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小明
没有人不害怕瘟疫,也没有人不恐惧瘟疫,面对瘟疫,无数的医工束手无策,无数的名医只能扼腕叹息,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去医治,没有办法去制止。
大疫一起,就预示着成百上千的人将会死去,千里无人烟,十室九空……
无论是达官贵人,亦或是乡野农夫,在瘟疫之下,人人平等,瘟疫不会因为身份高贵就对其网开一面,只要沾染上瘟疫,几乎就是必死。
赵绩手脚冰寒,但是更是为冰寒的却是他的内心。
他很清楚,自己恐怕已经是染上了瘟疫,所有症状,所有的征兆,都在告诉着他这一结果。
力气正从赵绩的身上一点一滴的流逝,赵绩的心就这样慢慢的向下坠去。
恐惧几乎将赵绩整个人都吞噬了进去,赵绩现在就如同溺了水的人一般,被河水所淹没,连呼吸都没有办法,恐惧充满了赵绩的胸腔。
能无惧生死的人,或许只有那些虔诚无比的黄天使者,但绝对不是他赵绩。
他赵绩还远远没有到将生死置之于度外的程度,他有妻子,膝下有儿女,抬头有父母,他有自己的家庭,他有自己在意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从那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之中走出,从鹿台山上跟随着许安一路南征北战。
从尸山血海之中活了下来,过了那么久刀口舔血的生活,拼尽全力,落下了一身的伤痕,换取了满身的功勋。
好不容易得到了上官的赏识,好不容成为了鹰狼卫的百户,为自己的家人,为自己的妻儿用命换了一份家业,换来一份前途。
眼看着黄巾军如日中天,眼看着前途光明,朝廷的大军根本奈何不了他们,日子一天天的好了其阿里。
这突如其来的瘟疫,却要将他现在用命换来的这一切都剥夺掉。
赵绩紧紧的握着手中的火把,紧紧的攥着雁翎刀的刀柄,他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恐惧萦绕在赵绩的心头,不甘充斥着赵绩的胸腔,他感到愤怒,他想要大声的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但是他不能,现在夜深人静,营地之中大部分人都已经进入睡眠,他不能惊醒那些人,
之前他对着林仲说的那一番话,实际上更多的是说给他自己听,他害怕自己先支撑不住。
生死间有大恐怖,千万人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百万黄巾揭竿而起,斩木为兵,向着汉帝国这个庞然大物发起反抗,所求的不过也是一条生路。
但眼下,赵绩的生路却已经是宣告了断绝。
赵绩咧开嘴,慢慢的笑了起来,无声的笑了起来,绝望的笑了起来,眼泪从他的脸上缓缓的流淌而下,泪水模糊了赵绩的视野。
他在笑这可笑的命运,他这悲哀的一生。
朔风吹袭而过,凛厉的北风通过缝隙钻入了赵绩的白狼服内,让本来就感觉寒冷非常的赵绩更冷了一分,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颤。
寒冷使得他的心情重新平复了下来。
夜色之下,那在摇曳的火光之中,不远处的营帐在赵绩的眼中,突然间,好像化作是一只正在睡眠之中的洪荒猛兽,只要赵绩胆敢靠近,那正处于睡眠之中的睡兽就会突然醒转,一口将他吞吃下去,连骨头都不留。
赵绩用力的晃了晃头,眼前有些恍惚,但是在他晃头之后,眼前那些恐怖的景象一瞬间又全部消失了。
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越发的明显,赵绩的思绪已经有些混乱。
四周的营帐静静悄悄,连虫鸣声都没有,若不是不远处亮着的火光,还有瞭望塔上值守的军卒尚在,赵绩可能都以为自己突然闯入一个怪异的地方。
北风吹袭,赵绩此时终于是再度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了鹿台山上,站在高台之上,慷慨激昂对着他们讲话的许安,响起了亲手将银质卫道勋章佩戴在他胸前的刘辟。
赵绩抬起手伸入了怀中,在衣袋之中他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那是鹰狼卫授予他的勋章,勋章的名字名为“卫道”。
“我代表太平道,代表大贤良师授予你‘银质卫道勋章’,以表彰你在绛邑城发现了汉军的密谋,减免了我军的损失,为太平道做出的卓越贡献。”
刘辟的话语每一个字都被赵绩牢牢的记在心中。
赵绩从衣袋之中取出了那枚银质的卫道勋章,勋章在火光之下熠熠生辉,似乎在述说着他往日的故事。
“卫道……”
赵绩握紧了拳头,勋章被他握在了拳中。
一名瘦的好比竹竿的说书人出现在了赵绩的眼前,那说书人站在棚下,身旁围满了穿着短褐的民众,拿着农具刚从田间返家的农户,手持着柴刀,脚下放着柴薪的砍柴人。
“在下将要说的故事,名字便唤作《雁翎刀》,讲的正是发生在我们绛邑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正是绛邑的鹰狼卫百户——赵绩!”
