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状元 第102章

作者:天子

朱浩没有跟唐寅对话,故此常在印也不知道这个跟随东家上马车的人是谁。

一直到马车跟戏班的车队汇合,于三和常在印均回到自己的马车上,车夫也换人后,朱浩才跟唐寅有了交流。

此时唐寅脸上画着油彩,身上穿着戏服,因为这时代的南戏扮相并没有太过花里胡哨,看上去相对还算正常。

“陆先生……应该称呼你唐先生吧?我们先不论出城后去哪儿,眼下只讨论怎么出城,如果有宁王府的人追踪而来,你可不能说跟我们戏班有关系……出城时虽然戏班会给你打掩护,被人发现你就说是混在戏班里想偷溜出城……我们也说不知何时让醉鬼混了进来……”

朱浩必须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说清楚。

如果真有人尾随而至,将唐寅抓个现形,那他只能尽量跟此事撇清关系,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

唐寅面色沉静如水,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很快车队来到了城门口,或许是正月十五过去,商家逐步恢复营业,城里几处集市也完全放开,来往商贩增多,也有可能是今日百花洲上演连台好戏,许多住在城外的人涌进城里来看戏,进出城的人竟然在城门洞排起了长龙。

唐寅不时回头看看来路,神情略有些焦躁:“守城门的官兵会不会仔细盘查?”

朱浩正要下马车,闻言笑道:“现在宁王就算有不轨之心,但他造反的准备尚不充分,城门卫本就与宁王府无关,他找个由头收税,却没理由盘查过往行人。”

唐寅没有说话,但眉头依然紧锁。显然他对宁王的了解要比朱浩多,觉得宁王真有可能会在关键要隘处布置哨探,王府中认识他唐寅的人不在少数,暴露的风险依然存在!

“就算宁王真派了人来,更多是盘查进城的人,出城却不会太仔细,不然哪儿有那么多人力?你又不是独行,怕什么怕?我先下去了!”

朱浩察觉到唐寅心中的忧虑,摇头笑了笑,下了马车,吩咐车夫正常出城。

因为车夫不知马车里坐的是谁,只当是朱浩刚签回来的戏子,好像关家父子那般,并没有生出疑心,自然也不会紧张,被人察觉端倪。

……

……

出城时果如朱浩所料。

一切都很顺利。

唐寅乘坐的马车,一个官兵只是漫不经心地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发现里面都是戏班用的服装道具,还有个带妆的戏子,只当是当天唱完戏,戏班中人归心似箭,来不及换下妆容,就没多过问。

一行出了德胜门,又往前行驶了一刻钟,背后的城墙越来越远,前方就是赣江渡口,唐寅微微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唐寅怔了一下,掀开车帘,正想问车夫是怎么回事,就见朱浩快速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有情况,前面好像有人堵你。”

唐寅大吃一惊。

在他看来,朱浩的计划已是天衣无缝,宁王府跟踪他的人早就被甩得不见影踪,怎么还会被人跟上?

宁王这得是多深沉的心机,或是对他有多大的怨念,才会连续派出几拨人跟着他?这下该怎么办?

“几位,不知有什么能效劳的?我等乃是外地的戏班,唱完堂会,这不正寻思着离开……要不请行个方便?”

于三鼓起勇气,上前跟来人交涉。

拦住去路的是一辆马车,车主只带了两名青衫随从,看不出杀机,但谁知其身后的树林里是否埋伏有人?

唐寅听到朱浩的警告,麻溜地从马车上跳下来,作势就准备逃往附近的渡口,找条船逃命要紧,不料前方马车车厢打开,在一名秀气的小厮搀扶下,走下一人,虽然此人着一身男装,却是唇红齿白,本要开溜的唐寅见到此人后,伫立当场。

朱浩就在旁边,本要装路人甲,但看到来人,心中莫名生出一种促狭。

虽然此人朱浩并不认识,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当日在东湖派人救起唐寅的娄妃娄素珍。

在乔装成小厮的丫鬟陪伴下,来人缓缓走了过来,到了怔立当场的唐寅面前。

“唐先生,这是要离开南昌,往旁处吗?为何不跟素珍打声招呼再走呢?”声音婉转悦耳,再加上自称,等于告诉朱浩,这位就是宁王正妃娄素珍。

“这……”

唐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不清楚娄素珍是敌是友,但有一点明白,娄素珍能找到这里,宁王也可以,或许眼前一幕便是“先礼后兵”,娄妃先出面劝他“迷途知返”,如果不从再来硬的,强行送回城。

想到自己又要被带回宁王府,先前装疯卖傻的举动被人揭穿,宁王肯定会想到他是不想跟着一起造反,担心他泄露风声,杀人灭口的可能性很大……

越想脸色越难看。

娄素珍明显察觉到唐寅的不安,面带歉意:“听闻先生时常深夜不归,昨日还曾落水东湖,无处落榻,素珍怕先生初春时节露宿街头,无人照料染病,所以派人暗中盯着,关键时候加以照拂……

“今日突然听闻先生乘坐马车往北门,素珍便猜到先生要离开,便带着贴身婢女尾随而至,此番不是劝留,而是为先生送行。”

娄素珍言语中情意款款,真的是把唐寅当成了尊敬的先生,她的这番话也表明,并不是宁王发现唐寅要逃走,只是因为娄素珍出于关心才暗中派人盯着,结果无意中发现唐寅潜逃的秘密。

“这……”

唐寅再善言辞,此时也哑巴了。

这让他怎么说?

