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状元 第475章

作者:天子

皇帝愤怒离开,事前并不是毫无征兆。

很多大臣前一日得知朱四指派唐寅在盔甲厂前拍卖煤矿时,就猜到今天君臣关系不会太融洽,却没料到今天杨廷和会如此强势,简直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

君为臣纲,要求为臣者绝对服从皇帝,乃儒家伦理之根基。

还有句话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前朝岳飞掌控南宋兵马,结果却在皇帝十二道金牌召唤下班师,冤死于风波亭,堪称臣子表率,为后世景仰。

你杨廷和现在算什么,又让我们文官怎么想?

众大臣面面相觑。

既已退朝,皇帝没说下死命令一定要坚持拍卖煤矿,也没说要保留西山的煤矿,从结果来看……文官应该算是大获全胜,但没人有丝毫喜悦之情,因为杨廷和的举动,对儒家尊崇的理念,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打击。

“走吧。”

孙交最先提醒周围一群目瞪口呆的同僚。

孙交的意思是,今天朝议到此结束,难道你们还指望皇帝杀个回马枪,咱再继续辩论?

不走在这里杵着作甚?

杨廷和脸色惨白,此时他已发现自己行为的不妥,却无力挽回。

当走出奉天殿大门,突然一阵冷风吹来,杨廷和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倒,好在旁边的毛纪伸出手一把将他扶住。

“介夫……”

毛纪发现,杨廷和全身颤抖个不停。

杨廷和之前看起来强势,现在却无比虚弱,或者说心中满是忐忑,情难自己。

众文武大臣看到杨廷和身体摇摇晃晃,却没一个人过来搀扶,就算之前那些杨廷和的忠实盟友,诸如礼部尚书毛澄都装作没看见,直接从其旁边走了过去。

费宏摇头叹道:“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费宏虽是朱四登基后才被招回内阁,看起来属于皇帝派系,但一直以来,对杨廷和言听计从,大事上更是跟杨廷和共同进退,但显然此刻费宏也觉得杨廷和在朝堂上做得太过了。

最初还讲道理,可唐寅出场后,情势便失控,后面君臣就吵起来,说了一大堆难以入耳的混账话。

看似唐寅在拱火,但当时唐寅所说,全都有理有据,而且合符规矩,只不过是把别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当众说出来而已。

这话不由唐寅来说,还有谁敢说出来?在旁观者眼里,若是没有唐寅那番话,或许皇帝当场就可能撂挑子。

“回去吧。”

杨廷和不想多做评价。

自从决定扼制小皇帝作为,杨廷和便料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只是他自己也没想过君臣间的矛盾会爆发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君臣矛盾好似一下子就变得不可调和了。

毛纪没多说,看了看旁边默不做声的蒋冕,这会儿连蒋冕都没话可说,足见杨廷和今日举动有多不得人心。

始终大臣跟皇帝直接起冲突,但凡接受过儒家伦理熏陶的人就不能接受,需要缓一缓。

……

……

杨廷和这边看起来大获全胜,但他自己却不觉得自己是赢家,扼制小皇帝是获得成功,但君臣关系也跌入冰点,想要缓和恐怕难了。

内阁票拟以后会被采纳多少,皇帝又会如何针对大臣的决议,自己又以何等身份来打理朝政……

说到底,内阁大学士其实质相当于皇帝的秘书,现在你这个秘书要代替皇帝行事,那法统和正义性何来?

一切都将面临脱缰失控的险境!

杨廷和心里不好受,朱四情绪更加崩溃。

作为皇帝,第一次感受到软弱与无力,明明自己通过朱浩的计划,让内府收入增加,缓解了朝廷财政的燃眉之急。从一个小宗来继承皇位的藩王世子,逐渐有了明君圣主的风范,正准备大干一场时,却被杨廷和当头泼了冷水。

先不说这件事本身朱四觉得自己没做错,就算错了,也不该受到臣子的指责。

身为皇帝,难道一点面子都不要的吗?

而且你杨廷和分明是胡搅蛮缠!

