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7章

作者:庄不周

“有。”钟繇连忙从案上翻捡出一份文书,双手递了过来。“曹操击走吕布,兖州将定,唯雍丘未下。”

刘协大略翻看了一遍,还给钟繇,又问了些冀州、幽州的情况。

总体而言,关东还在混战,袁绍虽然占了些上风,离称霸河北还有一段距离。

大汉还可以抢救一下。

“朕听说,你和荀攸很亲近?”

钟繇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称是。“如陛下如言,臣与荀攸既是乡里,又志趣相投,一直很亲近。”

“他在哪儿?”

“他赴蜀郡太守任,因道路不通,眼下暂驻荆州。”

“你代朕拟一份诏书,召他急赴行在。”刘协想了想,又道:“多事之秋,正是才智之士用武之时,岂可偏居巴蜀,作壁上观?”

钟繇附和地笑笑。

刘协看了他一眼,又道:“元常,尔亦如是。”

钟繇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刘协一眼,随即又意识到不妥,连忙低下头,拱手领命。

“唯。”

刘协又问了几句,转身回帐。

钟繇送到帐外,看着刘协的背影,若有所思。

——

刘协回到帐中,看了一会儿文书,等钟繇送来拟好的诏书,签署之后,又吩咐钟繇去找一找华阴县的地图,明日备用。

钟繇应了,转身出帐,步履矫健。

刘协看得真切,嘴角微微一挑。

虽不敢说荀攸一定会来,钟繇一定会效忠,但他可以先下手为强。

曹操老贼,你可别怪我下手狠。

你日子好过,我就惨了。

刘协一边想着,一边起身进了内帐。

伏寿果然还没睡,正倚着被子出神,被脚步声惊醒,连忙起身迎了上来,无意间瞥了刘协一眼,不禁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抱肩,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

刘协不解地看着伏寿。“怎么了?”

伏寿的嘴角盯着刘协看了又看,渐渐松弛。“陛下……刚才的神情好吓人。”

“是吗?”刘协摸了摸自己的脸。

伏寿不敢再说,起身侍候刘协宽衣。刘协上了榻,拥被而卧,自顾出神。伏寿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刘协。

“陛下,就寝吧。”她小声说道。

“嗯,好。”刘协口中应着,身体却没什么动静。

伏寿等了片刻,忍不住又催了一次。刘协这才反应过来,看着伏寿红扑扑的小脸,不禁“噗嗤”一笑。他伸手掖好被角,又在伏寿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先睡,我还有些事要想。”

“哦。”伏寿有些失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陛下为何忧愁,不妨说与臣妾听听,或许臣妾能为陛下分忧。”

刘协想了想。“皇后当知我自幼丧母,由太皇太后抚养成人。父皇驾崩、太皇太后仙逝以后,遭董卓之乱,皇兄又不幸夭亡,如今还能称为亲人的,除了你们几个,也就是嫂嫂了。”

伏寿转了转眼珠,缩进被子里,声若蚊蚋地说道:“臣妾明白。”

——

第二天一早,钟繇就捧着华阴地图请见。

趁着练武的间隙,刘协查看了一下地图。

一图在手,附近的地形便清晰多了,不再局限于眼前所见。

南有南山,北有渭水,华阴处于东西向的狭长河谷中。渭水和南山在东侧收拢,段煨所筑之城正当要冲,向东三十里便是潼关。

相比之下,西面则地势开阔,无遮无挡。

一旦李傕、郭汜追来,除了几道不算深的河流,找不到适合防守的地势。

刘协很头秃。

他之前就觉得西面来敌最致命,看了地图,再也没有半分侥幸可言。

驻扎在西侧的杨定、董承根本起不到阻击的作用,不临阵倒戈就是万幸。

刘协心中烦躁,脸上却没什么反应。他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对钟繇说道:“你去找几个熟悉本地形势的郎官,将东西三十里以内的地形查看一遍,着重看看哪些地方可以坚守,绘成图谱。”

钟繇有些意外。“陛下……有意屯守华阴?”

刘协没回答。

钟繇心里究竟怎么想,他现在还没把握,不想透露太多计划。

钟繇没有再问,躬身而退,很快选了几个人,离营而去。

第11章 士孙瑞

卫尉士孙瑞走出帐篷,抬起头,看着塬上的滚滚烟尘,眯起了眼睛。

一连数日,天子黎明即起,习武演阵。

塬下的光禄勋营也开始了操练,虽然不成章法,终究有所行动,比以前积极得多。

卫士韩彬赶了过来,轻声说明刚刚打探到的情况。

那天看到天子从执金吾的营地回来后,他就赶去各营了解了情况,以备士孙瑞垂询。

士孙瑞扫了韩彬一眼,感觉到了韩彬的异样情绪,不禁微微一笑。

“陛下虽然年幼,却有不屈之志,用武之心,此乃大汉之幸。”

“卫尉所言甚是。”韩彬说道,眼睛却看着远处黄土塬顶的天子大纛和烟尘。

士孙瑞想了想,说道:“传令下去,命诸门司马来议事,商量日常操练事宜。陛下亲自演兵讲武,我们做臣子的更不能懈怠。”

“喏。”韩斌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士孙瑞仰着头,看了片刻,叫过一名侍从。“你去看看太尉忙不忙,待会儿我想去拜访他。”

侍从摇摇头。“太尉三日前便出营了,尚未归营。”

士孙瑞很惊讶。“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只知道向东去了。”

士孙瑞眉头皱得更紧。

形势紧急,异常天象余波未息,太尉杨彪怎么会突然离营,而且连个消息都没给他?