娄素珍见唐寅尴尬的模样,反而轻轻一笑,让紧张的氛围缓解很多,她笑着说道:“先生行动如此缜密,素珍便知先生之前的癫狂举动都是伪装,心中反而很宽慰……宁王府始终非先生这般大才屈就之所,便让人准备一些盘缠,先生路上或许用得上。”

随后娄素珍侧头看向打扮成随从的婢女,其中一个婢女将捧着的木匣递了过来,娄素珍接过后,亲自交到唐寅手上。

唐寅接过木匣时,一双手哆哆嗦嗦,嘴唇也抖个不停,整个人显得非常笨拙,身体从脑袋到脚都显得极不协调。

娄素珍薄施粉黛的俏脸上多了几分哀伤,面带苦涩笑容:“此去山长水远,希望将来还有再见先生之期。”

说完款款施礼,没等唐寅做任何表示,便带着丫鬟回到马车上。

马车离开好一会儿,唐寅兀自抱着个木匣呆立,等他回过神,想把木匣交还时,人家马车都走没影了,这种事后“觉悟”来得未免晚了些。

……

……

朱浩确定周围没有人盯着这边,才走过去,伸手拍了唐寅后背一把:“唐先生,你不会心软了,打算回宁王府吧?”

唐寅神色阴晴不定,显然内心斗争很激烈。

如果说宁王有谋反之心,让他有了割席的想法,但在今天之前,宁王都对他礼重有加,而且他也的确遭遇到朝廷的不公,落魄半生,连参加会试的资格都没有,可以说他对弘治、正德前后两任皇帝毫无感情。

尤其宁王府有个赏识器重他的娄素珍,现在娄素珍明知他要逃走而不加阻拦,也不向宁王告发,反而亲自来给他送盘缠饯行……

种种因素,让性情中人的他怎不动容?

“切!”

朱浩发现唐寅踟躇后,说话有点火上浇油的意思,“冲冠一怒,红颜却是别人家的红颜……人走远了,要不要追上去?你要回去走你的独木桥,我这个走阳关道的绝对不会阻拦。”

唐寅本来还处于感性状态,听了这番话,瞪了朱浩一眼,板着脸道:“你小子会说话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你可明白?走了,走了!”

朱浩的话虽然不好听,却如一盆冷水浇在唐寅头上。

人家是来送行,让你心怀愧疚,有回去为之效命的想法,可问题是……那是宁王的妃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你的女人,你那么激动干嘛?

唐寅也正是想到,回去也改变不了宁王要造反自取灭亡的命运,就算宁王真成就大事,自己也不是宁王的核心骨干,干嘛要为了虚无缥缈的目标而冒身死族灭的风险呢?

所以他在朱浩的点醒下想明白了,感动归感动,还是逃命要紧。

……

……

唐寅坚定决心要走,可当到了赣江渡口,即将上船时,心中还是难免有些迟疑。

此时朱浩已在跟朱娘她们道别。

“娘,你也看到了,唐先生就在那儿,我们分头走,你们走陆路我走水路,这样路上出现问题也不会互相连累……我跟唐先生走的话,路上他还能教我一些学问,我会让于三跟在身边照顾一二,娘就不用担心了。”

朱浩让家人单独走,也是为防止路上唐寅逃走东窗事发,牵连到家人。

可朱娘何曾不担心朱浩出事?

“小浩,你让唐先生单独走,你跟我们一起吧。”朱娘说话时忧心忡忡。

朱浩笑着安慰:“娘,我们不但要防备宁王府,也要防备朱家啊。虽说对宁王府来说,待在唐先生身边会有危险,但到时候我们就说是偶然坐到同一条船上,彼此并无联系,宁王府只会带走他而不会为难我们……

“防备朱家的策略就不同了,朱家追踪的是咱们一家人,如果找到娘,而我还留在唐先生身边,可以继续读书,朱家终归还是拿我们没办法,不是吗?”

朱娘想了想,倒是这么个道理。

朱家再怎么精明,也不会追踪到戏班和唐寅那边,若自己被朱家人抓到,无非是回朱家过牢狱般的生活,但这时代的女人不都是如此吗?只要儿子平平安安就好!

最重要的是把儿子托付给天下闻名的大才子唐伯虎,儿子学习有了保障,还有安陆城外的土地以及之前埋藏的银子过活,自己完全没必要担心。

“那你一路小心。”朱娘不是迂腐之人,听明白了朱浩阐述的道理,当即便应允下来,最多只是嘱咐儿子路上小心。

第127章 吹上天

分道而行。

朱娘带着家眷,乘坐马车至九江,在九江上船直驱安陆,而朱浩则与戏班、唐寅一起,直接在渡口上船,顺赣江而下,达鄱阳湖,再出大江。

按照朱浩的计划,戏班回到湖广后,先在安陆周边地区进行一轮巡演,而他则与唐寅直接到安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会在长寿县城外与家人汇合,到村子避居一段时间。

船只出发。

唐寅进船舱后把衣服换了下来,这次走得太急,身边没有细软傍身,未料娄素珍会出来给他送盘缠,但也只是银钱而已,短时间内没法靠岸买必要的衣物。

好在朱浩都给他安排妥当了。

等唐寅换好衣服出来,神色看上去正常了些,盯着朱浩,略带不解地问道:“你背后何人在指点?现在我们已安全,可以带我去见见了!”

