊水河从中流淌而过,远望就像天然的门阙一般,遂名之伊阙。
隋帝都洛阳,筑皇城正对伊阙,于是又名龙门。
两山之间,除了宽逾百丈的伊河水面外,近岸的河谷地极为狭仄,峭壁如刃——曹师雄窃据河洛之后,还特意在龙门南面的栖凤岭,紧挨着伊水东岸新筑一城作为新的伊阙县治,与伊阙河谷之中、据河所建的数座隘堡险塞,共同组成洛阳城南、沿伊水两岸绵延十数里的伊阙关防御体系。
曹师利早就死于徐怀手下,其子曹成作为曹氏硕果仅存的二代子弟,如今也是河洛首屈一指的大将。
曹成站在伊阙南城之上,神色严峻的盯着南朝沿栖凤岭南坡扎下的一座座营盘,就像丑陋的苔藓粘在大地上。
在伊阙城出城反攻的通道被南朝前锋兵马堵死之后,南朝主力步骑就像洪水一般肆无忌惮的涌来,一辆辆重型投石弩,还有巢车、楼车、洞屋车等重型战械,像蜗牛一般往前缓慢蠕动着。
不仅曹师雄、曹成、孟平、孟俭等河洛诸将,镇南宗王府的其他人也想能尽可能将河洛上百万军户及驱口迁到黄河以北。
不过,他们之前又害怕提前组织北撤,不仅会令那些驱口纷纷站起来反抗,军心也会动荡不安,叫归附汉军出现大规模的逃亡,更难抵挡南兵趁势杀来。
镇南宗王府及河洛兵马都总管府一直拖到九月底,拖到静惮宗王府增援过来的四万骑兵经函谷关、虎牢关进入郑州之后,才在内部公布详情的北撤计划。
静惮宗王府增援过来的四万骑兵,之所以直接穿过虎牢关,进入郑州等地,一方面洛阳附近地域狭仄险峻,缺少骑兵进行大范围穿插迂回作战的空间,在洛阳与南朝司空府的甲卒兵团进行大规模的会战中,骑兵绝难讨到便宜。
另一方面,河洛兵马都总管府也自恃洛阳外围与京襄兵马直接接壤的伊阙关、大谷关、轘辕关地势极其险要,易守难攻,有三四万精锐驻守就足够了。
更为主要的,还是兀鲁烈、曹师雄、仲长卿等人更担心他们一旦正式启动北撤计划,徐怀随时都有可能组织十数二十万精锐步骑,直接从许州出兵北上先取郑州,然后经郑州往西杀破虎牢关,西进洛阳。
然而他们在郑州、汴梁方向,以及更北面的怀州、卫州等地的驻防兵马,在颍州会战里被杀得太惨。
虽说在过去三四个月里,镇南宗王府又紧急从军户里签征了数万兵马,但新军既无兵甲,又没有成熟老练的武吏、老卒填充基层骨干,战斗力极其“感人”。
现在除了四万河西骑兵直接增援过去外,曹师雄也另派大将孟平率三万精锐进驻郑州。
要不做这样的安排,他们很难想象这个冬季能不能抵挡住南朝司空府再次组织二十万步骑经许州悍然北上。
虽说河洛境内目前仅剩四万精锐兵马,但曹师雄、曹成等人却以为足够了。
这些年,曹师雄经营伊阙、大谷以及轘辕三关,即便谈不上固如金汤,也绝非南兵三两个月能叩开——在险要的地形前,兵马规模再大,也没有发挥的余力。
要不是镇南宗王府在颍州会战里败得太惨,致郑汴陈宋等地都无望守住,会使得河洛的侧翼暴露出来,曹师雄怎么可能舍得退出河洛?
此时看着有如洪潮一般涌来的南兵,曹成心冷如冰,暗想:倘若能叫这些南兵在伊阙城前撞得头破血流,撞得痛不欲生,也许他们就不需要从河洛撤出了。
“船!那边有战船下来!”
曹成身边的侍卫大叫。
伊河从嵩县出伏牛山北坡,几乎呈一条直线往北,直入伊阙县境内,但沿岸还是有起伏的丘陵,令河道曲折、若隐惹现。
曹成循望过去,顿时间就觉得脊梁骨有股寒意直蹿上来:
远处十数黑点正从一座坡岗的遮挡下,沿伊河而下,不是扬帆而行的战船是什么?
关键后面还源源不断有黑点似的战船,从坡岗后的河湾处往下游驶出,令人一时间完全猜不到到底有多少战船正顺流而下。
然而伊河上游,怎么可能会有战船?