侍从想了想,又说了一件事。

杨彪离营之前,曾见过天子。在杨彪见天子之前,兴义将军杨奉也来过,而且离开的时候还向天子行了大礼,神态恭敬,全无往日之轻狂跋扈。

士孙瑞更加好奇,盯着塬上的烟尘,一言不发。

难道说,前几天夜里的异象并非凶兆,而是吉兆?

大汉天命未绝,还有中兴的希望?

他沉吟片刻,让侍从留下,通知即将到来的诸门司马稍候,自己向光禄勋的营地走去。

两个大营离得很近,他很快就找到了光禄勋邓泉。

邓泉正在安排部下演练事宜,看到士孙瑞进来,他苦笑道:“君荣,我猜你也该来了。”

士孙瑞也不客气。同为九卿,又是多年的同僚,他和邓泉是老朋友了。

“伯渊,究竟是怎么回事,虎贲、羽林居然开始操练了?”

邓泉摇摇头,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提醒士孙瑞做好准备。天子能从他和伏完的营中挑选精锐,自然不会漏掉士孙瑞麾下的卫士。

士孙瑞点点头。这一点不用邓泉提醒,他也知道。

“伯渊,听说前几天兴义将军杨奉来见过陛下?”

邓泉皱起了眉头,抚着胡须,用力地点点头。“君荣,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

“什么话?”

“陛下……像是换了个人。”

“住口!”士孙瑞沉下脸,警惕地看看四周。“伯渊,如此荒唐之言,也是你该说的?”

邓泉叹了一口气。“君荣,我也是从小读书,久历仕宦,岂不知君臣之礼?只是……只是陛下给我的感觉太奇怪了。怎么说呢,人还是那个人,但气势完全不同了。”

士孙瑞也皱起了眉头。“怎么个不同法?”

“说不上来。”邓泉说道:“百闻不如一见,你最好还是去拜见天子,亲眼看一看,就知我所言不虚。君荣,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几天都没睡好。”

士孙瑞看了一眼邓泉疲惫的面容,知道他所言不虚,略作思索后,拱手告辞。

邓泉说得对,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拜见天子,亲自看一看天子的变化。

来到塬下,士孙瑞请黄门侍郎钟繇上塬通报,自己在塬下等候。钟繇还没回来,远处却驶来一辆马车,在塬下停住。

士孙瑞看得清楚,大感诧异。

他认得车上的人,正是太尉杨彪之子,杨修。

马车在塬下停住,掉了个头。

有侍者下车,在车后放下条凳,随即上前,打开车门。

杨修下了车,站直身躯,先抬手扶了扶冠,又调整了一下腰间的长剑,然后双手叉腰,环顾四周,顾盼自雄。下巴微扬,透着舍我其谁的自信。

看到士孙瑞,杨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笑容,缓步走了过来。

“士孙君。”年轻人拱起双手,行了一个大礼。

士孙瑞扶须颌首。“德祖,你是来见太尉的吗?”

杨修摇摇头。“非也。陛下巡幸华阴,修奉家母之命,前来致意。”

士孙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马车,含笑不语。

如果不知道杨彪前些天曾见过天子,又离营东行,他或许真信了杨修的话。马车没走,说明杨修来见天子只是应付一下,并不打算留下来。

这其实不难理解。

大汉走到这一步,谁都清楚天命将终,他们这一代人食君禄,理当为国尽忠,下一代却没这义务。

若非如此,杨修何至于到今天还没有入仕?

太尉之子,早就该举孝廉、茂才,入仕为郎。

不过士孙瑞没有说破,毕竟他的儿子士孙萌也没有入仕,正避难荆州。

杨修莞尔一笑。“阉竖尽去,朝廷气象为之一新,可喜可贺。只可惜王司徒名士习气太重,矫枉过正,反将一局好棋下残了。”

士孙瑞瞅了杨修一眼。“王司徒已为国尽忠,无愧于心,国事有待来者。德祖正当少年,努力。”

杨修眼神微闪,哈哈一笑。他摇了摇头。“士孙君此言,修愧不敢当。陛下年轻有为,公卿皆是当世俊杰,何必我等乳臭未干小子妄言。修也愚钝,经义不熟,粗通文墨。闻说令郎长于作文,仰慕已久。不知可在营中,让我能当面请益?”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会心而笑,随即又不曰而同的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若非形势所迫,谁又愿意如此呢,顺顺当当的入仕不好吗?

只可惜,人力难以回天。

过了一会儿,钟繇下来了,告诉士孙瑞,天子请他上塬。

士孙瑞向杨修点点头,举步登塬。钟繇不认识杨修,但见他与士孙瑞并肩而立,谈笑风生,又见远处马车宽大结实,知道不是普通士子,不敢怠慢,上前询问。

两人互通了姓名,得知杨修是杨彪之子,钟繇心生亲近之意,更添三分热情。

杨修却没心情和一个黄门侍郎说话,看着塬上的烟尘,微微皱眉。

钟繇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失望,却没说什么,静静地退在一旁。

第12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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