朱浩笑道:“我背后就是江水,能有什么人?水鬼吗?”

唐寅不喜欢跟朱浩贫嘴,神色有些不善:“如此周到的安排,不可能有人提前安排好一切……那个人应该就在周围,就混在戏班里,我说得对吗?”

从南昌城出来后,唐寅整个人都有些魔障了,朱浩真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真的有发疯的迹象,不会装着装着就不自觉代入疯子的角色吧?

朱浩知道解释也是徒劳,唐寅不相信以他的年纪能安排好一切完全可以理解,正如他平时都会把做了什么事推到唐寅教导上一样,他的很多行为只有“背后有高人”指点才能解释得通。

“这件事回到安陆后再跟你细说……衣服还合身吧?”

朱浩没法解释,也就暂时不解释了。

简单的交谈,唐寅来到甲板上,看着赣江两岸的风景,神色还有些凄哀。

明显他在为之前娄素珍来送行之事觉得心中有愧。

半晌后,唐寅自嘲一般感慨:“想我唐某浪荡半生,本以为能在南昌府安定下来,未曾想终归还是孑然一人身……”

朱浩在旁瞧好戏一般看着唐寅在那儿抒发情感,这老家伙,总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浪荡子,这辈子成婚两次,一个和离,一个病逝,有个女儿还不在身边,跟亲族关系也不融洽……

朱浩很想说,你觉得自己悲凉吗?

如果跟你未来八年,也是你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相比,你会发现眼下的日子还不是那么糟糕透顶。

你觉得你的过去不堪回首,但你真正不堪回首的日子还没真正到来。

“朱浩,你还是说说,到底是谁让你来帮我的吧。”风景再优美也会看腻,最后唐寅依然把目标放在朱浩身上,好像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会寝食难安。

朱浩苦笑道:“唐先生,我们不应该讨论一下接下来去哪儿的问题吗?我要回安陆,我跟我娘说,会带你到安陆教我读书,我娘才放心我跟你一起走……

“如果你不跟着我,而是选择独行,你的生活会遭遇极大的困难……想要安然回苏州并不是容易的事,恐怕你很容易就会被宁王派去的人找到。”

唐寅没有回答朱浩这个问题,他已被人左右过一次命运,这次不想再任人摆布。

朱浩趁热打铁:“在我看来,唐先生跟我到安陆,除了能躲避宁王府的追查,还有机会接近兴王府,今后的人生说不一定会有一番大造化。”

唐寅有些不耐烦,同时无奈地摇了摇头:“朱浩,做人还是要务实些,你觉得我会从宁王府这个火坑跳出来后,再进入另外一个王府,把自己置身险地吗?”

朱浩笑呵呵道:“兴王府跟宁王府能是一回事吗?宁王可是要造反,而兴王……如果不出意外,可是潜龙所在,孰轻孰重,唐先生这样的聪明人会分不出来?”

唐寅当然分得出。

不然当初他也不会专门去安陆,并试图接近隋公言,还跟朱浩讲什么“姜太公钓鱼”的大道理。

“你凭什么认为兴王府会接纳一个流落在外的穷酸书生?”唐寅显得很谦卑,没有目中无人的高傲,听起来像是正经跟朱浩讨论问题。

朱浩撇撇嘴:“唐先生不如问问我这半年都做了什么……我讲讲吧,在你离开安陆后,我进了兴王府当伴读,跟兴王府的郡主、世子一起读书有半年时间,认识了隋先生以及后来的公孙先生,还有王府袁长史等人,隋先生离开王府后,我还以自己所知,给世子、郡主上课……”

“你说什么?”

唐寅打断了朱浩的话,“即便你有几分急才,焉能给王子上课?”

朱浩摊摊手:“说出来你定不信,最初只是玩呗,我跟郡主、世子的关系都不错,给他们讲讲《论语》、《孟子》很难吗?唐先生如果觉得我一无是处,我又是如何协助你离开南昌的?”

唐寅一时语塞。

如果真的只把朱浩当成一个八岁大的孩子,朱浩怎可能会帮自己完成逃离南昌的大计?即便不相信朱浩有本事,也该相信他背后有高人,那朱浩在高人指点下,给郡主和世子上上课,很不可思议吗?

“继续说。”

唐寅在短暂沉默后,反而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你一个孩子再机警,总有言多必失的时候,在我有意引导下,肯定能把你的话套出来!我倒是想知道到底是谁在暗中教你这个小滑头。

有了此等想法,唐寅不再打扰朱浩继续“吹牛逼”,言语中反而带着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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