“陛下……唐先生在外等候。”

张佐进到乾清宫,见朱四坐在案桌后,整个人木讷发呆,也没哭,情绪也没见失控甚至崩溃,但张佐还是能感受到小皇帝心中无比的委屈。

“让唐先生……进来吧。”

朱四尽量压抑内心的苦楚,但说话却带着哽咽声,让人心生怜悯。

随后张佐出去,将唐寅给请到乾清宫内。

“陛下。”

唐寅脸上满是愧色,显然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让皇帝受委屈了。

朱四闭上眼,竭力抑制心中翻涌的情绪,道:“唐先生辛苦了,你做得很好,但西山以后怕是不能开矿了,我们要到别处去开矿,京师周边恐怕不行,也不知别的地方……哪里还有矿,再让朱浩去勘探,就难了。”

唐寅道:“陛下勿要担心,其实朱浩……敬道已提前筹谋此事。”

朱四闻言猛然抬头看向唐寅,问道:“你是说朱浩料到今天会发生这一幕吗?”

唐寅无奈道:“其实敬道一直有此担忧,却不敢跟陛下提及,免得打击陛下的积极性。敬道的意思,若杨阁老等人一定要凭拥立之功,以法统说事,强迫陛下必须停止西山开矿,这局面无解。

“当时敬道还觉得……或许杨阁老不会走到这一步,令君臣间……矛盾不可调和。但没想到……”

“哼呵……”

朱四忍不住摇头苦笑,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张佐劝说:“陛下……”

朱四伸手阻止想要靠前的张佐,哽咽道:“朕做出成绩,所以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来阻止朕继续做下去,免得朕成为一个明君,让那些大臣觉得自己无所作为,无颜面对天下悠悠众口?”

唐寅道:“陛下,其实自古以来,君臣相处之道都难以论定。”

朱四继续苦笑:“就因为朕刚登基,那些大臣欺负朕年少,想把朕掌控在手里,让朕当他们的提线木偶,但凡朕做的事不在他们控制下,他们所想不是把线给剪断,而是给朕加几根线,是这意思吧?”

唐寅一时语塞。

你理解能力真强,但有什么办法呢?

谁让你的皇位本来就是杨廷和给予的?你登基不到一年,就想跳出杨廷和的掌控,他不使出点极端的手段才怪。

“去把朱浩叫来……”

朱四突然道。

“啊?”

张佐大惊失色,“陛下,您要见朱先生的话,是不是换个时间和地点?”

朱四怒道:“朕让你们把朱浩给朕叫来,听不到吗?朕现在受尽凌辱,只有朱浩能帮到朕,现在顾虑不了那么多了……实在不行的话,朕就让朱浩入阁,看谁能阻拦!朕就不信,朱浩治不住满朝大臣!”

张佐听懵了。

他明白这次皇帝受的委屈太大,以至于忍受不了,非要整出点幺蛾子,让皇帝内心找补回来,才能恢复正常。

而他张佐和唐寅都不擅长整活,或许只有朱浩可以做到。

一个能在事前便预料到现在结果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倚重呢?

“去吧。”

唐寅对张佐道,“想办法让朱浩入宫,但不要让外臣知晓,在这里商议……也是一样的。”

唐寅明知自己此时不该说话,但还是说了,因为他知道现在的张佐也想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慰籍。

……

……

朱浩入宫了。

这是在他考中状元后,第一次入宫,还是去乾清宫面圣。

为了避免被外人知晓,张佐特地让朱浩换上了锦衣卫的衣服,让朱浩跟在朱宸身后,混在锦衣卫中,从东华门一路到了乾清宫外。

“劳烦张公公进去通禀。”

朱浩立在乾清宫前。

故宫朱浩前世曾多次造访,其实后世故宫,跟明朝的皇宫还是有不小的改变,毕竟后世宫殿经过多次翻修,也因为这年头宫殿很高,避雷方面做得不够好,木质结构容易起火,焚毁后重修之事屡有发生。

但建筑的主体结构,大差不差。

张佐苦笑道:“朱先生,莫要言笑,陛下等着急了,您来的话若还需要通传,那真是……您快些进去吧。”

“规矩还是要遵守的吧?”朱浩道。

张佐摇摇头:“规矩以后再顾,赶紧进去安慰一下陛下……陛下快撑不住了。”