那说书人微微一笑,一拍案桌,朗声念道。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
“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夜风不止,赵绩的头脑也越发的清醒了起来,他眼前不再被泪水所模糊,他看清了手中勋章上铭刻的字。
“监察天下,巡视神州……”
“属下赵绩,愿为我太平道扫清荆棘,踏破泥泞,至死方休!”
赵绩取出一块黄巾,绑在了脸上,遮住了自己的口鼻,随后举步向前走去,义无反顾的向着不远处的营帐走去,恐惧仍然充斥着他的内心,但是现在,他需要完成昔日他在鹰狼雕像前方所许下的誓言。
“为太平道扫清荆棘,踏破泥泞,至死方休……”
保护太平道的前行,护卫在太平道的左右,为太平道扫清荆棘,踏破泥泞,一直到死亡的时刻……
赵绩掀开了营帐,走入了其中,火光照耀之下,那叫他的小孩就在营帐的门边坐着,坐在一名同样瘦弱的女人身旁。
小孩看到赵绩进来,先是一惊,随后脸色变得激动了起来,连忙站起身来,不过他虽然年纪很小,但是却知道分寸,没有大喊大叫,毕竟这个时候营帐内很多人都已经入睡了。
赵绩将火把插在了地上,走到了小孩母亲的身旁。
那女人紧紧的闭着双目,脸色的表情看起来极为痛苦,整个人几乎卷缩成了一团,浑身颤抖。
赵绩伸出手摸了摸那女人的额头,果不其然,那女人的额头烫的可怕。
“你叫什么名字?”
“我爹娘都叫我阿粟,说是叫这个名字,以后每顿都能吃上粟米饭,就不需要再吃那些野菜和杂糠了。”
火光跳动,照在阿粟的脸上,他一双眼睛显得炯炯有神。
“阿粟……”
赵绩半跪在地上,念叨了一下小孩的名字。
“咳咳……咳咳……”
“咳咳……”
就在赵绩和小孩交谈的时候,营帐之中咳嗽的声音时不时响起,赵绩粗略的扫了一眼,这处营帐约有四五十人,现在咳嗽的人已经超过了十人了,染病的人恐怕只会更多。
“你阿娘最开始咳嗽的时候,距离今天有多少天了,你记得住吗?”
赵绩的眼神变得黯淡了一些,他转头看向小孩询问道。
小孩低下头,认真的想了起来,不一会便抬起了头来。
“记不得太清了,不过阿娘说冷的时候,我记得。”
赵绩盯着小孩,压低了问道:“离现在有多久了。”
小孩睁着眼睛,眼珠转动了一下,轻声说道:“有五天了。”
“五天……”
赵绩默然不语,看了一眼营帐之中的众人。
营地中,横七竖八的躺着四五十人,草席上几乎睡满了人,甚至连没有铺上草席的过道,都睡着几个人。
有人呢喃着说着梦话,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说了大半,赵绩半点都没有听懂。
“你感觉自己的身上冷吗?有没有咳嗽?”