这些都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长期以来,位于伊水中游的嵩县、伊阙都在河洛兵马都总管府的控制之下,直至五天前,南朝驻守汝州的兵马才悍然出广成关,杀到伊河之畔,切断他们与嵩县的联络。
为了确保南朝汝州兵马,无法从伊河沿岸收缴到一艘舟船,河洛兵马都总管府一方面将嵩县、伊阙境内的舟船统统征没,拉到下游的洛阳或偃师去了,一方面严禁两县民众私造渔船进伊水捕捞。
至少在五天之前,曹成能确认伊水位于嵩县、伊阙县南部地区的主支河道里,没有一艘舟船的存在。
虽说伊水出嵩县往南还有两百多里长的河道,其中大部分区域也确实在南朝汝州行营兵马的控制之下,但伊水河的上游河道都在伏牛山的深处,曲折湍急不说,还到处都是礁石险滩。
在汛季伊水河水位大涨时,山里还可以放木筏、木排出来,但现在已经进入十月了,仅嵩县南部就有两三位险滩露出水面。
就算汝州偷偷摸摸在伏牛山深处造船,但这些战船如何通过这些险滩,进入到嵩县以北的伊水河道?
再说了,这些年他们也没有少往伏牛山深处派遣斥候进行刺探,并没有察觉到有任何异常啊!
这些战船从哪里冒出来的?
……
……
伊阙城南三十里外的伊河之畔,河洛行营都统制王宪与蒋昂、傅梁等将勒马停在一座坡岗之上。
在坡岗的南侧,伊水东岸的一座人工栈桥码头在短短三四天时间内就搭建成型,除了已经登船的三千将卒外,新的一批三千人马也已经赶到河滩集结阵地,等着登船。
是的,嵩县往南,伊水既险又窄,曲折蜿蜒,仅嵩县境内就有好几处险滩,在入秋后会露出水面,阻断船运。
这时候连木筏、木排都不可能顺畅的放下来。
不过,事事没有绝对。
过去半年时间里,王宪在汝州一方面积极筹备更多的攻城战械,做出要强磕大谷、伊阙等险隘雄关的架势,另一方面则从荆州、信阳秘密调来上千船工、数千辎兵,在伊水上游伐木建造了上百艘平底战船。
在出兵包围嵩县县城,并切断嵩县与伊阙之间联络后,王宪就下令上游的平底战船北上,还额外调用数千辎兵沿岸徙步而行,遇到险滩暗礁,就将这些战船强行拖拽过去,直接进入到嵩县下游的河道之中。
以往荆州、新蔡以及信阳等地船场所造的战船,铁甲都只遮覆于吃水线以上的侧舷、甲板等部位,船底还是用木壳。
这并非是为了节省铁料,实是当下还没有能力解决热轧铁板的锈蚀问题。
热轧铁板长期浸在水里,可能一年半载就要锈穿掉。
然而这次在伊水上游所造的平底战船,说白了就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船底专门包覆一层铁甲,目的是为了在将这些战船强行拖拽通过一处处险滩时,尽可能减少战船的破损……
第二百五十二章 腹心
颍州会战之后,赤扈人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退出河淮已是大势所趋。
对司空府而言,在颍州会战之后就不再满足仅仅将虏兵逐出河淮了事,而是要尽可能多的消灭赤扈在黄河以南的有生力量、精锐力量,要尽可能防止虏兵将大量的民众掳往黄河以北。
过去四五月里,军情参谋司不仅进一步向郑洛等地派遣密谍刺探情报、搜集信息,也对后续河淮战局的发展进行反复推演,预测到只要京西、京南、河洛行营诸部兵马,对敌军粘连、纠缠得足够紧,而镇南宗王府又不想从有计划的撤退直接演变成败退、溃退,极可能会从河西、陇右等地借调大量的精锐兵马进入郑汴,助其在黄河南岸初步稳固阵脚。
同时镇南宗王府会尽可能将局势拖延到冬季。
毕竟只有寒冬黄河封冻住,才有驱赶数百万民众直接北上的条件,用渡船或浮桥是不行的——用渡船或浮桥,需要先将数百万民众先集中到某地,这对此时的镇南宗王府来说,已经是无法完成的任务了。
入秋之后,河淮的局势发展,与军情参谋司预测的一致。
除了从河西、陇右等地增援过来的四万虏兵,都经函谷关、虎牢关,东进到新郑、中牟(皆属郑州)等地,镇南宗王府甚至从河洛抽调三万精兵增援虎牢关以东的地区,重点防范司空府有可能组织大军从许州直接北上。
前期除了重点安排将吏家小先行北撤外,大规模的民众迁徙还没有进行。
而目前河洛兵马都总管府在洛阳以及周边孟津、偃师、巩义等属县,总计仅有四万兵马堪称精锐,都还主要驻扎在伊阙、大谷、轘辕三地,与司空府在京西、河洛行营主力对垒。
目前以汝州为中心的河洛行营,虽说已经完成集结五万战兵、五万州府守军,但倘若想从正面强攻曹师雄花费数年之久,依山河之险在伊阙、大谷所建设的防御体系,也是极其困难的。
除了攻城拔寨作战可能会旷日持久,付出的代价也将是相当惨重的。
而在伊水河上游秘密建造能强行拖拽过险滩的平底战船,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趁敌军在洛阳城腹心之地兵力空虚,直接将成千上万的精锐马兵经伊水河,投送到伊阙关以北。