第625章 谁赢谁输还不一定

朱浩进入乾清宫时,朱四正趴在案桌上,双手撑着脑袋,整个人郁闷不已。

唐寅和黄锦站在一边,也不知该怎么劝,君臣间就这么安静对立着,相顾无言。

“朱浩,你来啦。”

朱四看到朱浩进门,心情也没见好到哪儿去,甚至都没有坐直身体。

朱浩拱手:“臣朱浩,参见陛下。”

“行了。”

朱四道,“朕听唐先生说了,你早预料到可能会遇到今日境地,却没提前告诉朕……其实你不必隐瞒的,朕早就知道这群大臣的尿性,他们做出什么事朕都不觉得奇怪。”

言语间,朱四倒不像之前那么愤怒和丧气,好像“看开”了。

朱浩道:“恭喜陛下,大获全胜。”

“嗯?”

在场几人,全都以大惑不解的目光望向朱浩。

朱四也是蹭地坐直了身体,用打量怪物般的眼神看着朱浩,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莫名的期待。

张佐问道:“朱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浩道:“从结果来看,好像我们失败了,之前推进的西山开矿,还有煤矿拍卖事宜,都没了下文,等于是说被杨阁老全面阻止,但站在全局的高度,陛下却赢得了人心,掌握了主动。”

朱四本来期待挺高的,闻言不由气恼:“什么人心啊,朕不稀罕。朕要银子!”

朱浩摊摊手:“张公公,你路上不是跟我提及散朝后,有关杨阁老之事?你不如告诉陛下。”

“啊?”

张佐先是一怔,随即想到什么,恭敬对朱四道,“陛下,是这样的,散朝后,杨阁老出了大殿,摇摇晃晃人差点儿没跌到晕过去,但除了内阁几人上前相扶,别人看到都冷眼旁观,没有一个过去叙话。”

朱四不解地问道:“这算什么?”

唐寅听出一些端倪,眼神中多了几分光彩:“陛下,其实杨阁老自己也认为,他失败了。”

朱四道:“他失败了?明明把朕都限制住了,这还叫失败?”

朱浩语重心长:“陛下,有关朝堂上的事情,张公公已对臣言明。杨阁老在朝会上表达的意思,是朝中大小事务,不能由陛下一人做主,需要君臣群策群力……但他所做所为,却恰恰违背了这一点!”

“我……朕不懂。”

朱四继续摇头。

朱浩道:“杨阁老以极端的方式,阻止陛下在西山开矿和拍卖煤窑,他何曾想过,现在的西山有多少勋贵和官员在开矿?背后涉及多少利益?是他说封就能封的?各家勋贵以及利益受损的官员岂能容下他?

“且之前是他自己主张开窑,连拍卖煤窑之事都是他提出,现在却是他叫停,朝令夕改,并非是因为此举令朝廷利益受损,相反却是朝廷因此而获利不菲,不过是让他首辅大学士丢了面子罢了。这些事,升斗小民或许看不懂,但……朝中文武大臣难道看不明白?

“身为首辅大学士,不以大明利益为先,却优先想如何限制君权,想的是如何保证文官权威,不惜牺牲勋贵和大明府库的利益,连背后支持他的晋商都给坑了!更不要说朝会上他还公然欺君……

“此间种种,他杨阁老如何还能成为文臣表率?大臣对他的冷淡,足见大臣们心底是如何失望!”

本来朱四垂头丧气,就差来日在朝堂上把撂挑子的话再说一遍。

但听了朱浩这番分析,豁然开朗。

张佐先不管听没听懂,急忙安慰:“陛下,朱先生说得对,今日……杨阁老人心尽失。输的是他啊。”

朱四急道:“朱浩,就算他真的输了人心,但咱也没赢啊,银子又没拿回来,西山煤矿不也没了吗?”

朱浩笑着安慰:“陛下,我们在西山一共经营多久?年前我去西山转了一圈,后来唐先生又去一趟,到现在也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对外宣称花了几万两银子,但其实所有费用加起来一千两银子都没有。

“反观朝中权贵,他们在西山经营几十年,利益巨大……就以张家外戚为例,若煤矿无法继续经营,那拍卖的银子就得退回去,八万多两银子的损失他们能承受?”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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