赵绩收回目光,看向小孩,沉吟了片刻后低声问道。
“没有。”
小孩摇了摇头。
赵绩探出手,放在小孩的额头,小孩的额头温热,脸上虽然脏兮兮的,但是看起来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而且这么久以来,赵绩都没有听到小孩咳嗽。
这小孩应该和他的叔父一般,或许是很难被瘟疫所染上的那种人。
就在赵绩在思索的时候,营帐外,突然传来的一声低呼。
“百户。”
赵绩闻声看向帐外,营帐的帐帘被他掀了起来,营帐外,十数根火把将周遭照的亮如白昼一般。
林仲身穿苍狼服,腰挎雁翎刀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他的身后是十七名身穿着玄狼服的狼卫缇骑,他们所有的人都用黄巾遮住了自己的口鼻,看来林仲已经将现在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们。
“你留在这里,尽量离你阿娘远一点。”
赵绩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小孩低声说道。
“阿叔。”
小孩看到营帐外站着的十余名鹰狼卫的缇骑,小脸吓的煞白。
但是就算是感到十分害怕,小孩还是鼓足了勇气,向着赵绩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阿娘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赵绩看着一脸担忧的小孩,心中微叹,神色放缓了一些,宽慰道。
“一点小问题,到时候符祝来了,给你阿娘喝一些汤药,就会好的,这些人是我的属下,我们是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赵绩弯下腰,摸了摸小孩杂乱的头发,低声道:“你先在这里呆一会,我已经叫了人来帮你阿娘治病。”
“多谢阿叔了。”
小孩点了点头,对于赵绩的话,他选择了相信,他知道这些人和他的父亲是同样的人,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人。
赵绩最后看了一眼营帐内的景象,拿起了插在地上的火把,毅然决然的走出了营帐。
“参见百户。”
赵绩刚一走出百户,联连同林仲在内的十八人一起向着赵绩郑重的行了一礼。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跟我来。”
赵绩招了招手,然后转头向着营帐聚集点外走去,这里的营帐扎堆,不宜弄出太多的动静,现在他要说的事情至关重要,需要在一处隐秘一些的地点。
一行人没有犹豫,跟随着赵绩向前走去。
赵绩带着他们走到了粥棚时停了下来,粥棚施粥的时候人数较多,也比较空旷,现在吃饭的人已经都散了,分发粥饭的人也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这里谈话只要声音不太大,其他的地方也难以听见。
“基本上已经确定了。”
赵绩坐在粥棚放着的一张胡椅上,面对着众人,淡然说道。
林仲面色微变,一众鹰狼卫的缇骑因为赵绩的话,也是表现有些不安,但是这些骚动很快便平息了下来,毕竟此前林仲就已经提醒过了他们。
“现在疫病还没有蔓延开来,还是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赵绩盯视着眼前的众人,逐一观察着他们的眼睛,沉声说道。
“疫病无形,现在出现在营地之中,所有人都有可能染病,我相信诸位应该对与疫病都应该听说过。”
“现在逃出去,若是疫病突然爆发,没有符祝,没有汤药,只有必死一途……”
赵绩没有从他们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想要退却的神色,鹰狼卫的缇骑基本都是挑选的太平道中信仰较为坚定的信众,尤其是狼卫,挑选的条件更为苛刻,要知道最开始的时候,组成的狼卫基本都是原来军中的黄天使者。
不过虽然是这样,但是赵绩还是提前给他们打了预防针,毕竟若是有一人不听指挥,跑了出去,只怕疫情就再也管控不住了。
第四百零六章 伤寒
“我记得营地里说有三人是一直留在望楼中值守的,没有出去管理民众渡河的。”
赵绩微一思索,询问道。
林仲上前了一步,回答道:“望楼值守的人员,暂时还没有通知他们。”
赵绩点了点头,林仲没有通知他们是正确的做法。
漳水渡口搭设了很多条浮桥,在漳水南岸,管理着渡河事宜的鹰狼卫缇骑足有四百余人,也就是四个百户所。
听起来四百多人虽然很多,但实际上分散整个渡口后,人力有时候还有些捉襟见肘。
漳水南岸的营地比较庞大,每一个都能容纳五千人左右,不过这也是因为民众不比军队,不需要保持他们都战斗力,也不需要防备外来势力的进攻,这才能容纳如此多的人数。
但是这五千人的营地也并非是一个整体,而是被分成了五个营区用简易的栅栏分隔了开来,这样更为便于管理,而望楼就是鹰狼卫在每个区的正中央建起了一处高一些的望台。
望楼承担的责任就是互相交流,鹰狼卫内部有一套自己的旗语,刚好用在了这里。
如果一处营区发生了骚动,或者需要支援之类,所处营区望楼的缇骑便会挥动旗帜,用旗语传递信息,其余望楼的缇骑收到消息后,便可以在很短时间内,联系到其余营区的负责人员,及时处理突发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