伊阙关不仅距离洛阳城更近,同时也是洛阳城正南门户。
曹成总计率两万战兵驻守伊阙,其中主要驻扎于东岸香山,而轻于西岸龙门山。
这主要也是河洛诸将认定南朝在伊水河之上没有船,以为伊水西岸河谷受到的威胁要小得多。
除此之外,守军在伊阙关、伊水以东的驻守部署,也有南重北轻的特点。
最南侧的伊阙城,曹成直接亲率一万精锐驻守,而伊阙城以北、伊阙东岸河谷里的守军仅有六千,还分散驻守在七八座寨垒之中;东岸河谷最北侧的岐风寨战兵更是不到千人,其他则是押送粮秣、充当苦役的辎兵、民夫。
河洛兵马都总管府也没有专门发展水军,在偃师、孟津的两支水营,总计编不到两千兵马,平时主要也是在伊洛河下游及黄河上缉私捕盗。
而此时仅有的水营力量,也都集中到孟津、偃师以北的黄河之中,与上千艘征没而来的民船,准备赶在黄河冰封之前,先渡一批军民、驱口北上。
百余战船顺流而下,守军在伊水之中仅有十数艘传递消息的轻型哨船,二三百人马,匆匆乱射一通,就狼狈往下游洛阳城方向逃去,完全不敢在伊水之上停留纠缠。
半个时辰后,百余战船就绕到岐风寨以北,往岸边靠过来。
此时仅有数百兵马从岐风寨杀出,意图拦截战船靠岸。
平底战船除了乘风破浪的速度较慢外,有个好处就是可以直接靠到河滩上。
成百上千甲卒,不等放下栈板,就直接跳入浅水里,涉水抢滩登岸。
一时间箭矢飞射、刀矛相击,将数百守军击溃后,又将数十辆精铁盾车经栈板拖上岸,然后往岐风寨杀去。
岐风寨依香山西北坡而建,是伊阙东岸河谷的最北角,最狭窄处峭壁距离河滩地都不到二十丈宽。
孙延观亲率第一批三千甲卒乘战船,于岐风寨以北抢滩登岸,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利用岐风寨出伊阙东岸河谷北端的峡口地形,将伊阙关及伊阙东岸河谷诸寨逾一万六千多精锐敌军拼死堵在岐风寨以南,令其无法出来。
这时候百余艘战船分作两部分:
一部分战船集结到拦截阵地以北的伊水河里,防止有敌船从伊水河的下游杀过来,河洛敌军的水营很弱,但也不是没有。
一部分战船则即时溯流返回到伊阙南部,继续接运更多的甲卒以及精铁盾车等战械过来会合,进一步加强对岐风寨北峡口的封堵,同时也需要做好分兵北进及迎战从洛阳、偃师等地敌军杀来的准备……
……
……
曹师雄得知伊水之中突然出现南朝上百艘战船,三四千汝州兵马已经乘战船经伊水绕到伊阙关以北登岸之时,他人在偃师。
听到这个消息,曹师雄如遭雷殛,手脚都控制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孟俭等随行将吏听此消息,心间也顿时间掀起惊天波澜,完全想不明白伊水之中怎么可能会出现大量南朝战船。
不过,他们心里也清楚叫数千京襄精锐突然间绕到伊阙关以北,会带来何等灾难性的后果。
曹成所部主力被堵在伊阙东岸河谷之中,倘若大谷关、轘辕关的两万驻兵不能及时撤回来,他们在洛阳、偃师、巩义、孟津等城能集结调动的精锐兵马不足五千。
而孟平率三万精锐,与东进的河西骑兵以及镇南宗王府嫡部骑兵主力,更是远在虎牢关以东的郑州、汴州(汴梁)……
郑州相距洛阳城,看似仅有两百五六十里,汴州距离洛阳也仅有三百五六十里,但郑、汴两州的主力兵马想要回援洛阳,所行经的虎牢关道位于嵩山与黄河之间,驿道狭仄,至少也需要七八日时,才有可能回援到伊水下游沿岸。
而这七八天时间里,谁知道洛阳腹地的战局,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集结所有兵马,增援伊阙!”
半晌后,曹师雄用陡然嘶哑的声音下令道。
“督帅,仓促不得啊,”孟俭回过神来,连忙劝阻道,“现在还不知道京襄在伊水之中到底有多少战船,还不清楚他们会不会派大军顺流而下,奔袭偃师、巩义,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啊!”
目前南朝汝州兵马已经进逼到伊阙关前,而从伊阙关南,绕到岐风寨以北,仅有十三四里水路,这么短的距离里,南朝在伊水之中只要有三五十艘舟船,就可以源源不断的将兵马直接输送到岐风寨以北。
现在他们在偃师,加上曹师雄的侍卫骑兵,也就两千多点人马,赶过去能抵什么大用?
孟俭更担心的是南朝突然出现在伊水之中的战船规模,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其精锐兵马有可能会顺流而下,直接奔袭偃师、巩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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